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民族与整座铁城墙格格不入,他们爱唱爱笑、侃天侃地、热情而生机盎然,似能除却冷灰坚硬的质地,袒露一颗热情柔软的心脏。
在这般希冀与轻快中,三匹马跨越山坡平原,抵达相距不远的巴图镇。
毡房分布在广阔平原上,中间夹一条蜿蜒河流,窸窸窣窣朝西涌去。牧民驱策家畜回栏,摆摊的抖开尼龙布往草上一铺,瓶瓶罐罐依次摆放,便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他们栓了马,在流动集市见到才希雅勒。少妇正挽着竹篮挑选蔬果,色彩斑斓的头巾显眼得紧。
“怎么来了?”她将两三个黄澄澄的果子放入篮中,转头问。
乌恩齐:“就要完工了,带小伙子们散散心。”
才希雅勒露出恍然的神色,眉目间也带了丝释然:“莫日根会喜欢的,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呢。你也别担心太多,那家伙命硬得很,肯定没事。”
他们说着话,才希雅勒打手势让二人自行去逛。夏油拽着五条走了,沿青草茂茂的小路往镇上行去,脚下是松软湿润的泥土,隐约可见泛白草根,像是刚被羊啃过般层次不齐。他们走得不慢,裤腿很快溅了好几个泥点,鼻腔涌入新鲜润泽的空气。
“你喜欢这里。”五条肯定地说。他在围栏边停下脚步,单手把墨镜撩到头顶,眼睛在太阳底下熠熠发光。
夏油看着他,牵起嘴角:“对。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舒心吗?游牧是苦了点,至少天天都能畅快地活,不用顾忌他人目光。”
路旁有小贩在叫卖,夏油看了一眼,被其中某样东西吸引目光。他弯腰与商贩交谈,以十枚铜币买下了这样东西,转手递给五条。
那是枚翎羽加工成的耳坠,纤长洁白,仅末端一点灰。小贩称其为“雄鹰最通透的羽尖”,据传拥有保佑佩戴者的神力。
五条用两根手指捻起,左右晃了晃,表示不屑一顾:“你信?”话是这样说,他已动作飞快地将顶针穿过耳洞,翎羽悬在右耳下方。这枚耳洞颇有来头——从大空洞返回的第一个春天,五条硬拉着夏油去店里一人穿了一个,尽管前者从未佩戴饰物,只在伤口快愈合时随意穿个塑料钉子。
随着动作,耳饰轻轻晃动,柔软的绒羽扫过肌肤。那抹亮白淡灰衬在少年修长的脖颈与下颌间,无端多出些许柔和与安宁。
背朝群峦,太阳投下绚丽夺目的光晕,大草原美得一塌糊涂。在那交相辉映的绝景中,夏油目视五条,心中想起小贩热情的推销词。
“这羽毛有大巫加护,能保佑主人一生平安喜乐哩!”
他走到五条身边,轻轻牵起那只手,自嘲道:“你说呢?这种东西无非图个心安,真信了才是傻子。”
第三十六章 Chapter 36
从巴图镇返回,他们继续沉浸在弓箭的修改作业中,反反复复调整了多一周才满意。乌恩齐是个好相与的主,没多久就定了成稿,支付定金并请他们代笔写信。
“大老爷们不识几个字。”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才希又是个娘们,有些东西不好叫她知道,只能拜托二位了。”
夏油并无异议,表示乐意效劳。乌恩齐喜出望外地拿来纸笔,清清嗓子,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们在毡房里忙活,兴致缺缺的五条就靠墙站着,时不时打个哈欠,也不知听没听。
乌恩齐确实是个粗人——口述的信息常常词不达意,转几圈都在说同一个东西。夏油适当修了修部分措辞,尽可能原封不动保留了言语中浓厚的“草原味儿”,免得太书面不像这位大汉。
少年的字潇洒利落、形稳神聚,点折撇捺自成端方锐意,洒脱中蕴几分含蓄。宏树称其为“修竹”,如今用来承载话糙理不糙的家书,竟也独得神韵。
写完信,他们多停留一天,便准备动身。
此番寄送,乌恩齐期许二人能将信件与弓箭亲手交给名为莫日根的好友。这意味着他们将踏入军队领地,穿过几重要塞壁垒进入基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位不知生死的士兵。夏油自是有所忧虑——但五条从来不惧,连带他也开始觉得“这不算什么”。
出发时,才希雅勒借来了镇上唯一一辆越野车,由乌恩齐送二人离开四区,前往驻扎在边界的士官办公室。一路上坑坑洼洼颠簸不停,乌恩齐插空嘱咐他们千万小心,不必勉强劝莫日根回来,即便只带一封回信都极好。
按理说这条路颇为偏僻,乌恩齐却熟练得仿佛将每一段分岔都了如指掌。他屡次偏离主干道,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到达士官办,将少年们交给一位秃头长官。
“工作证带好了?”矮胖的中年大叔身穿墨绿军服,肚腩几欲挤爆纽扣。这人头顶斜斜扣着军帽,帽檐发白,缝隙里冒出几根稀疏灰发,整一副精神不济的萎靡样。
