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午的大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俩人稍微仰头,并肩而立,人影打在地上与面前的木柱子相接。
齐殁嗦着严律模样的小糖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那熟悉的“福至村”牌匾,满眼鄙夷,心道:
“严三公子,你这是要带我私奔啊?那也得先问问我的意思吧?”
严律看着那小糖人在他嘴里进进出出,舔的黏黏巴巴,牙齿在身上似咬非咬的。
明明就吃个小糖人儿,不知怎的看得严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横是再也不敢看齐殁一眼,板着脸闷声道:
“齐大美男,溜达够没?够了就该回去了。”
说不上是故意,但见严律死撑着的样子,齐殁的贱骨头又隐隐作祟。
齐殁狡邪一笑,叼着那小糖人,仰着头凑到严律面前,日光落在那双黑漆的眸子,像是黑夜中闪着的明星,轻轻皱眉,一脸无辜样:
“严三公子,生气啦?”
二人距离近的能清楚的闻到糖人甜腻的味道,近到严律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映在那黑色明当中。
严律赶忙不自然的退了半步,又看了看那扰人的小糖人儿,一把夺了下来,在齐殁眼前晃了两晃,平淡道:“不好好吃,扔了算了。”
说罢抬手就要扔的远远的,齐殁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截住严律。
齐殁两只手包着严律温凉的手递到自己身前,一个低头,便像鸟儿衔食一样把小糖人儿夺了过来,抬眉挑衅:“不得,舍不得。”
严律被握着的手酥酥麻麻的,再握下去整个胳膊估计就废了,又不动声色的退了小半步,动了动肩膀想抽出来,了了这不自在。
可那贱骨头玩心大起,别说松手了,反而握的更紧,依旧不语,静静看着严律,觉得甚是有趣。
齐殁哪知道严律这不上不下的心思,只以为是不习惯被人触碰,那时在鲁家也是如此,于是不可察的又向前动了半步。
明明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怎么这人一点都没矮子的自觉呢?
严律终是忍不得了,冰冻的脸裂开,挺直脊背,微扬下巴,摆了个俯视之姿道:“怎么,齐大美男,还没喝酒就醉了?”
☆、暗潮涌动(三)
“好好好,不闹了。”
齐殁见严律铁了心要撑面子,放了手,双手举到耳侧以示诚意。
还觉得不够,又摆出一副委屈样,低头看着脚尖,鞋底抠地,心里碎碎叨叨故意念给严律听:
“怎么三年不见脾气长这么多,以前多么善解人意啊。怎的现在连碰个手都要气?这是与我生分了,可见这人性薄凉啊,我这一片丹心啊…”
严律满脸黑线。这磨人的劲儿可怎么好?
齐殁站在原地聚精会神的刨了个溜圆的坑,不知哪户人家的小狗跑出来玩,见有人在刨坑,估摸着是以为有宝贝,卧在原地死盯着。
等了半晌,也没见一个骨头渣子,汪了一声,原地抬腿撒了泡尿,满眼鄙视的跑走了。
莫名其妙被刨坑吸引注意力的齐殁这才回过神,呆愣愣的看着坐在旁边矮树桩上的严律,弱弱的心上问道:“那狗,是不是在骂我…?”
“殁兄,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回去让古君长细细帮你瞧瞧吧,他毕生以救治疑难杂症为己任,定能将你医好。”
严律憋笑说罢,起身往客栈方向走。
齐殁正欲跟上,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户人家院外有人正藏身阴影中,一身黑衣黑布蒙面,思绪一转,追上严律,双手搭在他肩上,郑重其事的沉着脸看着严律,心道:
“律兄,我有一事自知不妥,但无论如何都想与你说…”
“……何事?”严律喉咙一紧。
“我,对你…”齐殁的手微微抓紧了一些,紧抿着嘴唇,做了个深深的呼吸,似是在做何种艰难的抉择。
“对、我…?”严律也被他这样子稍微慑住,瞳孔微颤,身子下意识绷紧。
“对你…”齐殁猛地抬脚凑近:“对你酿的桂花酒想的紧!律兄给我取点来可好?!”
