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很静,笑声很浅,空气中几近凝滞的气息却滚烫得能溶入骨血。夏油轻轻抚过五条侧颈,指腹留恋于细腻微凉的触感;他眉目间栖息着前所未有的轻快,仿佛终于卸下满身重负,真真切切地沉溺于天际之海。
五条在他耳边吐了口气,惯常淡薄冰凉的气息也被染上几分热度,尾调里捎着丝不易察觉的甜。
他轻声说——
“我们成功啦,亲爱的劳伦斯先生。”
地底所望不见的天空注视着夏油,太阳从目不可及的地平线外冉冉升起;那晨曦太盛,炫目光芒穿透云雾,将海面染成流动的赤金。旅人驻足海岸,潮水没过脚背,翻卷的白沫簇拥着踝骨,浅蓝渐深,像被洒上一把暖洋洋的金屑。
细软的白沙被双脚压出凹陷,沙砾纷纷往低处滚,于微末中扬起小小的风暴。旅人踮起脚,脚跟脱离沙滩,便有沾湿的尘土落下,归于陆地。他抬手遮眼,天空、海洋、沙地与须臾外的朝日将他团团围困,咸涩的空气涌入鼻腔,滤出满满一盅透明无色的液体。
旅人轻轻嗅闻,惊觉那东西竟如此苦涩。
海鸥说,那是阳光。
旅人从未拥有过阳光,自然不知阳光该是什么滋味。于是他向流淌的海风伸出手,企图掰下一小块阳光尝尝。但薄暮般的初晨太轻,落到掌心就融化了,只留下星星点点逸散的光芒。
海鸥又说,你把阳光盛到心里去吧。
他便把掌中那点萤火似的光倒入液体中,仰头一饮而尽。
苦,还是苦得要命。旅人皱着脸拼命咳嗽,想责怪海鸥的欺骗。
就在最后一丝尾调也即将散去时,舌尖上突然窜出火星子般微小的甜味。那味道犹如一粒被层层宝箱封死的蚕豆,只丁点大,却裹挟着被阳光晾干的潮水与雾气弥漫开来,悄悄淹没沉淀决绝的苦涩。
旅人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问,这就是阳光吗?
海鸥点点头,这是属于你的阳光。世上有那么多人,太阳却只有一个;每双手能分到的光芒太少,只有淬炼苦痛,才能尝出指甲盖大小的滋味。
旅人摇摇头,毫不畏惧地说:
“倘若能再尝到这点甜,我情愿饮下世上最苦涩的药水。”
第二十八章 Chapter 28
五条醒来时,夏油已经不在阁楼了。他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指环——即便在最过火的时刻,他们都没动那条细细的红绳。
指环在曦黄的光线中格外莹润,仿佛有波光流转。五条轻轻抚过内圈,指腹却在某处一顿,摸索到不同寻常的触感。
他拎起指环,就着光线仔细看。一个压感装置,覆着薄薄的感应膜,看纹样似乎是用来识别指纹的。
或许因为这枚指环是夏油交给他的,五条径直伸出食指,缓缓与感应膜重合。果不其然,纹路发出淡淡的绿光,指环表面的有机体开始剧烈循环,看起来竟然像个微型处理器。
不可否认的,五条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他极少产生“期待”,不管是因太过聪慧亦或看得太清;但杰总能做出难以预测的行动,尽管结果未必通往好事。
只花了一两秒,蓝光开始逸散、重组,在半空中构筑出标准的网格屏。条条框框组成的虚拟屏幕中,复杂繁多的条码在飞快跃动,粗看排布井井有条,细看却能在字里行间找到韵脚与节律。
五条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那个名字。“昴·劳伦斯”,不存在的人,从自己与夏油手中诞生,成为了攻破瓦尔登湖的关键点。
“什么嘛,杰难不成把整个程序都移植过来了?”悟喃喃道。他上下拨动那块屏幕,果然看到了一个架构完整的源代码程式——夏油真的花了一晚上打包代码,把好不容易实验成功的程序完全植入这枚指环中。
而在那些高深莫测的代码中,还隐藏着一份小小的数据包。五条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海中解包出这份文件,有些不解地点开,却在紧接着弹出的视窗前愣住了。
映射在屏幕上的是一张证件照,尺寸标准,黑白分明;照片上的人比现实里稍微年轻了几岁,脸部轮廓还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圆润,不似如今般凌厉锋利。但微微垂落的额发和那对眼睛却如出一辙,依旧那般清淡神秘,释放出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照片旁边罗列着一行行数值,从出生年月、基因程式、家庭住址到价值数字,铁城墙公民所能拥有的一切都被呈现在五条面前。
五条看着照片上不苟言笑的人,食指抚过姓名栏上的三个字,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把自己的全套生物证明毫无保留地交到另一个人手中,这在以私隐为底线的社会中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掌握了这些信息,几乎等同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低级区不乏做识别码买卖的生意,只要把资料随便转手给某个黑市贩子,就能大赚一笔。
