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们不留一个人吗?”
“不用,我们信得过你,更信得过我们女儿。”
夫妻俩离开,轻轻带上门。
“你怎么受伤的?”
“我爸爸终于从国外回来了,天天和妈妈在一起都不管我,我爬□□想拿冰箱上的巧克力,却摔了一跤。”
燕回秋按住她欢快挥舞不顾疼痛的手,一边缝合一边柔柔地笑了,小女孩很厉害,一点疼都没喊。
“去叫你爸妈来吧。”
她蹦跳着去把门推开一条缝,又掩上一半,歪着脑袋往外偷看,捂着嘴笑。
燕回秋走过去,刚蹲下身,女孩突然伸出两只肉呼呼的手挡住他的眼睛。
“医生叔叔,你不许看。”
“嗯,不看。”
在她指间露出的缝隙里,燕回秋看到夫妻俩正抱在一起拥吻,如胶似漆,甜蜜四溢。
“嘘,”小女孩笑了,两个乌黑的眼珠晶亮,“我就是对着这个硬币许愿,爸爸才回来的,现在送给你,许愿很灵的。”
手心里被放了一枚硬币,是一个孩子满满的心愿。
然而,意外来的太过突然。先天性心脏病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生命。
只那么一瞬间,那么几秒钟。
家属无法接受孩子明明就在医院里可还是没能抢救回来,瞬间换了一副嘴脸,认定燕回秋的不作为,认定他是半个杀人凶手,一直闹一直闹,闹到带人把医院堵的水泄不通。
院方本想让燕回秋和家属道歉,院方给予相应的补偿。
可燕回秋本身无过,急救方式挑不出任何错,拒绝道歉,家属闹得越来越凶,院方最后换了另一种方式保护——派他出去进修,离开涿然一段时间,待风浪平息后再回来。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看热闹的,看笑话的,指指点点的,从低声密语中发出的毒箭,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
燕回秋的目光略过人群,在大厅里的医生身上一一扫过。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虚无缥缈,淡的仿佛像早晨即将消散的雾。
彻夜长谈的内容在耳边轻轻响起,老师的阻止与劝解好像又都没了意义。
——爱的原因都是起于一时的心情冲动,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它是会渐渐地变作淡漠的,像一盏油灯在灯芯烧枯之后火焰会由明转淡直至最后消失一样,爱情也不过如此,永远保持良好的状态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一个人充血过度会因此而死去一样,过度的善反而会把它身给摧毁至尽。所以你可以大可试试等待,看你急于摆脱的感情会不会变成灰烬。
——你拼尽全力成长为一个临床医生,不是因为热爱吗?热爱会把一个人的性情变得非常地敏感,而一个人最珍贵的那部分又会常常因为这种敏感而献给他的爱。
——情感淡漠后,你还想怎么做临床医生呢?即便感情像洪水泛滥一样地爆发,你也需要一种节制来避免它失去控制,燕回秋,你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情感淡漠的本质,如同一把刀子结算自己的人生一样,如果人人都可以轻易这么做,那么谁还愿意忍受人世的鞭笞、讥讽,爱情的轻蔑下承受的悲痛,忍受世间的一切苦难呢?人的话,就在于活着,活着就意味着创造新的回忆。
——其实问题不在于过去,而在于现在,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对今后的人生如何度过没有影响,决定你人生的,是“此时此刻”的你自己,回去想想,想清楚了再回来找我,不管你做的什么决定,老师都帮你。
这些话原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思想上,激起内心翻天的斗争。
可现在,好像有一大堆蛆虫,更大的蛆虫,完全成熟的蛆虫,在他的心上慢慢啃食,爬来爬去,外表上死的象征还未显露,但里面却已经是腐烂溃败的程度。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医生是什么呢?是带着想要悬壶济世的念头,有着慈悲心肠的菩萨?
