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威胁才是人类通用的交流方式。即便动作僵硬,莫日根起码摇摇晃晃地支起上半身,展开信件开始看。
信件很长,乌恩齐几乎把镇上大小琐事尽数交代了个遍,一只蚂蚱都没放过。其内容不说感人肺腑,真情实感也已足够,收信人却连脸色都没变,依旧是那副蜡黄憔悴的死人相。
病房并不静,隔壁几张床都在哀嚎喘气,莫日根却硬生生摆出了与世隔绝的架势。他用遍布伤疤的手指抚过最后几行字,眼底似有触动的苗头剧烈挣扎,却终究无法打破僵死干涸的表壳。
“回家?”青年打着点滴的手缓缓揪紧被单,空瘪的下半截苍白无力,无比刺眼。“我还能回家吗?”
这不是个疑问句。
入伍前两年,莫日根在预备役接受训练。新兵们都热血沸腾,再苦再累也不曾抱怨,每天顶着大太阳操练,只盼调进正式部队上阵杀敌。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彼此既为竞争亦为扶持,共同拉扯过自认为艰难的时光。
直到命令下达,将xx级预备役投入北部战线。
当莫日根抱着残缺的枪托滚进战壕,听后方传来撤退命令时,同寝熟悉的面孔已经没了大半。死要见尸是最大的妄想——炮火与驱动军械倾轧中,能夺回一片染血的布料已称得上万幸。
幻想种压倒性的力量打消所有侥幸,比现实更残酷的死亡浇醒了他们。从前那些飞黄腾达、丰功伟绩的幻想在敌人一次次扎破鼓膜的刺耳嗥叫中灰飞烟灭,这些异形生物深深刻进梦魇,连残垣断壁都像极了支离破碎的骨翼与獠牙。
莫日根吓破了胆。他活着回来,却就此失去了勇气。
往后四年,他们还被投入过大大小小场战役前线,在笨重粗糙的炮台与掩体中挪动。事实上,只有极少部分士兵被允许使用附着式驱动铠退敌——那些部队直属一区军部,是全人类最优秀、杰出的战士。普通军士能依仗的只有重型炮弹,有时甚至抄起旧式步枪直接上阵诱敌。
在III-α型幻想种的毒气中,莫日根看着没来得及扣上防毒面具的同伴挣扎死去,墨绿的毒雾蔓延战场,后方传来惊慌失措的怒吼。他与青紫爆裂的尸体躺在一处,泥潭的水咕咚咕咚漫上来,将要纠缠他沉沉下坠。
捱过四年,莫日根愈发沉默。他已渐渐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退无可退,前路又惟余绝望。跃出战壕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他恨不得舍了这条命,好过不上不下悬在深渊入口。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祈祷,他在一起再寻常不过的袭击中丢了双腿,“光荣退役”。
这些年,乌恩齐给他写过无数封信,被慰问的人却始终未回。莫日根屡屡提起笔,话到嘴边却凝滞不前,仿佛不愿将那些懦弱、无力与自卑透露给儿时友人。他始终记着自己背井离乡时的誓言,如今不攻自破,甚是无颜面对。
躺在野战医院这段时日,莫日根以为自己就该如此死去。
“回不回去不由你。”说着,五条拉开行李箱,把麻油布包裹往病床上搁,也不管会不会碰到伤口。
青年木然放下信,转而解开布条,露出修长古朴的弓与箭。
弓身由合金打造,曲面流淌一线冷光,首尾均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精美图腾。弓弦近乎透明,细细勾在其间,仿若飞瀑漱回、水滴石穿前悬而未决的半缕水线。
指腹摩挲弓首的灰狼纹,莫日根看着看着,突然扯开嘴角,漏出一声干枯的笑。他总算起了波动,夏油却看得难受,几欲移开目光。
那笑很凄厉,比哭还难听,眼中却切实无泪。青年似乎不会笑也不会哭,只知道耸动肩膀,发出断断续续撕裂的声音。
“我走得太远啦,”他红着眼睛,眼眶干涸得一滴水光也掉不下来,“太远、太远了,远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双手紧紧攥住弓身,滞留针因动作幅度被甩到一旁,渗出几滴殷红血液。他身上似乎只有这点血是鲜艳、滚烫的,胜过心中早早熄灭的太阳。
夏油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想永远这么自私下去吗?”
