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珏吃力地向后退了两步,魔君问方的境界深不可测,但现如今的谢珏还很年轻,容器幼弱,他就算有再可怖的能力也很难发挥出来。
剑光从天而至,直逼向他的面门,谢珏仰起头,突然露出一个诡谲至极的笑容。
他身上泛着金光,另一个灵魂似乎剥离了出来。
那个灵魂仿佛是透明的,不浸染一分污秽,比苍山终年不化的霜雪还要干净。
我下意识地收回剑光,剑意反噬,当即就呕出一口血。
我眼前一片黑暗,四处的恶鬼都窜了出来,在我耳边肆意地吼叫。脑中一阵阵地绞痛,精神世界仿佛被碾过一般撕裂开。
谢珏冷静地运用守元遁法,迅速欺身向前。我被他扣在怀里,一剑刺穿左胸。
他轻笑着挑动了一下手腕,被长剑贯穿的疼痛霎时盖过脑中的绞痛。
灵力如潮水般倾泻而出,生命也随之一起流逝。
能杀死一位入凡境修道者的,至少也要是另一位入凡境修道者。
我心中生起一个可怖的想法,眼前的谢珏就是魔君问方的真身!
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一剑,和我师兄当年那一剑分毫不差。
三十七
我终于是迷惘了。
师兄临行前顾念颇多,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心口的痼疾。那是当年他亲手捅下去的,因而他对我总抱有歉意。
这是我的软肋。
也是他的软肋。
他怕我入魔,危害四方,他更怕我被别人所伤。
后来他死了。许多人伤我,我也伤了许多人。我早不是当年那个稚弱少年,什么样式的痛我都受得住。
但是今天这一剑我还是迷惘了。
谢珏故意造出各种真真假假,引得我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去想,却又总是在下一秒打破我的幻想。
无数的疑问梗在我心中,但是没有人会来解答了。
因为我也要死了。
谢珏身上泛着一层金光,那是魂魄的颜色,我竭力睁开眼看清,试图透过他的眉眼寻找到熟悉的神色。
可不消片刻的功夫,那层金光就消逝了,仿佛是融了进去。
我听他们讲往生河那一战,就连守元宗的弟子都感到震撼,那个恶事做尽、罔顾天下的苍山掌门,灵魂竟是那般的干净纯粹。
往生河的河水都载不动他的干净灵魂,是故师兄当场就化作漫天的光点,去往了来世。
所以刚才我会那样不顾反噬、直截了当地收回剑意。
谢珏用法阵封住我左胸处的伤,他嘲弄地看向段寒烟,掌门主剑的惊天剑光劈来也毫不退色,横剑就挡住了那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一边揽住我,一边挽出剑花,段寒烟几近力竭,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到被他逼至断崖。
那是实力上的绝对碾压,魔君问方纵横两界千载,不死不灭,绝不只是能止小儿夜哭的传言。
段寒烟一身的血,面上也有些脏污,目光却突然变得柔软温和。
他远远地看着我,做了一个口型,我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生命不断地流逝,我连抬手给自己擦去泪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入凡以后,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悲伤这个情绪。
谢珏举起剑,暗空晦涩不明,然而就在这生死决战的最后一刻,神鸟踏空而来,一声凤鸣响彻云霄。
四方的风景一下子就变了,这是守元大阵的最后一式——幻象。
相传陆挽月真人云游百年回到守元宗,看到花谢而悟道所创制出来的。
它还有一个更闻名于世的名字——幻真秘境。
进入秘境以后,就算在现实中已经奄奄一息也能重获新生。
开启秘境需耗费极大的灵力,往往都是由守元掌门和几位长老联合支撑。而现如今的陆从殊刚发了病,他又是怎么撑起来的呢?
我静等了许久才睁开眼,清醒以后就好像重铸筋骨,神清气爽。
眼前是一片花海,香气浓郁至极,直呛的人要昏昏睡去。
我正欲往前一步,却突然被人从后方捂住了眼。
那双手冰冰凉凉的,很熟悉又很陌生,纵然隔着百年的时光也还是那般亲切。
我屏住了呼吸,生怕这场幻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碎掉。
“——猜猜我是谁?”
男人的声音醇厚低沉,他整日里严肃正经,只在私下里会这样温和亲切。
这个问题太难了,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掌门?真人?师父?