这是在对他说,我把生杀予夺的权力亲手奉上。
蓝光组成的屏幕有些模糊,指环被高速运作的光晕包围,远看像在燃烧。五条关闭屏显,缓缓向后仰,指环也跟着下落,在末点被红绳勾住,轻轻落回主人胸口。
他突然有些想笑,于是便照做了。随着笑意在唇畔舒展,心底未命名的种子也迅速抽条成长,拔地而起,将胸膛挤占得满满当当。在那株即将与天幕并肩的参天大树中,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脉络都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杰!”五条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第一步却险些直接滑倒。他扶着后腰艰难地抽了口气,在心里给一百满分拿了两百的夏油杰偷偷扣掉几分。
印象分滑铁卢的夏油本人正在厨房做早餐。昨晚上半夜全给两个人折腾过去了,后来五条是睡着了,他却半天没睡意,干脆爬起来压缩程序。把生物信息藏进指环时夏油犹豫过一瞬间——并非对五条不放心,而是他担心这么做未免操之过急。
按照常人的理解,经过这么一晚,其背后的含义应当昭然若揭。但五条从来不是“常人”,不管价值观、脑回路还是共情都与寻常人相异。夏油总觉得他会把这档事曲解成其他奇奇怪怪的意思,但左思右想都不好直接开口问,索性闷头把事情做了,再一大早逃避性地跑去厨房。
夏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少,全是诚惶诚恐的猜测和自责。锅里煮着的牛奶开始咕嘟冒泡,他伸铲子去搅,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飞奔过来一把环抱住他,下巴搁在肩头,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擦着耳根而过。
“杰!”五条雀跃地叫,每个音节都斜斜向上扬,只需一阵风就能飞起来。
奶香四溢,夏油突然觉得握着锅铲的手有些发烫。
他低低应道:“嗯。”
五条意犹未尽地在他颈窝旁蹭了蹭,继续唤:“杰——”
“嗯。”
“杰~”
“嗯。”
“杰!”
“我在。”
这顿早饭最终以粘锅的牛奶告终。
接下来一周过得闲适而充实,似乎被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人只有夏油一个。
实验成功并不意味着所有工序都彻底完成,对源代码和芯片本身的优化迭代只会源源不绝。五条有了新的乐趣——每天在工作之余调戏瓦尔登湖系统,看它怎么被一个虚假的“劳伦斯先生”耍得团团转。
至于夏油,他面上保持着一贯的沉着冷静,实则却焦灼得不行。垂涎许久的果实一朝得手,他被这份天降大礼砸得头昏脑胀,不安与自我怀疑却愈演愈烈。事实上,他和五条的关系并没有怎么改变,依旧是互相挑刺、畅所欲言的挚友;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本就毫无距离感可言的五条更过分了些。
这无疑是夏油想要的:不管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最默契的知己与至交好友。
但在每个混沌昏沉的深夜,他都忍不住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想再进一步,把这道彻底跨越的界限定义清楚吗?
在与他们联系紧密的人当中,最先发现变化的是乔尼。他对“追逐一个永远赶不上的人”颇有心得,加之本就心思细腻,没过几天就察觉了好伙伴之间微妙的氛围。
擅自猜测是不好的——因此品德高尚的乔尼挑了一次集会截住五条,拉着他在离夏油很远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杰……吵架了吗?”
五条莫名其妙:“没有啊。”
“那是发生了什么吗?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看杰最近有点心绪不宁才想问问看……”
五条两只手往地上一撑,整个人后仰,道:“嗯,我们睡了一觉——这算大事吗?”
三观遭到暴击的乔尼合不拢嘴了。
“什,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要我解释不成?”说着就一手比拳一手比一,作势要往中间凑。
乔尼整张脸都变成番茄色了,比他面前的篝火还抢眼:“不不不不不用了!我明白!”
他缓过气,战战兢兢地瞥了几眼远处的夏油,在心里噗通一声五体投地:没想到您老还真能降伏这撙大爷,请受弟子一拜!
五条不知从哪儿捡了条木棍,无聊地伸进火中拨弄,似乎在研究木料碳化的速率。例行集会很吵,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他却岿然不动,从头到脚都与这一切泾渭分明。
乔尼谨慎道:“依世俗观念来看,这的确是件大事。”
五条摆弄着木棍,淡淡问:“怎么个大法?”