夏油出示证件,大叔便挥挥手打发走乌恩齐,把二人塞进一辆货车后座,挤进副驾驶叫司机发车。乌恩齐在后头追了几步,粗犷黝黑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担忧,嘴里嚷了几句小心之类的话,很快被甩在第一个检查哨后头。
大叔正了正帽子:“知道你们是来办事的,进去别乱看,别乱听,直接上三楼人员办——要找人嘛,先确认死没死吧。”
这话挺毒,说话人的态度也极不耐烦。夏油张口欲驳,话语冲上舌尖翻了翻,还是忍住了。
不能随便惹火——他劝诫自己——军队尤甚。
腥臭的皮革味充斥了整个车厢,司机搭在窗外的手夹了根烟,廉价尼古丁的熏味时不时飘进车内,混合成某种令人反胃的气息。
五条伸手按住夏油,循指缝逐一扣紧,牵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凑近耳语道:“不过是个下士,也就这种时候逞点嘴上功夫,进到大院还不得被压着教训。”
这便奇迹般安抚了夏油。他勉力一笑,收掌回握:“没事,看他不爽而已。”
货车穿过六七道检查岗,铁丝网缓缓拉开,廊桥也从头顶越过。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足有五个球场大的院子横卧其中,两侧环绕着整整齐齐的楼房,清一色的铁灰,简直像这片城墙的缩影。
几个方阵正在场中操练,哨声、步伐声与喝令声混杂,响彻四四方方的基地。
下士催促司机停车,朝夏油扔了一句“别瞎跑,跟我来”,解开安全带挪出深陷座椅的肥胖腿脚。
脚踏实地的刹那,夏油突然产生了莫大的不真实感。
于任何遵纪守法的公民而言,“军部”二字都像个遥不可及的信仰。这些武装着驱动铠的士兵们前赴后继登上战场,从源源不断的幻想种手中保护人类,守卫这座庇护所的最后防线。他们似乎象征了铁城墙最铁血冷酷的一面,以至锐之矛与至刚之盾退敌决胜,为下一个黎明保驾护航。
而此时此刻,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置身其中,在这四区与三区之间的基地,离城墙外的雪原不过咫尺之遥。
“磨蹭什么!没吃饭吗!”下士边擦汗边吼。
五条波澜不惊,对周遭景象未表现出一丝一毫震动。他仍旧牵着夏油的手,不顾他人眼光,径直跟随下士进入居中大楼。
楼道简陋,墙上钉着几个季度前的战况表,废弃的布防图随片满地都是,仿佛十年没打扫过。夏油当即有些幻灭——这丝幻灭成功帮助他脱离了先前的恍惚。
登上二楼,下士将他们推进一间标着“人员登记办公室”的房间,反手带上门:“这俩小鬼要找个人。‘莫日根’、四区出身、价值49、七年前加入预备役。你腾只手查一查。”
里头办公的是个女人,身穿褐黄军装,脸上架着副框架镜。她蜷缩在一堆旧报纸中央,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源被镜片反射,手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听到名字,她头都没抬,鼠标急点几下调出窗口,眼珠上下运动,似有十来页资料哗啦啦往下滚动。
“莫日根——在二十五团服役六年,一等兵,于埃拉特丘陵的小规模战役中负伤退役。”女人从桌上的饭盒里夹出一片胡萝卜,喂进嘴,边嚼边懒洋洋道:“去野战医院找找吧,没死亡登记,估计还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公事公办结束,下士把他们拎出办公室,恶狠狠道:“医院两个大字看得到吧,少往别处瞎蹿!”说罢,昂首阔步往反方向走了。
夏油松了口气,另一件事同时浮上心头。
在来之前,他想过无数次这位“好友”的现状。对于摩擦不断的部队而言,生死只在一念间,不知不觉丢了性命恐怕是战场上最常发生的事。如果这位七年杳无音信的人物真是牺牲了还好说,若他还能喘气却选择不与家人朋友联系——人品恐怕得掂量掂量了。
如今得知“负伤退役”的消息,还是一年前的事,夏油顿时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升官发财的白眼狼看来不现实,明明退伍又不回家却很值得深思。
不管事实如何,既然人没死,总要去探上一探,把东西交给他。
夏油正要说怎么去野战医院,手腕一紧,已经被五条拉着下了楼。银发少年熟练地横穿演练场,拐了几个弯,指着红色两字标牌道:“就这儿了。”
医院,确实显眼。
推开门,潮湿腥臭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呛得五条差点咳了一声。
走道逼仄,两侧墙壁似乎往中倾斜,给人以压迫紧逼之感。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护人员穿行其间,一扇扇门弹开又合拢,隐约有哭泣呻吟传出门缝,与空气中飘荡的消毒水味糅作一团。