抑或是——父亲。
第14章
三十八
师父这一生都活得无比严谨,每一步都是照着道祖玄经中的指示走下去的。他的关门弟子也是这一代年轻人中最惊才绝艳的,天资卓越,沉稳持重。
他的履历在历任苍山掌门中谈不上华丽,但至少是挑不出一点错处的。
纵观师父的人生,他只犯了一个错,那就是把我带回苍山。
谁能想到呢?陆挽月真人唯一儿郎的父亲竟是苍山的掌门。这实在太过荒诞,大概就是一直陪在师父身边的师兄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一桩永远无解的情事,翻遍三坟五典九丘八索,也不会有人知晓苍山掌门和守元宗掌门的胞妹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
先前我们仅在叶城宴上有过一面之缘,我对苍山掌门和他的首席弟子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冷。究竟有多冷,我后来到了苍山,见过那些万万年也不消融的冰雪方才知晓。
燕南和越北长期以来关系不睦,苍山和守元宗更是势同水火。但同为人族魁首,在对外上总归是要有些合纵连横的。
于是就有了叶城宴。
我和陆从殊的私情曝光在叶城宴上,日后我挑动陆从殊杀死魔君问方也是在叶城宴上。
燕南和越北,说着似乎隔得很远,但实际上只要越过叶城就到了彼方。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师父师兄来到苍山,成了苍山的弟子,从此燕南就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季芜是苍山掌门犯下的错误,所以他有原则有义务守住他,教养长大,待到花开繁盛成熟时就藏之名山。
然而那时候,这个迷茫的少年对自己人生骤然发生的意外还未能适应,他孤单地生长着,身边没有同辈人,只有一位师兄,还大了他许多年岁。
直到师父牵着他的手走进摘星湖下的暗殿里,他才终于知晓自己的身世。这是苍山的禁地,只有掌门才能进入。
无数的剑阵从脚下亮起,少年的目光呆滞地望向那一颗颗晶亮透明的夜明珠,掌门真人跪在地上,忏悔地执起他的手叫了一声他的小名。
细碎的花纹化作剑阵深深地刻进神魂深处,可季芜连一滴泪都没有落。
嗅着浓郁到直沁入肺腑的花香,终于等到晕眩之感涌上来时,我才终于缓缓地抬起手。
“师父,我现在……有些急事,等我处理完一定回苍山。”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眼前的繁花就都不见了。
我站在昏黑的夜里,听着远处传来幻兽的叫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无情道最重道心,道心清明,什么幻象都能破开。破境以后,我的情绪比以往更为敏感,但灵台也更加干净,会不会到我死的那一天,灵魂和师兄一样也是透明的?
我这方一想到他,眼前又出现一片幻境。
逼近黎明,天光乍破,然而硝烟四起,响了一夜的战鼓并未有停歇的意思。一条波澜壮阔的长河滔滔地流向太阳生起的地方,两岸都是死尸,生死是无论仙魔都要直面的问题。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只有它透着无限的生机,不断地奔涌向前。
这是往生河。
我从前无数次听闻它的名讳,但这却是第一次见到。
幻境中的场景真实而不真实,它取材于真实场景,又并非真实场景。
我心中只有一个问题,现在的我,究竟是站在往生河的哪一岸?
三十九
我脚下生长有无数红色的花,枝叶细弱,但很是招摇,一丛一丛看着就像火焰,肆意地开满了整个河岸。
真是好巧,枝游从幻真秘境回来后给我带回来的就是这种花。
他把它摆在我的床头,插进我的发间。
最后在他肏开我时被碾成尘泥。
往生河一望无际,横亘着无数的生生死死。无论是贫苦百姓,还是大能大妖,最终的归宿都是这里。
那一战实在有太多的疑点,可是没有人去深究它,也就不了了之。
为了杀死魔君问方,千年以来无数的仁人志士献身于往生河,不管怎么说,这次终于胜利了。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欺骗,或许不是没有人去深究它,而是没有人敢去深究。
有时候连我都不寒而栗,对燕南的人们和守元宗的修道者来说,死了魔君问方和死了苍山掌门,究竟哪一个更让人欣喜呢?
