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兄是天下第一,人族最强。他可以庇佑我,亦可以囚禁我。他只手就可以操纵我的喜乐,我的自由。
哪怕我现在破境入凡,依然在他面前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他熟悉我的每一套招法,明晓我的每一处弱点。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我注定没有胜算。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放弃抵抗,任他怎么处置我,“师兄”二字已经到了嘴边,然而就在这时,纹绣着欹斜梅花的屏风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形来。
我瞳孔紧缩,看着陆从殊穿着便服屏风后走出,他面上带着病容,有些憔悴虚弱,勾勒着流云纹路的衣袖看着也有些宽大。
见到我陆从殊忽然扬起了唇角,他看着我,目光却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透过我看向我身后的人。
他的眼眸深邃,像华清池中的水一样深不可测。
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之前幻真秘境究竟是谁在撑着。
陆从殊一直想带着我去死,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不可挽回的血海深仇,因此只有这样在来世我们才会有一线的机会再度重逢。
同生者,是续前世之缘。同死者,方能来世有缘。
往生河看过无数的战役,又是人魔两界的母亲河,因此总还怀着一些柔情,给这些同死的可怜人一些温暖和照拂。
所以两界总流传有殉情者再续前缘的传说,陆从殊日薄西山,便动起了这门心思。
于是他便暗中勾结了江窈,费尽心力制出那种奇药和迷香,机关算尽只为把我带出苍山。
唯一的变数是他自己。
师兄临行前曾对我说过陆从殊对我尚有余情,现在看来可能确实不假。
他早该在我到守元宗的第一天就把尚且虚弱的我杀至半死,然后留在身边吊着命,等到自己快要一命呜呼时把我一同拉下地狱双双进入来世。
而不是把我囚禁在暗室里肏弄亵玩,对我心软动情,反倒给了谢珏从中作梗的机会。
那人却不给我更多胡思乱想的机会,一双冰凉的手从后方把掐住我的脖颈,像逗弄一只猫一样轻佻把玩摩挲那里的软肉。
强烈的背德感让我几乎捱不住,尤其是在陆从殊平静眼神的注视下。
四十六
热火自胸腔中涌起,周遭的寒气却越发深重,我紧咬着唇偏过头看向他,终于还是低声唤了他一句。
“师兄……”
这两个字似乎有一种魔力,我叫了他百年,似乎只要我一唤他就万事大吉了,无论出什么事总有他来扛着。
师兄的面容我太过熟悉,时隔多日再度见到他,情绪突然像烟花般炸裂开来。眼眶有些热,竟是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是真的想他了。
他轻声叹息,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但是下一刻寒意贯穿了我的心扉,纯正的苍山正气破开经脉,毫无预警地压制住方才萌发出的魔气来。
热火被冷雪覆灭,神魂深处都被浸透了。
遍观四海八荒往生河内外,也没有谁的苍山功法能和我师兄相比。
我被他紧紧扣在怀里,面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等到仙气在体内运转两个周天后,他才终于肯放过我。
浑身失了力后我只能任他摆布,师兄的眼神有些冷,“谁让你这么随意地调用魔气了?”
“几日不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把我抱了起来,嘴上说着严厉的话,动作却是温柔许多。
我少年时没少忤逆他,尤其是跟着枝游一起的时候,碍着小辈在场,他也不好太落我面子,至多私下里教育一二。
可现下在陆从殊跟前,实在有些面热。
我身上寒冷异常,下意识地勾紧了他的脖颈,但是再浓重的寒气也压不住脑中混乱的声响,还没过多久识海中再度燃起了微弱的火焰。
“他要来了——”我抓住他的手腕,颤声说道。
话音刚落殿内便涌起了一片黑雾,凄厉的鸟鸣声响彻云霄。朗朗的晴空突然便被乌云布满,阴风呼啸着,如此大的阵仗几乎是将来者的名字写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守元宗的大阵根本就压不住他,谢珏在守元宗也算是苦心经营了多年,一朝事发,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也不知翠微峰那个姑娘知晓了真相会如何,也不知守元宗的那些弟子们知道了此事会如何。
大敌当前,识海中魔气复生,我却有些放松,往生河那一战过去这么久,我头一次如此的放松。
不是因为师兄的归来,而是因为我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让我震惊、让我动容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长久以来,我的命运都被操纵在别人手中,这或许是天命注定的,我突然不想再挣扎了。
谢珏见过第一面时曾指责说我太过贪心,其实他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很贪心的人。我既活在师兄的庇佑之下,就不要总想着脱离他的掌控。
只要我师兄还活着一日,我就永远是他牢笼中的鸟雀。
他说我心狠无情,其实这也不错。
当弟子们传来消息说魔君问方与我师兄双双战死时,我心中当真没有一瞬的解脱之感吗?
