黛安娜睁大眼,每一道憔悴的、苦闷而脆弱的细纹都堆积起来,压垮了昔日傲气,使那张美艳的面孔形如老妪。她半哭半笑,神情惨白迷惘,嘴中吐出尖刀似的答案:
“你又怎知我没试过呢?人们不见我挣扎、哀求、负隅顽抗,只道如今种种咎由自取,怪无可怪。母亲将我卖来十四街,何尝问过我的意愿?卡洛擅自对我倾吐爱语,令我沦陷于不可图中,又何曾真正顾虑过我?”
风声渐响,她伸直脖颈,眼中隐隐有了泪花,神色却沉淀下来,几乎形成某种沾满尘埃的坚毅。
邮递员们终究离开,与萧索的十四街渐行渐远。
夏油沉默不语,捂在怀里的信慢慢变成一袋冰渣,就要冻伤躯干。五条抬眼看他,似不解于这种一反常态的“多管闲事”。
他伸手去牵夏油,十指紧扣,像要煨暖那点刻骨的凉。
“戏剧落幕,舞者退场,聚光灯下的天鹅慢慢死去。但这只天鹅仅仅是万千天鹅中的一粒尘埃而已,既不出众也不独特,何必惋惜。”五条无谓道。他说这话时敛去神情,语调是惯常的漫不经心。
“你在怕什么?”他几乎笃定地发问,五指攥得更紧,似在讨要回答。
夏油听着他的话,想笑,却又始终无法顺利牵起嘴角。许是初春的风太冷,那抹笑意最终凝固,弧度发苦。
他终究无法忽视五条,不无落寞道:“我怕落得同样下场。昔日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何种承诺都敢一口许下;最后却落得尘埃三丈、无人问津。”
“悟,我怕被抽去傲骨,怕跌入深渊,怕摇尾乞怜。我恐慌于窥见自己的未来,那将意味着信念倾覆与年华虚度,黄土吞没一切,无人得以善终。”
“我怕的东西很多,悟,我只是个凡人。”
湿冷的空气也一并凝结,柏油路向远方延伸,黑与青灰杂糅成滞涩蜿蜒的河流。天很蓝,云层稀薄通透,脚底隐约瞥见狭长的影子,应有阳光,却不见丝毫暖意。
夏油呼出一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巨石倏忽抽离,竟不知是轻松亦或惶恐。我不该让悟怀有任何期待,他想,悟当明白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有他理解、接受而抛开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未来才得而有一线生机。
那只手被短暂放开,夏油心里随之一空。在失重感将迎面扑来时,有人珍而重之地抚着他的侧颈,在前额落下一吻。
五条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只需微微俯首,便能递出两片干涩冰冷的唇。少年眼里并无显而易见的情感,即便言“爱”,于他也不过信口之词,极难尝到十成十的个中滋味;但那片天空与大海确切明亮许多,亦柔软许多,从无所拘束的自由宽广化为高脚杯中一汪水,清浅、透彻而温顺。
正如夏油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束缚五条——他可以发誓,他也可以许下诺言,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小小神明的心血来潮呢?即便万般皆虚,夏油只求那双眼中曾映照自己,也只注视自己。
这个安抚性质的吻肯定了少年的“妄图”。他便不再计较五条并未正面回应这一事实,转而拽着对方的领子把他引向自己,鼻尖相抵。
他们在呼吸可闻的距离内四目相对,五条心里无声无息地漏了半拍。黑发少年生得一双斜斜上挑的狐狸眼,眼尾被冷气熏出浅淡绯红,眸光似墨似竹,顾盼间竟无端衬出几分勾人媚态。
“我就当你明白了。”夏油咬着五条的上唇轻声低语,话里隐有掩饰极好的寒芒。五条被他的气息扰乱节奏,这会儿也有些情思起伏,便心不在焉“嗯”了声,含糊又低头索吻。
他们在街角扔下这段只达半途的谈话,任风将其吹散。“怕与不怕”似乎只是五条一时兴起,问出口便罢,从未刨根究底。夏油也随他去,只当自己从未有过不安,睁开眼依旧是天衣无缝的笑面虎。
那封信终究还是到了卡洛手中。青年从忐忑希冀到不可置信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差些捏皱信纸。他扔下夏油和五条夺门而出,嘴里嚷着些稀里糊涂的话,门板被摔得震天响。
这无济于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几日后,尾款打到账上,他们结清委托并返回五区,再未与卡洛有过联系。这位才华横溢的二区学者实在太年轻,在象牙塔里活了小半辈子,便以为此生将事事顺遂、百无禁忌。
殊不知欠下的债终究要还,浮光掠影的梦也终究要醒。
哪怕唤醒他的号角将摧毁他,将现实甩到眼前,令他沉入谷底,亲自见一见这个“少了谁都照样运转”的世界。