不。
你看啊,那些穿着白大衣的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兜里揣着叩诊捶,嘴上总爱谈些生生死死的玩笑话,好像满不在乎一样。
可他们只不过是在高中毕业报考志愿的时候,因为一腔热血而选择了“医科大学”的普通人,仅仅是个同样脆弱的人类。
他们从事了一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工作,每个人都时刻拼尽全力做到最好。
病人在医院里的经历可能是很痛苦的,但对于看着他们经受痛苦的医生们来说,痛苦只会是成倍的,然而疾病的本质意味着,妙手回春是个童话。
医生的情感需求其实很高,这些人始终拖着疲惫的身体与耗竭的精神,想要寻找一处归属之地,想要寻得某处避风港,得以短暂脱离临床遇见的生老病死。他们的成长需要那么那么长的时间,可毁掉他们仅仅只要几分钟。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燕回秋慢慢地将手掌翻过来,他垂着目光,定定地看着手上的纹路,终于在一片吵嚷声中开了口,声音极轻极浅:“我没错。”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现在还不到十年,他就已经感觉到血液都凉透了。
有人曾经问:“你真的想当一个只为付得起钱的人看病的医生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如果放到现在的话,他觉得答案应该改一下了。
——为什么不呢?医生凭什么就该无私奉献?
只要我没有道德,别人就没法用道德绑架我。
最善变的就是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刚刚还在痛哭的人转瞬间便会融入狂欢,所以,要感情有什么用呢?
他心里原本如激烈的天风与海浪一样疯狂的斗争渐渐平息了。
“我说了,”燕回秋微微调高了音量,再抬眼的时候,眼神里是一片漠然。
“我没有错。”
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他背过手,手背在后腰上轻轻贴了一下。
挺直腰,抬起头。
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外不愧人,内不愧心。
他将要丢掉一些东西,多巴胺、血清素、内啡肽。
他的快乐将要丢了。
别人都开心死了。
而他的开心,死了。
19层电梯按钮的灯光重新亮起,这一次,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爱的原因都是起于一时的心情冲动,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它是会渐渐地变作淡漠的,像一盏油灯在灯芯烧枯之后火焰会由明转淡直至最后消失一样,爱情也不过如此,永远保持良好的状态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一个人充血过度会因此而死去一样,过度的善反而会把它身给摧毁至尽。”
“热爱会把一个人的性情变得非常地敏感,而一个人最珍贵的那部分又会常常因为这种敏感而献给他的爱。”
“最善变的就是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刚刚还在痛哭的人转瞬间便会融入狂欢。”
源自《哈姆雷特》
☆、封云鹤:我没病
无影灯投下明亮的黄色灯光,穿着绿色洗手衣的老者端着手从手术室门口走进,巡回护士帮他系好手术衣,七号半的无菌手套被缓慢又轻柔地戴到了手上,待一切工作准备就绪,老者往手术台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极大的安抚性,仿佛有一座沉沉稳稳巍峨庄严的高山,阻挡世间一切风雨。
麻醉药逐渐起效,静脉通道逐步建立,生命体征的数据曲线显示在监护仪上。
燕回秋慢慢闭上了眼睛,思绪也渐渐飘散,周边的声音好像都朦胧了起来,系着他感情的那条线,正在一点点松开。
酸甜苦辣是食物的味道,喜怒哀乐是生活的味道。
他将要放弃这一切味道。
室内静悄悄的,机器运转的轻微嗡鸣声中,偶尔会夹杂着几个字,音量不高,却不容置疑。
“齿镊。”
“纱布。”
“缝。”
“四号线。”
“……”
一段时间后,东港海冲回来第三具无人认领的浮尸,尸检报告隐秘地经过涿然市局某个人的手,又经过某位法医科长的手,才传回了封家。
报告被摆在桌子上的前半个月,封家内部权力更迭,封老爷子退居二线,将资源倾数留给两个儿子,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暗潮汹涌。
谣传封氏的交接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风平浪静、一派和谐,反而剑拔弩张,过程惨烈,老爷子只是勉强维持了最后的体面。
具体如何,不详。
与此同时,向来独占鳌头的封氏突然对一直低调的燕氏处处打压,大有生吞活剥的架势。
燕氏明显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在夹缝中生存,几近窒息,随时都显露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趋势。
可令人奇怪的是,每每到燕氏必死无疑之时,封家的打压又会消失,仿佛猫捉老鼠,咬死之前要玩弄一番。
燕家只靠着某种微不足道的力量撑着岌岌可危的大厦。
在外界眼里,那力量实在是弱于蚍蜉,随时都有崩溃的迹象,于是铺天盖地的媒体负/面报道翻涌而来,就像只需再轻轻一推,燕家就彻底倒了。
人们坐在板凳上嗑着瓜子高谈阔论,各个都在指点江山,喜闻乐见这么大个企业说楼塌就楼塌,还十分乐意墙倒众人推,眉飞色舞地上去踩两脚。
“要我说啊,就是管理上的问题。”
“我怎么听说是核心技术泄露呢?”