我很自私,很冷漠,很无情。
但现在,我只是很累。
我什么也不想做了。
第17章
四十七
浓重的黑雾中,那人的身形逐渐清晰起来。
大殿内冷浸浸的,地上的寒霜勾勒出法阵般的纹路,发出淡蓝色的幽光。
谢珏的脸庞苍白,没有血色,只有一双眼睛通红,潜藏着无尽的杀意。
我看着他,就好像对着一面镜子。
谢珏身上也不知有什么玄机在疯狂地吸引着我,强大的拉力逼迫着我看向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向他靠近。
“季芜,过来。”他张开嘴无声地说道,面容哀伤,眸光闪烁,似乎藏着星子。
他明明没有出声,我却听到了他想要说的话。
我之前总是不明白他的悲伤和哀戚来自哪里,直至今日我才终于明晓,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天命注定我们这一生如此坎坷,这不是奋力反抗就能挣脱开的。
识海中的枯草被一阵风带起,星子坠落进去,开始灼灼地烧。
黑雾逼近,一根细细的红线逐渐显露出来,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微弱的光芒自神魂深处生起。
也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种下的。
我想起在幻境中揉碎的那朵红艳如血的花,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我进入的第二个幻境并非我自己的幻境,而是谢珏的。
陆挽月真人当年感花谢而创制出幻真秘境,而她最疼的儿郎降世时的天地异动亦是花谢。
这位传说般绝世的女子尽管早已入求仙境多年,却还是在生命将息时有了柔情,因而连带着她创制的阵法都被增添了情思。
对谁有情,那人便可进入他的幻境,甚至是融为他幻境的一部分。
这个创造大胆而冒险。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幻境的主人心中有难言之处,又辨别不出,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有几人发现其中的奥秘。
许多年前,我闯入江窈的幻境看见他拎着酒壶坐在梨树的枝干上,梦境没有破碎,不仅是因为他对我动情,更因为——我就是他幻梦的一部分。
然而他在梦里也依然保持着清醒,所以直到走出幻境我也没有发现异常。
谢珏的幻境更为玄妙,他隐匿在暗处,迫切地渴望着让我知晓真相和事实,所以我才会出现在往生河的另一岸,出现在那些花朵生长的地方。
那些开遍往生河两岸的花,不仅象征死亡,亦昭示着重生。
而那正是谢珏此生最大的渴望,如果一切可以从新开始。
迄今为止,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千里埋线,羽化百年后仍然在庇佑着我。
早在守元宗内乱之前她就将要羽化,平日里大多数都在闭关静修,不问世事,对我的看顾并不十分多。
而另一边,是从我年幼时就伴随着我长大的魔君问方。我因此着了魔君问方的道,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怨她,我只悔恨自己太过天真无知。百年过去,依旧没有长进多少。
凡人活的艰辛,修道者的人生同样步步踩在荆棘上。
活着太难太累了,而我只想要休息,哪怕是失掉仙骨毁尽经脉,我也渴望着有朝一日自由地走在燕南的大地上。
什么守元陆从殊,什么魔君问方,统统都与我无关。
红线勾着我的灵魂走向谢珏,我以手为刃,想要挣脱师兄的禁锢,却被他抓住了手腕,冰寒的灵气顺着手臂灌入,艰涩地在经脉中流动。
寒意太重,尖锐的刺痛感像刀尖捅进经脉中。
他紧紧地扣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季芜,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陆从殊开始调动大殿内的阵法,潺潺的流水开始逆流,石柱上的凤鸟也开始反着开始舞动。
最为可怖的是,华清池上开始泛起层层的涟漪。
缕缕黑烟盘桓而上。
四十八
曾经有人说过,青云峰大殿中引的水都是往生河中的水,现在看来可能不止这么简单。
我看着深渊般的华清池,整个人都置身于不可明说的恐惧中。
陆从殊此生最为人诟病的事就是在守元宗那场内乱中借了外人的力,他当时才初入无上境不久,单枪匹马着实抵不过宗门内部那些有着狼子野心的老家伙们。
只是这个外人,他们究竟是人是魔?