“永远只听自己想听的,通过自我否定寻求怜悯?怨天尤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卑劣的本质暴露无遗——知道吗,这七年乌恩齐他们从未奢求更多,仅仅想得到你的只言片语、哪怕一个存活与否的答案都好。你又是怎么做的?你视而不见、自私自利,肆意践踏他人心意,一厢情愿否定过往的一切。”
他说得很轻柔,连语调起伏都不急不缓。
“——你说你回不去了?的确,因为你亲自扼杀了自己的故乡,当然回不了家。”
莫日根张口结舌,难得显出反驳的意愿:“你又懂些什么!没见过人间地狱的小屁孩,净在这儿说大话!”
“哦?这回是说不过就剥夺别人开口的资格?”五条幽幽出声,嗓音戏谑,却听得人通体生寒:“区区几场摩擦都算不上的战役,就敢碰瓷‘人间地狱’这个词?”
他逼近,墨镜后迸发逼人寒流,深蓝冰川几近燃烧:“去看看炬火会的献祭仪式吧,看看他们是如何将新生儿投入熔炉,微笑着注目婴儿被烧得焦黑、碳化,在祷词中灰飞烟灭;不然参加一场送灵典礼也行,看看扎根雪原的千万钢针,记住那些铭刻在与天幕齐肩的十字架上的名字,让祭祀修女的鲜血浇灌双手,直到她的躯体被风雪冰冻,血肉碎裂一地。”
“地狱?”五条悄声似耳语,附在莫日根颊边,唇畔依旧噙着笑,却比极川冥海更冷。“小屁孩,死亡比真正的地狱美好太多,别再瞎说啦。”
夏油疑惑地挑眉,并不清楚五条同莫日根说了些什么。端看青年雪上加霜的脸色,估计定然不是些好话。他深知打一巴掌赏颗甜枣的必要性,索性上前几步,缓和道:“也不必太自责,我们并非不理解你的纠结,只是事已至此,草原是你最后的容身之地,望万事莫走极端。”
他拉了拉五条的衣领,示意别太欺负人。五条直起身牵他的手,眼里俱是柔软笑意,哪里有刹那前的慑人锋芒。
病床上的莫日根眼神警惕,看着五条犹如看洪水猛兽。他再开口,气势已弱了一大截,似乎对方才那些话心有余悸。
“好,我会回去的。这副模样被人看去只会徒添笑话,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夏油也懒得讲理,见他松口,立刻拉五条去办手续。护士站巴不得有人腾床位出来,三两下登记好,让助手推了辆轮椅出来。
莫日根坐着轮椅离开病房,宽大松弛的病号服下隐约可见瘦骨嶙峋,裤管空荡荡,风一吹就单薄地往外飘。
信和弓都交给五条,夏油推轮椅离开医院,在校场门口见到等待已久的下士。大叔全身都是虚汗,两条大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活脱脱一副刚被人训完话的模样。
“赶紧上车!”他暴怒地吼,唾沫星子乱飞。夏油明智地拉开距离,先放倒座椅,再将轮椅挪进去。
他们原路返回,穿过哨岗驶上大路,直奔四区。
全程无人说话,只有下士在副驾驶骂骂咧咧,话里话外都是某位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什么“继承人都跑了还神气跟什么劲儿”“票数不减反增还不许人议论”“控制军队中枢又咋样”层出不穷。
夏油分心看顾莫日根,间或听上一句,也觉好笑。这人不过是个小小杂鱼,无非从上头的嘴里听了些闲话,还真以为自己掌握秘辛不成。
沿途铁灰的土地逐渐冒出绿茬,植被覆盖冷硬地层,在人心里淌出一股盎然泉水。货车跑了个把小时,总算到达办事处。车没停稳,下士就催促一行人赶紧走人,自个儿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脚踏实地,夏油揉了揉太阳穴,一抬眼,就撞见杵在破越野旁边的乌恩齐。
