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尼于是复述了一遍,灰眼睛殷切得很。
“倒也不是不行,”五条松松垮垮地靠在栅栏旁,墨镜遮去浓郁的蓝,“有报酬吗?”
不愧是专业打工人。夏油想笑,又忍住了。
乔尼肉眼可见的枯萎了,支支吾吾道:“酬劳……我会向安争取的,但往年都没有开过先河,可能会有点难。”
见他真在认真考虑,夏油连忙出声解围:“放心,悟就是喜欢看别人困扰而已,他肯定感兴趣。你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凑热闹了才怪呢。”
栅栏突然开始吱吱呀呀地响,被五条两只手揪着尖角晃来晃去,大有不把它摇散架不罢休的耍赖劲儿。乔尼心惊胆战地偷偷打量他,连路灯都不忍卒睹似的闪了闪。
“行啦,吓唬别人这么有意思?”夏油上前,“什么时候动身?”后一句是问乔尼的。
乔尼道:“明天早上!到时候我还会来这里跟你们汇合的,太感谢了!”得到肯定答复,他一秒钟都不敢在五条的低气压下多待,直接拉开栅栏走人。
离开之前,乔尼悄悄转身瞥了一眼,正好见五条在门口抱怨“一点都不好玩”;夏游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嘴角含笑,俯身吻了吻银发少年的眼帘。
抱怨的人住嘴了。
乔尼也捂着眼睛溜得更快了。
第二天,饱受狗粮摧残的乔尼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才到老陈家叫人。时值冬日,空气中俱是从肺里呼出的白雾,门窗也结了层霜,被某位好事者涂鸦成笑脸模样,颇为喜庆。
夏油正在把厚厚的羊绒围巾往五条脖子上堆,后者多番反抗未遂,气鼓鼓地蜷缩在织物里,像只被吹涨的帝企鹅。
“行了,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
某三岁小孩儿:“我又不需要照顾自己,这不是有你嘛。”
被直球暴击的夏油沉默了,咬牙半天,只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他在五条手上掐了一把,决心下次再也不动摇。
在门口等着的褐发青年欲哭无泪,开口招呼又不是,不开口更不是,索性呆在原地抬头看灯。
总算等到了,他急忙走在前面,假装没看到两人交握的手——以免触景伤情,鉴于自己还处于铁骨铮铮单相思的阶段。
一盏盏路灯将寒雾照得足够亮,夏油紧紧扣住五条的手,无名指上冰凉的指环如烙铁般嵌入肌肤,细枝末节地蔓延到心口。他难以自抑地笑起来,全身上下非但半点不冷,甚至每根头发丝都暖得发烫。
五条也惯于被他牵着,垂眼不知在看什么。他常年偏低的体温似乎微微热了起来,尤其掌心一点火,几乎要顺着相贴的肌肤钻进血管。
“剧院就在竞技馆后头,如果你们留意过的话。”乔尼边走边说话,试图缓解空气中飘荡的尴尬。“建筑本身挺潦草的,当时安没来得及太精心设计。”
夏油善解人意地接了话:“所以那些场馆都是安德烈设计的?造诣相当高啊。”
“倒也不是,安只负责最初的草稿——后面能建起来全靠几位金主。他们为革命军的活动提供了不少资金,只有安能跟他们对接;我以前拜访过其中一两位,净是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五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且不论那家伙糟糕的品味……真正的‘位高权重’者绝不会趟这滩浑水。他们明哲保身惯了,任何危及选票的行为都会被掐灭在襁褓中。”
说着,他们已经走过竞技馆,来到一座半开放式的古朴建筑前。诚如乔尼所说,这座剧院精巧之处虽有,却远不及竞技馆与银行。他们之前也或多或少从这里经过,却从没侧目多看一眼——足以说明其朴素。
穿过标有“十三剧场”的门廊,乔尼绕了几个弯,带着二人从侧门摸进后台。许是时间尚早,后台还没几个人,走廊两侧倒是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道具与衣帽架。这般粗略看去,排在架子上的服饰着实鲜艳亮眼,却经不起细细推敲——有几件线头都快出来了。
“黛安娜小姐在吗?”乔尼敲开一扇休息室的门,怯生生问。开门的是个黄种人姑娘,黑发齐颈,厚外套罩着红裙,眼角卧一粒泪痣。
她瞥了乔尼一眼,许是认出他来,冷冷淡淡道:“不在,吃早饭去了。什么事?”
“是家入小姐啊,好久不见。”
面对乔尼亮堂的招呼,家入硝子点点头,没说话。乔尼也清楚她什么性子,继续道:“这两位是这次来帮忙的,请问有哪里需要搭把手吗?”