穿过走廊,几个挂着吊瓶的伤兵注视他们,身上无一不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每个毛孔都向外散发着一股死气。他们分明还年轻,脸色却蜡黄阴翳,沙场硝烟留下的伤疤将他们贯穿,皮肉焦腐的气味仿佛就在鼻端,令人头皮发麻。
“莫日根?409的10号床。”登记处的护士说,“搁这儿大半年了,说什么都不想走,没到期限我们也不便赶人。要是来认领就尽快,晚了恐怕只能捧骨灰回去了。”
夏油早便有些紧张,冷汗一绺绺往下淌。
他从未离战争如此之近。这些满身疮痍的人包裹着浓浓的炮火味,满溢而出的绝望与颓丧织连成密不透风的网,带着幻想种尖利刺耳的嘶鸣向他袭来,血沫横飞历历在目,几乎能闻到硫磺与驱动液漫山遍野的臭味。
反观五条,则冷静得过分。他连表情都很淡,浑身依旧是尘世隔绝的冰冷。置身人间地狱,少年却依旧行走云上,所思所想丝毫不受其扰,只当又一处众生百态。
“是这间了。”五条用清淡的、几乎冷漠的声音说。他信手推门,带夏油进入仅余几张空床的409,掀开布帘,停在10号床前。
床上躺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他很安静,不言不语,左手打着点滴,其余身子全都被被褥掩盖。夏油的视线渐渐向下,在看到半截空荡荡的被子时陡然失语。
他蓦地想起乌恩齐的信。
“莫日根吾弟,自分别已过七年,虽然不知你过得好不好,思来想去,总归比草原上的穷日子便利多了吧。你小时候就成天嚷着走出草原看看,现在梦想成真,可曾快慰?咱们多年未见,阿布和额吉都走了,临去前问起你,我只能攥着他们枯瘦的手说‘他过得可快活了’,真不是滋味儿!”
“你瞧,这么些年一封信都没写过,咱们寄过去也不晓得能不能送到,要是半途给丢了,咱可没办法飞过去捎给你。这不,我找了对年轻人帮忙送信,这回肯定能递到你手上,安安心心等着吧。军旅生活想必很苦,没累着哪儿吧?听说你们能走出这座城墙到外头去?那可不得了,那地儿据说净是些长翅膀的怪龙,动辄咬掉脑袋,躲都没地方躲。不过你从小就比我强,打猎机灵得像只狐狸,肯定次次都能安全回来。”
“还记得隔壁家的才希雅勒吗?就那个梳着辫子唱歌赛鹰嗥的姑娘,她现在是我老婆了!这妹子天天同我一齐盼你回来,可急死啦。她说扎娜老姑子的羊丢了好几波,每次见她都问你去哪儿了,咋地还不帮老姑子找羊。”
……
“随信附上一套弓箭,我委托两位小伙子打的。原型是阿布幼时教咱们打猎用的老弓,弦已经磨断了,想不到还能留下些回忆。新弓用了些先进技术,不用再全靠肉眼瞄准了,拉弦也轻松得多,嘎尔迪家的徒孙都能开个全满月!箭头是可回收的,丢了还能找回来,锋利得很,轻轻松松钉穿豺狼脑花。”
“长生天在上,你若是觉着部队不自在,就回草原来吧。大家都在等你,要是一帆风顺,这辈子都不见也无所谓;但哪天过不下去了……看看这把弓吧,看看流淌其中的血与魂,长生天的恩赐滋孕每个子民。莫要忘记生养俊狼雄鹰的草原,火红的萨日朗和太阳下的金色河流!毡房里总会摆着新鲜烙饼,这里是你永远的家。”
第三十七章 Chapter 37
“我们是从列日勃来的。”夏油道,“乌恩齐——你远在故乡的朋友——有东西要交给你。”
病床上的青年抬起头,乱糟糟的褐发下露出一只眼睛。他面相偏清秀,收拾干净必定是个俊朗小伙,眼中却结了层黯淡的灰翳,反应缓慢如迟暮老人。
莫日根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甚至称不上“打量”,更像视野范围内多出异物时的视神经反射。他似乎在等夏油放下信件离开,后者却久久站在旁侧,半点没挪步。
“什么?”莫日根总算开口了,嗓音也嘶哑粗粝,难听得像锯木头。“赶紧走人啊,站这儿干嘛?”
分隔病床的帘子被“哗啦”合拢,五条占据了面向房门的位置,透过墨镜投下视线,并不友善。
青年眉心紧蹙,恼火道:“耳朵聋了?叫你们快滚听不到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巨响——夏油几乎扑在床柱上,双手紧紧抓住护栏,负荷百来斤体重的不锈钢器械发出尖锐悲鸣。
他就这么罩在莫日根上方,居高临下睥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是你的医护人员,没有义务为你的精神状态负责;但乌恩齐是我的客户,他要求我带回你的消息,如果不能亲眼看见你经手这封信,我们就拿不到报酬。你知道挡人财路的后果吧?”
最后一句是几乎贴着牙缝挤出来的,顿挫锋戾如刀割。
莫日根怕是根本没见过这么猛的“快递小哥”,直接懵了。夏油趁机把信封扔他身上,强硬道:“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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