东十四街依旧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腥膻混着霉味钻进门板瓦砾,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在其间堕落至底。夏油曾踏上那条分岔路,犹豫良久,终究再未敲开门,见一见枯槁灰败的金发舞女。
她选择亲手扼杀那只高贵美丽的天鹅,即便途中或有外力胁迫,她却始终未曾松开那双纤长白净的手。放弃或许的确是最轻松的选择,只消一走了之,任旁人如何心焦劝阻都不为所动。
至于这出舞剧该如何落幕,便完完全全与局外人无关了。
邮递员的第一单委托顺利完成,酬劳不菲。王老二也捎来过其他订单,大多都在五区之内,只需在东西两区的二十条街来回跑个几遍就成。
在那些或明媚或阴沉的午后,委托人细细嘱咐,白纸黑字振而化为简明扼要的设计稿,笔划交错织成薪柴。合金与驱动液在铁槽间流淌,高温将锤底灼得通红,芯子一层层熔化,剥出内里恳切诚挚的情意。
挥动器械时,夏油会短暂地想起卡洛。具黛安娜所说,他出生书香世家,父母都在二区供职,自幼无忧无虑。优于常人的价值赋予了卡洛天赋与才华,这些筹码都会将他的前路引向康庄大道。
天之骄子从泥泞中捡起珠蚌,误将其看作名贵的钻石,企图用最奢侈的工艺将其打磨得合自己心意。直到“钻石”猝然碎裂,粗粝的流沙从天才指缝间悄然流逝,跌入尘土,就此黯淡无光。
没有人生来便拥有一切,即便表象如此,神依旧会从祂身上夺走相应的代价——这或许是铁城墙内为数不多的“公平”。
雪原辽阔,天空低得似要与大地相拥。阳光从树影间斑驳触下,落在五条颤动的睫毛上,仿佛盈盈水光。
他咬着笔杆冥思苦想,面前摊着潦草的设计图,墨镜松松垮在鼻尖。深色镜片后方流露出一点冰钻似的蓝,灿得耀眼。
“悟,”夏油出声叫,“悟。”
五条便抬起头,唇角一如既往地微微上扬。他似乎只在夏油面前这么笑,销去九分戏谑不屑,仅余零星慵懒,与稍纵即逝的沉沦。
树影落至脊背,少年的银发与皮肤一般,俱苍白无暇。夏油久久未发一语,五条眨眨眼,半片嫩芽从枝头滑落,陷入发梢。
“杰?”他张开五指在夏油眼前晃,笑意柔和了与生俱来的冰冷气息。
“没事。”夏油低声答,垂下眼,敛起那些丝丝缕缕的不安。
日子继续平淡地往前跑,直到一份委托递到他们手中。暌违数月,总算盼来了跨区订单——这一次,来自牧草盎然的四区。
第三十五章 Chapter 35
“两位住得还习惯吗?”青年吼着问。他身穿红领白袍,两条腿岔开,亮铜色的皮肤在晨曦下闪闪发光。
牧草淹没脚背,碧绿连成一望无际的海,由浅至深向外晕染。穹顶很高,火红旭日悬挂其间,光芒从湛蓝与苍翠间逸散而出,将草尖染得金黄。风肆意驰骋,青草便弯腰俯身翻涌起来,深青浪纹拂过大地,舒卷至地平线尽头。
雪白的牛羊点缀其间,远处隐约或见几顶毡房,至深处便是连绵山丘。骏马嘶鸣,挥舞长鞭的牧人口中呼啸,马蹄踏过泥土如鼓点锤擂,似草原与天空的心跳。
夏油便置身其中,蹲在一个矮木桩旁挥汗如雨——修椅子。
“放心!”风声很大,他便咆哮回去:“一切都好!”
耳边传来“咔擦”一声,木条从中裂开,整整齐齐断成两截,芯子里还插着柄斧头。始作俑者五条拍拍手站起来,到毡房旁取了杯羊奶。
来到四区已将近一周,委托人乌恩齐招待他们在自家住下,切实体会了一番游牧生活。此前夏油从未到过四区,只知这里畜牧业发达,人们生活在庞大丰硕的草场,虽艰苦非常,却也别有滋味。
此次到来,他着实大开眼界。
将大运河喻作海洋的人都该来这里看看——夏油如是感慨。碧草无边无垠,每当野风刮过,便点头哈腰聚作一处,零零星星的芳青陷成浓绿,粼粼日光往两侧拨开,像极了文学著作中旧时代波涛起伏的大海。
男主人乌恩齐是个年近三十的魁梧大汉,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与这片草原如出一辙的味道。听见夏油的答复,他当即爽朗一笑,手里皮鞭飒飒作响,惊跑了几只绵羊。
“成!咱们回屋吧,才希雅勒该做好早饭了。”
夏油长呼一声,把肺里浊气倒腾出去,深深吸进草原新鲜干爽的空气。丢下斧子,他跟着乌恩齐掀开门帘,进入毡房。
先一步来的五条已经坐在圆桌前喝奶茶了。他两只手捧着瓷杯,指腹微红,似是被斧柄摩糙所至。这人向来娇生惯养,偏这种时候半字不提,倒让夏油兀自心疼,却不知如何是好。
桌面上摆着简简单单几盘菜,馃子馅饼奶酪俱全。漂亮的女主人才希雅勒坐在首位,向夏油温温柔柔地笑,把筷子推到他面前。
“快吃吧,当心凉。”
用过早餐,才希雅勒收拾碗筷,乌恩齐便手肘撑在圆桌上看向二人,正色道:“先前说的箭矢,我觉得还能更锋利些。”
五条答:“再锐只会进一步压缩稳定性,你那位朋友未必能掌握得了。驱动铠不比寻常弓箭,从运作机制上就截然不同,以寻常思路考量只会徒增不合理。”
他难得解释一长串,乌恩齐蹙眉,似在认真考虑。
奶茶还飘着氤氲热气,夏油啜饮一口,接话道:“也不尽然。乌恩齐先生,您那位在军部的友人身量如何?力量如何?寻常打猎可有突出之处?”