家入这才抬头端详夏油和五条,眼里没什么波动,好像来的是谁都无所谓:“那就搭个布景吧,待会儿团长该回来了。”
夏油也在打量她。这身材苗条的少女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角厌世地往下撇,却又被泪痣渲染出几分淡泊惑人的媚。乔尼说她叫硝子——那么初到第二工厂时那个救急的药箱想必便出自她手。
思及此,夏油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夏油杰。先前还没谢过家入小姐解燃眉之急,失礼了。”
家入扬眉,不置可否。在场除了五条都没听明白,乔尼赶紧拉上两人去准备间,依照指示牌把花花绿绿的布景搬上舞台。
等他们忙完,舞团成员都到得差不多了。姑娘们挤在一起化妆穿戴,白花花的胳膊大腿晃来晃去,欢声笑语从门缝里往外蹿,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果香花香。可惜三位男性都恰巧“有主了”,多一眼也没往女孩们身上瞟,让这群向来自满容颜身段的舞女们大失所望。
“多谢你们。”舞团团长黛安娜提起裙角,款款行礼:“今晚还请尽情欣赏仙王与仙后的悱恻仙境。”
她是典型的白种人长相,五官精致立体,饱满的红唇生来便微微上翘,无时无刻不面带笑意。舞台妆衬得眉目浓烈大气,金发盘在脑后,发髻上缀着雏菊,兼有一顶晶莹剔透的水晶冠。
晚上八点,大幕正式拉开。
淘气的浦克采来花汁,由仙王滴入仙后与拉山德眼中;仙后爱上戏班演员、拉山德追求海伦娜;误入其中的狄米特律斯转而向海伦娜疯狂求爱,闹剧不断上演,再由仙王一桩桩解决。*
夏油和五条坐在最正中,将一切尽收眼底。舞女们高声歌唱,神情随情节走向或高昂或低落;她们尽情扭动腰肢,美好的曲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步伐轻盈得能飞起来,裙摆如花团盛放。剧院座无虚席,青年人们多在鼓掌喝彩,看得两颊泛红。
即便服化道略显粗糙,这出舞剧在暗无天日的大空洞依旧抢眼而鲜活,激起无数人沸腾澎湃的热血。烟火气落入尘埃,时间活了、黑暗活了、冬日也活了,世上一切皆随韵律起舞,欢欣雀跃地手拉着手簇拥光芒。
夏油放松地倚在靠背上,左肩歪着五条毛茸茸的头顶。他们会在所有空闲时间十指相扣,即便掌心被汗水浸透也不肯放手,偏要黏黏糊糊到不得不分开。
“喂,杰。”五条小声叫他。
黑暗中,他把一个硬质盒子塞进夏油手里,戳了戳肩膀示意他打开。
夏油心底莫名一动,突然福至心灵地猜到了什么。他强抑擂鼓似的心跳,抵住环扣往上拉,缓缓揭开盒子,手指有点抖。
即便四面无光,夏油依旧一眼看到了静静躺在盒子里的戒指。与他用护心镜打造的那枚如出一辙,外表有如波纹流淌,莹莹光芒在其中跃动。至于内环——再明显不过的指纹感应器,夏油沉默地按了上去,等待两秒,蓝光立刻从中倾泻而出,于半空构筑虚拟屏幕。
源代码的打包程序开始自主运算,其中夹杂着一份压缩包。解压后,银发少年在证件照里朝他微笑,数据栏中事无巨细地写满了个人信息。
“……”
有那么两秒,夏油近乎失语。他怔怔地看着五条,嗓子里没能发出半个音节。
五条只是回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天空般的蓝眼睛里盛满了夏油读不懂的情绪,像是犹豫,又似不忍。
但他再也无暇顾及这些。
舞剧进行得如火如荼,仙王正与仙后互诉衷肠,舞步令人动容,伴奏亦悠远轻快。借黑暗为幕,夏油勾着五条的后颈把他压向自己,灼热的气息在彼此间缱绻徘徊。
“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喑哑,明知故问。
“不问前路。”五条呢喃,轻轻摩挲夏油的鼻尖。
他们交换了一个柔软的吻。
婉转动听的歌声整齐划一,舞女们互相托举,探身触碰高空之中的炬火。她们全情投入,将生命、灵魂与歌喉尽数迸发,就要刺破长夜,唤回朝日。
夜莺们齐声高唱:“此后若竟黑暗无光,我将为你照亮一切。”
夏油有太多话想说,情感翻涌着滚到舌尖,又怕自己过于轻率。他摸索着戴上指环,左手无名指,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我爱你。”他在悟唇边说。
五条只是看着他,半晌,轻轻笑起来。
天空倾覆、海水倒灌;济世神明大慈大悲,万象感召之下,独向一人伸手。
纵天大地大,我只渡你。
第三十章 Chapter 30
这个一点也不危险的冬天过得很快,从剧院回来后没多久,街上行人就不再包裹得严严实实了。
五条的生日就在这种乍暖还寒中安然度过。安德烈从集市上带回不少原料,夏油和乔尼忙活半天捏出个模子,再由老陈看火,在简陋得接近原始的烤箱里成功制作出一个两磅左右的蛋糕。
当然,十七岁的寿星本人坚持要在糖霜里加巧克力碎,直到好端端的奶油蛋糕几乎变成黑森林——随便刮一口都能甜死两头大象和一个老陈。
“火盆节就要来啦。”这天,老陈坐在门口打新锯子,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
碰巧经过的夏油果然停下步子,问:“大空洞的火盆节?”