那些梗在我心中多少年的疑惑突然间都豁然开朗了。
深处燕南腹地的守元宗据千里灵脉之上,灵气最为洁净,纵然我的经脉被魔君问方改造后依旧无法轻易入魔,想要入魔必须有魔气可以调用。
长久以来入魔对我来说都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事后头痛欲裂,记忆也零碎散乱。
内乱那夜我整个人都浸在血和黑暗中,精神几乎完全崩溃,对具体的细节可以说全无记忆,只有到走出门外看见师父和师兄时方才清醒过来。
事后陆从殊血洗守元宗、肃清燕南,不仅仅是为了遮蔽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更为了掩饰那个不可为人所知的污脏真相。
守元宗的圣地华清池,与往生河相通。
这比前任苍山掌门与魔君问方神魂相通更为讽刺。
在我和谢珏神魂相连的那一刻,我一定和师兄的神魂也连了一道红线。
他是人族之巅,亦是两界之巅。论起无情道,这世上没有谁能和他匹敌。我不知道多么浓烈的情绪才能感染到他,我只是单纯地很累很难过。
“你放开我,”我偏过头看向师兄,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我求求您,放开我吧。”
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他。
他总是为我安排好一切,我只需要生活在他安排好的框架中就足够。他想我快乐,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全都捧在我的面前。
可是这个人,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没有人知道季芜想要什么。
所以今天我说出来了,我想要他放开我。
在我说出恳求话语的那一刻,他终于变了脸色,就像一块万年寒冰的表面出现裂痕。
我抓住那一瞬息的机会,终于挣开了他。
经脉中的灵气逆流,我下意识地使出了守元宗的遁法。这是我幼时学的第一门功法,后来到了苍山一直不得用,可是真正到了危急时刻总还是想着要使出来。
我俯视着此时不复平静的水面,心中藏掖了太久的欲/望终于爆发出来。
往生河至纯至净,华清池亦是圣洁之地。
真正污脏的是人。
我第三次坠入华清池,没有阴谋,没有意外,有的只是解脱。
四方的水流涌入胸腔,我闭着眼睛疯狂地向下沉。
那些呼唤都变得遥远空幻,直到一双手狠狠地搂住我的腰时,我才在生与死的边缘感触到了些真实之感。
唇瓣被打开,一个有些凶狠的吻长驱直入,灵气永无止境地渡入。
我头脑发昏,识海也归于死寂般的沉静,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也许是一个吻,也许是两个。
青涩,毫无章法,只有放肆的压抑了太多年终于爆发出的爱意。
红线具现出来,他捏住我的小指,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昏沉之中,我听见他低声地说:“好。”
复杂浓烈的情绪突然在我心中炸开,我方才明白单向的神魂相通在这一刻变成了双向的。
三个人的情绪终于交织。
终于交织。
四十九
“季芜,让我送你最后一个礼物,好吗?”
我艰难地睁开眼,深水激得眼睛刺痛,像是要流下泪来。
“不要难过,不要为我难过。”他又吻了吻我,“这不值得。”
两道声响同时在我心中响起,感伤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心扉,满溢出来。
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痛苦,还有他们的几乎要把我淹没的爱意,他们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爆发于我的心中。
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我师兄是极无情冷静的人,他罔顾世人,狠戾决绝。
虽然他对我很好,但他的好也是克制的,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一段礼仪道德的距离,我沉默地欺骗自己,他也绝不会向我而来半步。
这比当年我和陆从殊的关系更令我无望。
同时我又活在他一手编织出的幻梦中,不问世事,活在苍山这个巨大的牢笼中做他一人的鸟雀。
这个人多可怕,他只手谋划天下局千年有余,两界在他手里不过是盘大棋。
可是这样的师兄也会动情,他的爱沉默无声息,骗过了所有人。
他与魔君问方神魂相通,一旦他表现出对我的丝毫爱意,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骗过了我,骗过了陆从殊,也骗过了魔君问方。
能够战胜他的只有天命,所以天命来了。
他谋划千年只出了一次纰漏,那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纰漏改变了他的一切。
而魔君问方从不计苍生,不知有多少阴谋筹划,所谓天下,也不过是掌中物。
他从骨子里透着恶,姿态极高,人极无情。
但他也会悄悄地守护,沉默地说爱。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只是要沉睡一段时间。”我听见两道声响同时缓缓地开口,“毕竟要实现你的愿望,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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