这便明确许多,乌恩齐明显松了口气:“身量与我相仿,论及打猎,无论速度或力量均在我之上。”
食指摩挲杯沿,夏油沉思片刻,再次开口却是对着五条:“把承重结构调整一下?尽量在不动框架的前提下改动,能锐则锐,应该也耗不了多少汽。”
五条:“可以是可以,失败率很高哦。况且人家要的是轻便,你这么修修改改,迟早得超标。我看干脆把稳定器也装载上算了——免得到时候又嫌不够安全。”
“有道理。”夏油没理睬他话里的刺,只思考其中具有建设意义的部分,“这么说来,成品可能会比原定草稿重个0.832克,您接受吗?”
乌恩齐摸着下巴想了会儿,随手从兜里掏出个鸡蛋,上下掂了掂,像在猜测这个“0.832千克”究竟有多重。
“才希,给个芝麻糊!”他朝厨房叫,“咱得看看0.832克是多重!”
妻子无奈地吼回去:“傻子,这哪里是你伸只手能感觉出来的,少在那丢人现眼!”
他俩倒不忌讳外人,才希雅勒那层娴静似水的外壳在乌恩齐面前总会变成棕熊皮,披上就是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半点不落下风。
夏油乐得见他们拌嘴,早就悄悄挪到五条旁边,两只手在餐桌下交叠,戒指硌得慌。
“说真的,去军部七年不回家是什么概念?”他贴在五条耳边问,气息被精致苍白的耳廓拢去,温温热热地钻进大脑,让后者冷不丁瑟缩了下。
五条白了他一眼,在夏油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没好气道:“概念多了去了,你要我怎么举例?死了残了升官发财了样样都行,就看他争不争气。”
“既然委托人要我们给他七年未见的好兄弟送东西,至少意味着他心里还有点情分。这位参军多年不复返的老哥想必有他的理由——但那与我们无关。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们只负责完成订单、送信、回信,仅此而已。”
话音微冷,是落了霜的语气。但五条平素吊儿郎当假正经惯了,此刻来这么一句,夏油也没多认真。
他自认懂五条脾性,知道这家伙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仙”,既无法与常人共情,自然体会不到埋在世故底下的人情冷暖。
因而夏油只是笑了笑,没再回话。
乌恩齐的订单是一把弓箭——能辅助瞄准、造型独特且轻便精巧。具本人所说,这把弓将要送给一位阔别多年的友人,而他希望夏油和五条能把这份礼物与寄托牵挂的信件一同交给身处军部的朋友。
刚开工时,五条说着“我见多了没新意”便将外形设计扔给夏油,使后者在乌恩齐陪同下跑了不少片区,才雕琢出弓身与箭头处古朴独特的纹饰。出自他手的设计稿多数浸淫了一股禅意,既有其传统,又毫不冲突地融合了新锐与后现代理念;比之五条少一分灵气,多一分钝感。
经过这些天,弓箭已锻造成型,只待精细调整便可定稿。乌恩齐古道热肠,见二人忙碌多日,总想着拉他们出去晃荡散心。才希雅勒自无不允,往每个人兜里揣了一捧奶糖,便催他们去晒太阳。
在受力结构调整完毕的这一日,乌恩齐再次拽着两人出门了。
“年轻人就要多奔跑骑射!”他总这么说,嗓子粗犷,拍在肩上的手力道奇大:“今儿才希去巴图镇采购,咱们也凑热闹去喽。”
说着,牵来三匹马,自个儿翻身上鞍,卷起手指就要吹响哨音。
夏油起初还花了好几天来习惯马背上的颠簸感,至今将将能跑。乌恩齐的枣红马四蹄一扬蹬了出去,他便拽紧缰绳夹马腹,匆匆忙忙让胯下白马喷了几口气,也撒泼似的小跑起来。
离开马棚,灿烂火热的日光倾泻而下,直吞视野。根茎卧倒足底,马匹迎着深浅不一的草场扬长奔去,每一次起落都与清风呼应,拂过脸颊的触感凛冽清爽,在盛夏之巅显得格外阴凉。
夏油目眺远方,恍惚间连头发丝亦融入天地,化作一滴自上而下的露水消失无踪,全副身心都被风吹得飘扬起来,轻盈得能忘却烦忧。
乌恩齐放开嗓子唱起牧歌,豪迈的歌声随风飘远,苍茫悠扬,像高天之上的雄鹰;远方有牧民高声呼应,长调撕裂空气、疾如箭矢,交映在芳草与洁白的羊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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