这个结局已是千年以来的最佳,可是越北和苍山绝不能满意。
枝游回来以后好似变了个人,段寒烟使用禁制破开他的神魂,也只得到了一句师兄的遗嘱——就算死也不能让我出苍山。
他的脑中空荡荡的,又好像装了太多的东西,只能反反复复地回忆着师兄坠入往生河化作漫天光点的壮阔场景。
那么多强者和仙阶名剑都去了,最后只回来了一个枝游和一把掌门主剑。
这大抵真的就是天命。
我蹲下/身掐起一朵,凑在鼻间轻嗅着。
远处战鼓声突然猛烈起来,一轮红日喷薄着亟待越出水面。
河面波光粼粼,闪着灼眼的红光,更深处又泛着金色,光点深潜入水中,湍湍地奔向朝阳。
我站在原处静静地观赏着这番壮景,忽然间水面凝固,深重的寒意向四方袭来,我被这熟悉的寒意震得一激灵。
这世上能凝固住往生河水的只有一把剑,那就是苍山最闻名遐迩的一柄仙阶名剑——飞雪。
飞雪和凌霜剑是一对姊妹剑,连寒意都是相似的。
我之所以凭寒意就能察觉出来这是飞雪,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先前段寒烟能那样轻易地捅穿我的心口,最大的问题在于我没有剑。
飞雪就是我的剑,它跟着师兄去了往生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无上境巅峰固然厉害,可一个剑修离了剑还是会虚弱许多。
少年时师兄带我登剑阁取下飞雪,日后我带段寒烟登剑阁取下凌霜,这样一对名剑的再出鞘在那时被视为苍山再起的吉兆,谁也没有想到百年后惹下那样多的祸端。
我用惯了飞雪,所以用起凌霜也格外的得心应手,若不是谢珏使出阴招,我未必不能杀死他。
半轮红日僵在凝固后的河面上,似乎停滞了下来,连时间都好像变得缓慢。
我把玩着那朵花,无声息地等待着。
霜雪临世,远处传来一阵阵地惊呼,但在那个身影出现后都静止了。
陆从殊初掌教时的雷霆手段曾震彻过往生河内外,但这和苍山掌门的无情无义、暴虐残忍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师兄是个好人。
但遍观往生河两岸,这句话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信。
四十
杀伐果决的苍山掌门似乎是冰雪塑成的,高挑瘦削,连背影都像一把亟待出鞘的利剑。
我看着他,看着旁人记忆堆积出的他,却想起了摘星湖畔满地的落花,暖风会扫起那些零落的花瓣,飞往下一个春天。
这幻境太过真实,连我都生出了要陷进去的错觉。
等到那道通天的剑光劈来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我的确是站在他的对岸的。
我站在魔族的领地里。这个认识让我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千百年来,入魔都是修道者心头最大的恐惧,可是对于没有接触过魔族的寻常修士,入魔其实并不是一件易事。
入魔以后灵魂便会被划给往生河的另一岸,就是再入轮回也无法归去故乡。
我愣怔在原处,掐碎了手里的花。
那道剑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铺天盖地的黑气向对岸推进,瞬时间消融了凝固住的寒冰。
妖邪之气无差别地侵入肺腑,进而入驻四肢百骸。
不知道多少人就这样死去,也不知多少人就这样被永远坏了经脉。
最后只有那道明艳至极的剑光冲破黑暗刺了过来,强烈的危机感从后方生出,我猛地回过头,看着蛰伏许久的恶鬼们从暗处窜出。
嘶哑的吼叫声侵入精神世界,像利刃划开敏感的神经。
无数的黑气笼罩住一个人的身形,他穿着黑色的劲装,头发高高地束起,面容秀丽浓艳,唇色嗜血一般的红艳。
魔君问方——出世!
飞雪的幽蓝色剑光和魔气两相交织,往生河的河水也开始激烈地翻腾,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先溢出来的血气竟是我的血气。
苍山修剑讲求人剑合一,加之剑这种武器本来就极易沾染上鲜血。人修剑,剑修人,飞雪上会带有我的血气再正常不过了。
魔气遮天蔽日,整个往生河两岸一片昏黑,除了那道剑光再也没有什么发亮的东西。
但此刻的魔君问方的神情却有些恍惚,他讶异地问道:“——季芜?”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我和他百年未曾相见,也不知他是怎么单凭血气就认出我的,更令我疑惑的是,他面对我时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情感起伏?
我们分明——已经百年未见了。
但是另一边并没有停止进攻,反倒趁此加强了攻势。
鲜血喷洒在河岸的花朵上,有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默了,但这还不能够杀死他——这个只手掌握两界千年的人。
余下的画面光影错乱,比凡间的皮影戏还来的要玄妙的多。
我眼看着师兄凌空跃起渡过往生河,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师兄什么时候将守元宗的遁法学的这样好?
之前我说过陆从殊的遁法是天下一绝,身姿之飘逸百年间未有出其右者,现在我想我得收回这话了。
待到那面容清晰以后,魔君问方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欺骗,怀着无尽的恨意,戾气全都迸发出来,整个人都浸在浓郁的黑暗之中。
杀意乍起,血雾变作实质直逼来人的面门。
这是最为典型的妖邪之术,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师兄回了相似的招式。他们二人对战,就像在中间摆了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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