“………”
严律嘴角猛抽两下,眼底泛起一丝杀意,只见他单腿后撤,一记漂亮的马步扎稳,“咻”无影一拳如铁锤,结结实实砸在齐殁腹上。
随后整理衣衫,拂袖扬尘而去,身影如冬日里暖阳下一株附着白雪的枯枝,冷漠决绝。
齐殁捂着肚子趴在地上,猛烈呛咳,眼角泛泪:不要这么狠吧…
“这次真的是你活该。”那黑衣蒙面人拍拍齐殁的后背,幸灾乐祸道。
“殁哥哥,节哀…”
齐殁有些发虚,吹了两下口哨只吹出两缕白烟儿,翻手,掌心一小人儿落座:“有事儿快说…他说的。”
“这位仙君,那漂亮哥哥已经一去不返了,你再着急也没用了。呸…”阿陌摘下面罩,开始嗑瓜子。
“你|他|妈的…哪来这么多瓜子…他说的。”齐殁气的眼皮直跳:“操…他怕是想把我打废吧!疼死老子了…他说的。”
“殁哥哥,你错了。”阿离随手掏出一包花生原地扒起皮来:“漂亮哥哥是想打死你的,他到最后收了灵气,不然你可能已经爆体了,四分五裂的那种。”
“………”齐殁青筋蹦跶,笑眯眯的看着吃的欢的两兄妹:“你俩…怕是活够了…他说的。”
“这位仙君,切勿急躁…”阿陌在齐殁的死亡笑颜下,悠悠然的从暗袋里拿出一个黑纹绣红锦囊:
“鲁术全死了。阿离废了些力气,在他脑中搜寻到了一些细枝末节。找到了这个东西,这是鲁术全特意嘱咐过家人的重要物件,说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先护着,走到哪都要带着。”
齐殁接过那锦囊,倒出里面的物件,两指捡起,对着光细细查看。
那物件不过指甲大小,色泽温润,是块上好的美玉,日光透过,璀璨夺目。
仔细分辨那玉上的模样,先看以为是铃铛,再细辩竟是一做工极其细致的扁圆钟,可谓是镂冰雕琼,心手双绝。
“这等绝品…”齐殁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狡邪,嘴角带笑道:“他的?…他说的。”
阿陌阿离不语,点点头。
“好极了…”齐殁收好锦囊,抽出一根弦单指轻弹,空中化出一只萤,掌心轻推,那萤朝空中飞去。
而后齐殁转头对阿陌道:“你去接应,阿离随我一道,夜半动手…他说的。”
“是!”二人齐声应下,悄无声息隐了身形。
齐殁估摸着还需要些时间,便赶忙往客栈赶,那严三公子被自己耍了一道,正气的冒烟,该认错还是要乖乖认错的。
想好了各种道歉的姿势的齐殁,脚下生风飞回客栈,不是正餐的时辰,一楼没什么人,扫了一眼没看到谁头顶生烟,脚尖一点,速度飞上二楼。
在严律房门前顿了顿,揉揉脸,捏出一副从丑阿娘那学来的陪笑脸。
敲敲门,脚下像踩了火盆,蹦跶两下,耐心等了会儿,见无人应,猫着腰轻轻推门伸头进去。
转了一圈脑袋发现房内确实没有严律的身影,一时没了主意,干脆脑袋顶着门,蹲在那胡乱琢磨:
难不成离家出走了?
不,不能,如此礼数周到的严三公子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走。
不对…
他本身不就是假借闭关,偷偷从严家跑出来的吗?
完了完了,真走了啊?莫不是又回去闭关了吧?
我不就是找他要两壶桂花酒喝吗?
至于这么小气,打我一拳还不解气啊?
说走就走这习惯可不好,这不凭着让人挂心吗?
不对不对…
他一大男人,我有什么可挂心的?
身材是高挑了些,身上的桂花香是好闻了些,长的是好看了些,尤其是那桃花唇,偶尔是让我想入非非了些…
“——!!!”
齐殁陷入自己的旋涡中,没注意到身后来人,脖颈突然被一只温凉的手掐住,惊了一身冷汗,只听那人声音如寒冰刺骨,毫无感情道:
“想入非非?谁?对谁?”
齐殁眉心一凛,硬着脖子转过头,只见那严律冷若冰霜的脸,面无表情的俯看着他,手里还提着两壶桂花酒。
心头某处像是突然被冰尖儿撩了一下,被激的打了冷颤,可那凉气渐渐被心头热度融合,又寻它不见。
齐殁下意识摸了摸那个位置,方才那一刹那的乱撞似乎是错觉。
回了神赶忙站起身,陪笑:“严三公子~~你回来啦~~”
“……”严律看了他半晌,淡淡叹口气,眼神瞥向齐殁肚子,语气恢复以往,问道:“你肚子…还好吧?”