老陈抡起铁锤狠狠砸向模具,“砰”一声火花四溅。他把护目镜挪到头顶,道:“对头,这节日可算难得,一年也就那么一次,喏,城中钟楼就是了。”
他指的是每天都在尽职尽责报时的钟楼,外表看着古旧,却伫立在大空洞绝对的中轴心。夏油收回视线,把手头的报表搁在桌上,顺便捎走一小粒姜糖。
“我会转告悟的。”他在楼梯上说,朝老陈摆摆手,“谢啦。”
阁楼里,五条对着铺了一面墙的虚拟屏幕冥思苦想,手指时不时敲打键盘,调整还在构筑中的代码。夏油推门进去,往他椅背上盘手一压,整张椅子顿时向后翘起,危险地悬在半空。
蹙眉沉思的五条顺势抬起头,夏油便把那粒姜糖塞进他嘴里,挑眉看着这家伙满脸的不耐烦逐渐演化成惊怒。
“你……!”他连蹦带跳从椅子上窜起来,捂着腮帮子怒目而视,眼泪都快出来了。
得逞的夏油扬了扬糖纸:“老陈特供,包你在寒冷的冬天充满活力。”
被辣出一身汗的五条狂灌三瓶水才勉强冷静下来,手还贴在脖子上,睁眼阴测测地瞪着夏油,大有把他当场搞死的气势。
“不跟你开玩笑了,老陈说火盆节很快要到了,有兴趣吗?”夏油绕到床沿坐下,懒洋洋地往后一撑。
五条慢慢挪过来,作势要出手揍他。夏油半无奈半纵容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不来。他疑惑地掀起眼皮,正要窥看,唇畔却忽的微凉。辛辣感从被触碰的地方隐隐传来,像被谁不依不饶地咬了一口。
五条正支着他的肩,半截身子笼在上方,眼睫垂下纤长的阴影。细密柔软的银发间,少年似乎舔了舔唇,舌尖在鲜艳的嫣红中若隐若现。
夏油当即反手一拽,翻身把他按在床单上,俯身欲吻——五条飞快地竖起食指挡在唇间,没让他碰到。
“叫你捣鬼?”他狡黠地笑,气息与眼眸一般湿润,暧昧得要命。
这要是随他闹下去,今天一天就得这么荒废了。
夏油这般理智思考着,实则却眼也不错,一面与五条对视,一面牵起那只阻隔在二人之间的手。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指尖,循掌心一路向下,点漆眸中色泽渐深,眨也不眨,就这么直勾勾凝着五条。
他动作很柔,压迫感却水涨长高,溶在晃动的黑发、骨节分明的五指与一双墨黑深瞳中。五条从中联想到鹰隼、雄狮与猎豹,每根凌乱的发丝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偏偏夏油还不肯移开眼,眸底浓墨深得摄人心魄,似有幽幽火焰在深水中燃烧。
湿热的气息烙入掌心,银发少年终于受不住似的蜷了蜷手指,喉间溢出破碎的喘息。蓝眼睛湿漉漉的,水汽氤氲出几分薄雾,仿若被雨帘打湿的天空。
“还来吗?”夏油在他微微发红的指间俯首,声线哑得勾人。
如此这般,第二天老陈便得到了“会去火盆节”的肯定答复。
在电子仪器清脆的提示音中,铁城墙上下翘首以盼的庆典终于到了。
大空洞不比地表,连货真价实的天空都没有,更不可能铺张地放飞几千盏灯。饶是如此,舞台、庙会却与五区大差不离,连向来只在暗中活动的黑市店主都在中城区摆起了摊,售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家家户户点起灯笼,纸糊的火光凑在一个个屋檐上,朦胧而微弱,却映衬出人们鲜亮的脸庞与生命力。若说五区的火盆节像在死气沉沉的尸体上铺满花团——虚伪而做作,那么大空洞便与之相反,充斥着足以令所有人展露笑颜的生机。
“按照习俗,人们会在庆典最后爬上钟楼,把自己的灯笼挂到最高处,以期离神更近。”夏油仔细阅读手上的宣传册,五条正在隔壁摊上与店主杀价,拼得有来有回。
他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钟楼。黑黢黢的塔尖被十几道铁索连接,拉伸出好几公里,就为了能挂满满一整排灯笼。生了锈的挂钟还在摇晃脑袋,随时准备到点报时,形似退休后还不望吓唬邻家土狗的看门大爷。
钟楼周围点了一圈篝火,舞团姑娘们身着红浪似的长裙在人群中穿进穿出,逮着空着手的人就凑上去跳舞,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被截胡的行人也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着与女伴起舞,脸庞洋溢着灿烂爽朗的喜色。
夏油顺手买了两串鱼丸,走到还在讨价还价的五条身边,眉毛都没抬一下:“四折,不然明天就拿去监管局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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