这人好像位置都没挪过,天都快黑了还等在原地,满脸焦灼地望着远处,眼睛都熬红了。
“嘿!”最前头的五条挥了挥手,乌恩齐立刻“活”过来,大步流星给他们一人一个熊抱,不安地问:“至少有点音信吧?不用很详细……”
然后他看见了夏油身后的轮椅,和轮椅上垂着头的憔悴青年。
莫日根双手都扣在轮子上,指节发白,似在全力抑制掉头就走的冲动。在老友的灼灼目光下,他枯涸麻木的外表终于开始剥落,那些浸透了硝烟和炮火的血腥气几乎击穿肺腑,在脸庞留下扭曲狰狞的痛楚。
“阿里……”乌恩齐怔怔松手,直起身,嘴唇嗫嚅。他看着轮椅上的人,手指动了动,眼眶慢慢红了。
暮日的风苍凉荒芜,吹得所有人沉默不语。月牙弯上天幕,星子爬升,洒下细碎不均的光泽。
莫日根突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他不敢面对发小怜悯的目光,那会使他恨不得马上死去。
但乌恩齐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一步又一步往前走,脚印在泥路里留下深深的痕迹,仿佛缓步跨越遥远陌生的七年。
他蹲下身,宽阔的肩背有一丝颤抖。
“你回来了……”他不住地说,张开双臂拥抱阔别许久的兄弟,“长生天保佑——”
“你终于回家了。”
第三十八章 Chapter 38
接回莫日根,乌恩齐是一刻不敢撒手,车也不开了就坐后座同他絮叨,让夏油在前边照着大路往回开。未成年司机只在父亲监督下摸过几把方向盘,这会儿得了劲儿,一路都开得稳稳当当,五条也跟着在副驾瞎起哄。
即便面对旧友,莫日根依旧挎着脸,凌乱头发下的眼眸僵硬阴郁。好在乌恩齐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寡言,自个儿说得兴起,时常笑中带骂,责问他为何一封信都未曾回过。
直到无垠碧绿映入眼帘,天空重新变得高阔,失去了某些感知能力的莫日根才动动唇,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夜色开口:“安答,阿布是什么时候走的?”
乌恩齐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怔然。
“阿布……前年没的。是寒疫,没受什么折磨。”
莫日根便点点头,眼底似乎浮起丝沉痛,浓郁得化不开。
回到镇上,早早收到消息的卡希雅勒冲上来拥抱莫日根,泪水哗啦啦流,不住亲吻他的前额与眼睛,嘴里念叨着“长生天庇佑”。乌恩齐默默拥住妻子,魁梧汉子眼圈也红了。
他们没去推轮椅,让莫日根自己动手跟上。这一点极大兜底了青年的自尊心,尽管他一路都紧咬下唇,却总归没再抗拒。
“真是多谢二位了。”才希雅勒抹着眼泪,双手环肩行了个大礼。“可否暂留几日?巴图的长老们听说莫日根要回来都高兴得紧,提议两个镇子一起办场宴会,庆祝咱们部族里头一个参军回来的勇士。如今既然莫日根当真回家了,宴会必然少不了,二位不妨一同参加。”
夏油与五条对视一眼,笑起来:“没问题。”
第二天清晨,莫日根从部队回来的消息传遍了两座聚落,老老少少都忙碌起来,以最隆重的规模操持宴会,要给他接风洗尘。这是四区传统,以表示对勇士的最大敬意。
莫日根自回到草原起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听闻此事本想极力劝阻,却无论如何都辩不过以乌恩齐为首的支持者,只能暴躁地锁上门,谢绝见客。