齐殁蹬鼻子上脸,一把夺过桂花酒壶,掌风起,开门,将酒托送至屋内桌子上。
单手将严律拽进屋内,手臂一弯,用腿将严律双腿分至两侧,严律毫无防备的被抵在门上,满脸诧异,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日照西沉,青天浅黄,屋内蜡烛未点,灰灰暗暗。
楼下的食客也结了单早早离去,整个客栈陷入一片静谧。
屋内两人,呼吸隔空交缠,身形相叠。
被触碰的肢体,延伸至脊髓,后脑真实的痉挛感,无一不挑战着严律的神经,以至于严律有些狼狈。
不行,我得离开这儿。
尝试逃离的严律,被齐殁的腿挡着分毫动弹不得,他几乎快要吼出来了,话语就在他的喉间,他只得紧咬牙关。
简直太折磨人了!
而就在此时,一直不动的齐殁忽然牵起他的手,放在了肚子上,自己打到的那个位置。
一双黑眸在昏暗中明亮如星辰,齐殁歪头浅笑:“疼~”。
一时间严律慌神,仿佛回到了那个幽香暧昧的夜。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笑的,他滚烫的身体抱着自己,好看的眉眼看着自己,舔着唇瓣意犹未尽,心念:“真香~”。
是了,有过,只是我还记得,他却忘了。
严律头皮麻的几乎没了知觉,僵在原地。
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脸好像也麻了。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好像也麻了。
任由那少年牵着自己的手,任由那滚烫的体温传进自己的掌心。
齐殁本是想逗严律玩玩,没想到严律直接傻掉了,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放开严律十分乖巧的后退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指戳戳严律的肩膀。
戳了两下,严律便动了。
只见他无视眼前的齐殁,径直走到桌前,抓起酒壶猛灌下去,两壶酒被严律三口五口喝的一滴不剩。
齐殁大张着嘴巴,满脸惋惜的看着空荡荡的酒壶,心在咆哮:
“律兄!这酒不是给我的嘛?!!”
严律猛地伸手抓着齐殁的衣领,本就略带清愁的眉眼此时加重了许多悲凉,似笑非笑的唇缓缓开启,混着身上的桂花香,嗓音沙哑,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
“滚。”
齐殁终于笑不出来了,蠢笨如他也终于发现严律的失常。
掌心化出灵童扔到桌子上,双手与严律抓着自己领子的手较劲,那双手似乎比以往更冰了:
“律兄,你松手…他说的。”
那灵童的语气阐释不出齐殁心中焦虑的一成,齐殁从未如此急迫想要开口说话,用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喉咙,自己的嘴巴:
“律兄,你喝的太猛了,醉了…他说的。”
你|他|妈给我把那三个字去掉!
灵童被莫名其妙溅了一身血,委屈的不得了,双眼含泪。
严律手背骨节分明,青色经脉根根暴起,似是压制怒气,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紧闭双唇。
只是盯着齐殁,眼底通红,狠狠的,像要把他揉碎般阴狠绝厉。
齐殁费了半天力气竟没法将严律的手松开,只得试着先将严律叫醒。
于是将那灵童放到严律肩上,双手捧起严律的脸,稍微拉近,近到眼中只看得到彼此,耳边小灵童囔囔的哭音说道:
“严律,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不知心里念了多久,天已经彻底暗了,小灵童已经说的累了。
齐殁感觉拽着自己的力道松了,眼前人眼中的悲凉淡了。
齐殁暗自松了半口气,但依旧捧着严律的脸,望着那对眸子,微微皱眉,淡淡笑着,心道:“律兄?”
“嗯。”严律轻轻应了一声,缓缓闭了闭眼,睁开后挣开齐殁的手,转身在床上躺下,背对着齐殁。
齐殁双手维持着捧起的动作,缓缓心道:“明日,回众君界。”
严律许久未出声,齐殁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正欲离去,身后传来严律嘶哑的话语:“对不起。”
齐殁站在房门外,呆呆的看着自己手心残留的冰凉的液体,他捧了严律多久,严律就哭了多久。
领口褶皱还在,可齐殁不知这并不仅仅因为愤怒。
灵童还在,可齐殁不知对于严律来说唯有他。
齐殁只知道,这个人哭的时候,自己好像也在哭,说的每句我错了都是带着泪的。
齐殁,这个傻子,终于有心自问:将一个男子,如此端在心上,究竟算什么。
☆、暗潮涌动(四)
齐殁拖着沉甸甸的脚一阶一阶的走下阶梯,一步步的踱出客栈,似是想把这种不知名的情绪卸在这里。
店小二正做着打烊的最后收拾,见齐殁出门,热络的走来,笑道:
“哟,仙君,这么晚出门啊!”
齐殁随手扔了个大银锭给店小二,吩咐他做些吃食,再备些热水送去严律房里,而后只身朝夜幕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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