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五条虽未能感同身受,到底也了解这些人的心思。他知道理论上离群索居的人们会容易变得孤僻难以交流,而前哨岗几百号人正是如此。他们日以继夜地埋头观测,时时刻刻警惕着人类防线外的幻想种,生怕某天一睁眼就与丑陋畸形的怪物大眼瞪小眼。
因此,适当的鼓励十分重要。
“战争已迫在眉睫,还请诸位认真思考。”五条自然而然地站上总操作台,“我们的职责与使命从来都在个人之前,铁城墙出钱供了几十年的也绝不是一群废物。种间战争从不留情,不管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总归都无法避免终局,不如让对方付出代价再自己找个地把自己埋了……”
台下人不知所措,台上人咽下后面的话。五条与汪鹏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诧异,突然泄了气。
啊,我好好说话的样子真逊。
面对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眼睛,五条在心底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咂巴出几丝苦味。这难道就是杰面对我的感受吗?他禁不住想,抗拒沟通、无情无心,像个漠然遗世的愚者。
抖机灵并不适用于每个场合,譬如现在;但五条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让这群人笑出声,于是他照办了。
“总之,这个冬天也没想象中那么长。”少将打开终端,“闭眼撑个几天、加点娱乐项目也就过去了。为表诚意,你们可以拥有十分钟‘折磨’总司令的机会。”
底下人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整得一头雾水,但他们很快也没时间再琢磨了——因为五条拨了个视频通话给莫德瑞安上将。这老人家见五条破天荒主动呼唤自己,还以为天被捅了个窟窿,饭才吃到一半就接了电话。谁知屏幕上“噌”地窜出上百张脸,个个面露惊讶。
“是真的……莫德瑞安上将!”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士兵们沸腾了:作为从夜枭光荣退役并一路当上军队元帅的英雄人物,莫德瑞安绝对是铁城墙家喻户晓的战争英雄。能活生生见到本人,这群被抛在前线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的战士们登时扑上去跟他打招呼,热情简直要撑破屏幕,把好好坐在办公室的老上将掀个底朝天。
听着老头子讶异中带着惊喜的话语,五条悄悄溜出门,对一旁偷笑的汪鹏比了个“拜托”的手势。前哨岗负责人难得神情松动,也就任由他一骨碌跑上楼梯,在二楼过道的落地窗前停下。
具有十面防护涂层的玻璃将雪原渲染成偏光冷蓝,狂风呼啦啦往后头吹,天边隐隐冒出灰黑压抑的云卷。五条摸出另一部终端,正好看见通话记录里十几条未接来电。
他敛去片刻前吊儿郎当的神色,指腹缓缓抚上屏幕,似在隔着那个号码触摸对方。视野尽头的灰线愈发清晰,天空似被一分为二,截断面突兀地下垂,翻折至雪原的直角。
五条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不再犹豫,快速拨出了电话。
“嘀”声响,没过两秒,对方接了。夏油劈头盖脸道:“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屏蔽了我的号码?”
五条想着我不是专门把你空出来了嘛,低头一看,发现自从进入前哨岗基地后信号便断了,直到接通总控室电路才恢复。“抱歉,信号问题。”他难得解释,“什么事?”
那头沉默半晌,声音与地平线那端轰隆隆迫近的漆黑潮汛同时响起。“你不在一区,”夏油语速飞快,“城墙外围?前哨岗?这么危险的时候……”
“你忘了我的本职工作?”五条笑起来,视线始终死死盯着距离哨所越来越近的灰影,“夜枭本来就是对付幻想种的专用屠宰刀,战争爆发我们自然得头一个顶上。”
但他也没注意到,夏油显然不是一个本末倒置到这种程度的人。他会火急火燎打五条电话,只能说明——事态已经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
接着,五条同时听见了脚下地面的巨震、楼上楼下奔跑争执的动静、警报器嗡鸣与话筒那侧嘈杂的吵闹声。他起初以为只是电流音,但当夏油突然安静下来时,那些通过电讯号挤出听筒的杂音是那样拥挤逼仄,凄厉得能撕碎鼓膜。
那是居民的惨叫声。
于是心脏错了拍似的骤停,胸腔气压急剧升高,五条竟一时间呼吸困难。盘桓十年的阴影再次倾塌,他张着嘴,近乎失语地呼唤:“杰……”
所幸他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没事,悟,我没事。”夏油似清楚他条件反射的不安,语调急促,却始终沉稳镇静,“半小时前有飞行科幻想种入侵,界碑磁场开慢了,被闯进来十几头。军方看起来也没想到会这么猝不及防地遇袭,但大规模攻击还没开始,磁场也拦住了后面的飞行科,短时间内受害面积不会继续扩大。”
五条便缓过一口气。他分神听着前哨岗尖锐的警铃,察觉自己全身发冷,连指尖都抖得厉害。PTSD是个经年累月的心结,如今他只消一眼便明了自己的症结所在,便更深切地听夏油说话,以此汲取煨暖四肢百骸的温度。
地平线上汹涌翻腾的“黑潮”——或许该称之为幻想种浪潮——逐渐蚕食雪原,将亮白天地同时吞噬。五条听着夏油渐渐平稳的呼吸,突然说:“杰,你知道吗?”