这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人来,也多数是七年前的旧识,莫日根不见不行。他们空前默契地不提那一身伤,只管热切讨论草原这几年如何变迁,专挑高兴的讲,连带得莫日根也不好意思生硬拒绝。
夏油看在眼里,知道这是善解人意的族人们在竭尽所能让他不产生隔阂:仿佛军旅生活只一场过眼云烟,失去的双腿抵不过活着回家,所有人只管同他叙旧,小心翼翼不戳痛处。
宴席将近,他们见聚落人人忙碌,便也自告奋勇帮忙。乌恩齐考虑良久,终决定让夏油帮忙收拾柴火,擅长骑射的五条则随汉子们出行打猎。
碧绿如洗的大地上支起木条,旷野凭空多出桌椅,以众人之手将毡房之间的空隙填补满当。丝线拉出一排排彩旗,从这户屋顶缠到那户,交织出横跨两镇的缤纷长廊,风一吹,便听着银铃叮叮当当响,入目皆是烟火氤氲的尘世之息。
到了宴席这天,作为主角的莫日根被早早请去主帐,乌恩齐则带着少年们打马疾驰,说要在日落前帮负责制作菜肴的十几户人家赶羊。
夏油做什么都学得快,虽不似五条自如,却也算勉强能驭马。那匹杂毛马也是个温顺性子,被双腿一夹也知道加速,却不至于疾似闪电,把骑手也一并甩下去。
奔驰于茂茂草原,头顶是高阔天穹,仿佛整个世界都离自己很远。野草参差不齐,时而有个头高的扫过鞋底,如猎猎风声刮过耳畔,与清爽沁甜的空气相得益彰;夏油很少能如此放松,在马背上只需顾好自己,便是放声高呼也实属常事,无人会另眼相看。
从日出到日落,他们追赶牛羊,在肆意疯长的牧草与阳光间穿梭徘徊。夏油把烦忧晾在翠绿的草尖上,并盛夏的烈日晒一晒,翻个面,浸透干燥清甜的“太阳味”;待到微风拂过,它便气球似的鼓胀成网,在起伏草浪上沉沉浮浮,灌满草原悠扬自在的吐息。
偶尔停下休息,夏油也会看五条。银发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利落地挥鞭,驱赶羊群簇成云朵状,软绵绵卷在一处,悠悠躲他的笞。
翎羽耳坠在颈间起落,更衬少年白皙修长的脖颈。每当五条取了墨镜逗绵羊,眉眼笑成月弯,夏油心上便一阵发痒,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亲吻,循着那些绝美的、夜昙般脆弱的线条。
戒指反射阳光,明晃晃像一条麻绳,将那双澄澈蔚蓝的眼睛与夏油系成死结,任天高海阔也不松脱。
草原、阳光、牛羊与白衣少年,云卷云舒下万般皆妄然,夏油怀中那方意象填补的大山分分寸寸俱是五条,念他干净凛然的脸庞,与一双含笑眼眸。
夜幕将至,所有牲畜回栏,乌恩齐也带着他们前往巴图,拴马歇息。
食肆已启,一盘盘大菜摆上长桌,从家常小炒到肥硕流油的牛羊肉一应俱全。妇人们使出看家本领,各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凡上桌者无不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今晚没有宾客,不分你我;人们举杯豪饮,为沙场归来的勇士献上敬意,望长生天保佑他的后半生平安无忧。
觥筹交错间,没有人特地突出莫日根的位置。他就坐在乌恩齐与几位亲戚之中,神色淡淡,眉宇间已不见深刻积郁。
“总会变好的。”夏油不由感叹,“他也算是熬过苦楚,往后要跨越的就只有自己这道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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