“……通常说明双方两情相悦,时刻挂念、喜欢对方——”“喜欢?”
他快说不下去的话被五条打断,银发少年疑惑地把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似乎困扰于它们淌过齿间的韵律。
“喜欢就是……看到他会开心、分开时会想念他、独处时会想起他说过的话、不被理睬会感到失落……总之因人而异,我说的这些也只是我自己这么理解,你不必太当真。”
乔尼透过火光偷偷看他,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墨镜后的眼睛。他对夏油的处境深感同情,因此总会担心五条随时吐出些伤人而不自知的话。
沐浴在审视的目光中,五条沉思片刻,捂着后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爱’又是什么?”
哲学问题一向不是乔尼的强项,他硬着头皮答道:“爱跟喜欢有不少重合的领域,也不必特意分开。一定要说的话,喜欢就像浅浅淡淡的咖啡,喝多了也不会伤身;但爱……”
他停顿,视线缓缓飘远,似乎要乘着风浪去到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爱是毒品,只要沾上一点,除了沉溺其中再无脱身之法。你欲罢不能,只求时时刻刻都和对方待在一起,视他高于一切——乃至自己的利益与生命。”
沉默笼罩了这一方篝火,两个人都垂着头没吭声。到处找人的夏油正巧走到附近,闻言也停下脚步,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有些不敢听五条的回答。
“那么,我不喜欢他。”
半晌,五条突兀地出声了。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个答案早已深埋心底,直到此时此刻才重见天日。
“我爱他。”
乔尼悄悄走了,篝火对面的人变成了夏油。他仍沉浸在那三个字的巨大冲击中,怔然而不可置信地问:“悟,你真的没有理解错吗?喜欢和爱是不能随便说的,要留给最合适和最珍贵的人……”
他在泥潭里挣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即便要用玻璃渣捅穿心脏,他也不愿五条被模棱两可的感情困扰——这几乎已经成了刻在夏油杰这具身体里的本能。
五条不耐烦地揉乱短发,探身向前,嘟囔了一句“真麻烦”。夏油瞳孔微缩,看着五条猛地发力扯断脖颈上的红绳,摘下指环。
在熊熊火光,与火光后的夏油面前,他珍而重之地将指环推进左手无名指,用力套牢,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这是我的誓言。”五条脱了墨镜,眼里的蓝很深,几乎称得上郑重。
冬日寒冷,他却徒手点燃一场大火,焚尽夏油的全世界。
昔日高居天际的神明一步步走下祭坛,停在信徒面前。他主动拥抱他,身体不再如冰块般毫无温度,似被凡世的温度所感染。
他向信徒起誓——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第二十九章 Chapter 29
集会过后,乔尼对五条的态度微妙地变了。他过去总怀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源于自身经历与部分对这类“大少爷”的偏见;但自从那天晚上亲眼目睹了五条“口出狂言”,一向感性的乔尼差点没哭出来。
他突然就有了种“替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以至于连着几天都用崇拜的眼神看夏油,似乎巴不得黑发少年传授几招,好让自己也离某位远在天边的大人物更近些。
或许正是出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乔尼在冬季即将结束时找到夏油,邀请他们去观赏巡演舞团即将开幕的演出。
“舞团?”彼时夏油正在院子里修理摇摇欲坠的门牌,灯光沿着小臂往下淌,勾勒出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
乔尼羞赧地笑笑:“对,在五区挺有名的。团里的姑娘们可以自由出入铁城墙后三区,包括大空洞。将近年关时她们会下地底巡演,这几年都在十三号熔炉中央城区的剧院里搭台——安提供了一部分赞助,所以我们有时候也能去后台帮忙,还蛮有意思的,要来转转吗?”
夏油把最后一枚螺钉铆进木板,直起身,用手背抹掉前额的汗珠。“去帮你们的忙?”
“也不全是啦,虽然今年事情多,分去剧院的人手确实不太够……但是!但是帮了忙是可以免费看演出的,首席还会专门给我们预留位置!”
前门嘎吱作响,五条毛手毛脚地从屋里走出来,把刚刚修好的牌子又撞歪了。他很快收到来自夏油的一声叹气,并在后者略为怨怼的眼神中回过头,将呈斜四十五度的门牌扶正。
“你们在说什么呢——杰,锤子。”他向身后递出一只手,刚刚还在夏油手上的锤子便自然而然地落入掌心,被他用几根手指拎着砸向螺丝钉,三两下把木牌加固得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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