夏油正在小声呼唤几个被塌方掩埋的学生,闻言下意识反问:“什么?”
灯塔内响起高呼“敌袭”的叫喊。那些烈火般煎熬的声响点燃了所有人的立足之地,就要与冻土携手毁灭初生新芽的沃土。五条穿好防寒服,轻点军徽,让金光协同纳米材料收缩攀附,组成足够坚硬的甲胄。
他步出走廊,惊慌失措的哨岗迎面扑来。士兵们奔走呼喊,拼尽全力调度资源,将每秒刷新一次的情报通过刚刚建立的快捷渠道返送给司令部。
“我爱你。”他轻轻笑起来,“别随随便便死啦。”
战火汹涌,电话悄无声息地挂断了。
第八十五章 Chapter 85
谁都不曾想到,五条才刚来前哨岗不久,幻想种便来势汹汹地发起了袭击。这些智力水平彼此迥异的非人异物踏破冰面,一路惊起飞雪无数,庞大扭曲的身躯凑成半片天幕,乌泱泱地笼罩在防线以北。
而前哨岗内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保持镇定,片刻前那些豪言壮语却在冻土大地的震颤中消失殆尽,只剩下百来号两股战战的士兵在强装冷静。
但哨岗毕竟与后方军部不同。这些战士再怎么恐惧,也总归拥有常年坚守一线的经验。即便心里怕,行动上总算没乱套,还能有序听从汪鹏与其他管理人员的指挥,将前线情况与后方通讯拉成联络网,确保不落下半点信息。
五条就在如火如荼的气氛中下了楼,从人群中拉出汪鹏。少将已穿好防寒服,眉目间不见严肃,倒显得格外轻松。
“有任何需要当面汇报给总司令的事宜吗?”他问,“我现在立刻启程返回,若军部也调派人手往这边赶,有望一个半小时后在缓冲带遇上。他们有更稳定的基站,比我带来的传输速度更快,或许能帮上忙。”
注意到五条按在军徽上的手,汪鹏摇摇头,挤出点笑意:“暂且不需要。请您与前哨岗随时保持联络,我们会继续跟进幻想种移动路径,并排查这次破损的是那个区域的磁极屏障——按照前人的行动纲领,一切照旧。”
他脑子转得很快,也足够冷静理智。五条颇为欣赏地看了他几眼,挥挥手说着“去去就回”便大步离开。
AI在停车场待命,五条钻进驾驶位,车辆立即启动,在引擎声中驶向出口隧道。加速的瞬间,雪原重新扑面而来,白惨惨中覆盖着浓厚的灰,从天际线一直朝城墙压去,隐约能看见形态各异的庞大躯体。
简直像摇摇欲坠的山峦,五条想。他猛踩油门往回飙,越野发出不堪重负的长叹,但总归被出类拔萃的性能拯救,平安撑过了驾驶人毫不留情的折磨。千篇一律的雪丘向后飞逝,五条有那么一瞬间想起夏油和被自己挂断的电话,心里泛起淡淡一阵涩,又极快地摇摇头压抑下去。
他向来懒得忍耐,却唯独不愿再给对方打个电话——识得留恋的五条少将是脆弱而易碎的,但凡手中还牵着这么条名为“夏油杰”的绳子,便一辈子套牢得喘不过气。他自知永远无法亲手斩断这条绳索,便竭力在脑子里磨碎他,仿佛这样做了,就能从即将降临的厄运中庇护对方。
城墙很快到了。铁灰色的阴影拔地而起,五条减缓车速,果然在第三缓冲带前看见黑压压的方阵。他在人群最前端停车,摇下窗户抬高声音问:“莫德瑞安上将在吗?”
“上将在等后勤部!”一位中校也高声回应,“和我们不同班次,估计还要一小时左右。”
五条清点了下目前的状况,推门下车,走到这位管事人面前,敬礼道:“我是夜枭-I的五条悟。中校,请汇报墙内情况。”
大名如雷贯耳,中校立刻立正站好,鞋帮砰得“嚓”一声响。“是!九十分钟前有少量飞行科幻想种入侵,防卫部门晚了一步开磁场,被溜进来十头左右;二区中北部、三区南部与四五区均有受害,目前幻想种已被击毙,磁场也顺利打开,可预见不会再有进一步入侵发生。”
“了解。”五条在他肩头轻拍一下,“你们部队是?”
“报告少将,我们是由司令部直接派遣的守城驻军。”
“多少人有对幻想种实战经验?”
闻言,中校挺起胸膛,骄傲道:“全员!守城驻军的续任要求只有一条:与幻想种实地交战。我们都曾多少参与过大大小小的不同战役,作为这场种间战争的哨兵部队,绝不会令将军失望。”
向后看去,这几个方阵果然镇定得很,至少明面上如此。五条心知他们没露怯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还没亲眼看见这场攻势的规模——毕竟连前哨岗那种日日夜夜与怪物打交道的都吓得不轻,罔论一群就见过幻想种几次的小屁孩呢?
不过至少司令部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总要派一支负责打基础与建立通讯营地的队伍外出,最低限度也得是现在这般全员拥有对敌经验的老队。否则连城墙都没出过,只顾着战栗发抖就算了,还得打出个鼻涕泡影响别人。
雪渐渐大了,五条看了眼终端,正好接到一则汪鹏的来电。他立刻接听,对方急促道:“已检测出幻想种的移动速度、路径与受损屏障。”
五条轻轻呼出口白气,防寒服内置的制氧机嗡嗡作响,闹得人头疼。但他好歹习惯于此,没让汪鹏察觉出异样,继续道:“好,报告给司令部了吗?”
“已第一时间上报。”汪鹏说,“莫德瑞安将军想找您,我告诉他您已经在返回的路上,很快就能收到通讯。”
他语速很快,字句却十分清晰。五条想了想,补充道:“多谢。还有,告诉你的手下们:没人经历过种间战争,这种时候慌张惊恐点乃人之常情,无需为此担忧。”
前哨岗负责人顿住,片刻后,轻声道谢。
通讯挂断,五条立刻拨通莫德瑞安上将的电话,在对方接起后道:“前哨岗已经发现屏障破损的确切位置,是否执行α战术?”
老人家听起来正坐在摇摇晃晃的装甲车里,声音也跟着颠簸:“你有合适的人选吗?”他听上去并不认可,正打算出言反对,五条却抢在他开口前道:“我去。”
“什么?”上将一声怒吼,把整车人连同缓冲带这头的中校都吓了一跳,“你是脑子不好使吗?这种传统至极的战术虽然理论效率最高,但实战人选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你,只有这条……”
说到如何赢下种间战争,史书上的记载最为直观。研究发现,天然存在于各区之间的界碑拥有一种无法被人类感知的磁场,共鸣扩散范围极大,却为幻想种所厌恶,于它们而言近似于天敌。因此,铁城墙的墙壁本身就融入了许多界碑上提取出的磁结构,并顺理成章得到了屏退幻想种的能力。
为了使边界线更加稳固,人类通过第一次种间战争制造了缓冲带,并利用界碑石的磁动力制成包围城墙的第一道防线,将幻想种驱离方圆数百公里;第二次种间战争虽损失惨重,但也将这条防线再次推后数百公里,用另一批界碑石建造了第二道防线。
至于前哨岗所在的第三防线,则是本世代科学家们经过缜密检测、在幻想种季节性休眠的同时投入界碑石建成的崭新边界线,也意味着人类所能提前探知并回避幻想种袭击的最大范围。
随时间推移,界碑石的磁动力总会逐渐减弱,乃至无法起到驱逐幻想种的作用。每逢此时,军队都会选出最无畏的队伍前往防线,将新分离出来的界碑石安装进核心装置,以此维持屏障安全。而此次之所以会被幻想种大规模集结震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出在这里——第三防线的一枚界碑石提前耗尽能源,因此才被敌人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而战争正式开始前,五条便在司令会议上提出过α战术:让一支小队携带界碑石前去修补防线,待磁场生效,后续涌入的幻想种便将无法涉足其中;接下来只需彻底消灭已进入防卫区的幻想种,便如前两次一样,称得上“战争胜利”。
但与寻常在安全领域或休眠时节的情况不同,执行α计划意味着穿越整个战场,深入敌人集结点,再在不被干扰的情况下完成界碑石装填。多数士兵连逃过一头幻想种都极为艰难,罔论横跨阵线,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动土。
因此该战术虽最为可靠,却极难在交战状态下实现。莫德瑞安考虑过派出夜枭小队,但大敌当前,这支部队几乎意味着铁城墙最高规格的战力,若贸然行动,恐怕只会对己不利。
谁知五条竟干脆利落地提出自己去——且不论他孑然一身,夜枭的最高长官几乎意味着这个团队的大脑与心脏,若换作莫德瑞安,便是打死也不同意他涉险。
“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了。”五条听着大地的震颤,话语依旧捎带揶揄,“以最低限度的损害达成最高规格的任务——相比抽不出手的夜枭本队,还是我更有效率吧?”
城墙震动,不断有后续部队踏上冻土,在方阵周边停驻。营地已经逐步建立,被驱动铠保护的篝火点燃,将士们整理军备,力图通过握紧枪把驱散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幻想种带来的压迫感源自生物本能,除非基因优等似五条,否则不管是谁都得忍受相当程度的威慑与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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