“哎哎哎?你说会不会是枕边人吹风给吹的?”
“不是说都怪那位老早跟家闹翻了的小公子吗?”
……
大众是没有思考能力的,他们只会被媒体引导着,将注意力从一个八卦迅速地挪到另一个八卦上。
燕家的事只热闹了一段时间,等人们津津乐道的劲头逐渐过去,都以为燕氏无法翻盘,只是坐等宣告破产时,谁也没注意到股票上那断崖式的下跌趋势逐渐缓了下来,甚至在一个极低的点起起伏伏,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是无声地挣扎,渺小、轻微,却又坚定不移。
等有些人从其他热门事件中分出一丝精力回头看看燕家如何的时候,居然发现那起伏不定的线在低点停顿一段时间后,居然以极慢的速度缓缓上升,到最后越来越快,越升越高,好像在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坚定而稳固地托起了一切。
一传十,十传百。
人们炸了锅,一时间众说纷纭,有根据的没根据的依据都靠着键盘敲出的字飞速传遍了网络。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燕氏重振雄风原因为何?”
“假破产,真做戏?核心技术究竟有还是无?”
“科技巨头为何步步紧逼,燕氏能否死里逃生?”
“……”
燕回秋靠到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眼下一片青黑。
目标的达成,一定是自己力量可以控制的过程,而不能把目标达成与否寄托在他人或者自己不可控的事情上。
他是个医生,让他治病救人还能上去掺和两脚,让他扶起一个要倒的企业可就是天方夜谭。
在危机关头,选择把困难留给比自己能力更强的人,让更优秀的人去处理它,这不是逃避,而是最完美的伦理学。
交感神经兴奋太多了容易死,他这条命也悬。
“陆叔叔,我对我爸以前做过的事表示抱歉,股份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公司以后还请您多照顾着点。”
视频中的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掩住了年轻时经受过的风浪。
“人都没了,我再计较那些还有什么用。你跟十九一样学了医,哪懂得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刚进修回来就叫你碰上这事,也累够呛,快休息吧,想谢我的话,过段时间有个拍卖会,据说拍品里有张画很有意思,十九看不懂那些艺术上的东西,你陪我去看看。”
两人挂断视频通话,燕回秋捏了捏眉心,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
“燕先生,”秘书接了杯温水,一回身,发现人已经靠在椅背里睡着了。
他安静的时候柔软的像只猫,毫无威慑力。
秘书给他披了件衣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心也放了回去。
这位燕先生看起来亲和力十足,可行事风格却格外雷厉风行、干练果断,好像山崩地裂也依旧能够面不改色冷静自若,与燕家现在的女主人、以及陆家老先生配合默契,硬是将摇摇欲坠的公司撑了起来。
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真的没有人情味。
假。
太假。
带着一个虚假的面具,穿梭在人群中,像一个工作机器,所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重新扶起燕氏,不惜一切代价。
秘书喝了口水,温温热热的液体滑进胃里,她遥遥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一抹轻微的天蓝,慢慢呼出一口气。
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抹天蓝化作太阳的先遣队,逐渐擦去闪烁的星光。
封云鹤缓缓抬起眼皮,半垂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上的线图,纷繁复杂的彩色线条里,一条银色的线歪歪扭扭,慢慢爬升了起来。
许久都没有温度的胸腔被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充满,他好像这才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有人推门而入,他没有理会,目光近乎病态地粘滞在那条曲线上。
“哥,他活着。”
封云恒脚步一顿。
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亮打在封云鹤的侧脸上,空气仿佛湿了的海绵黏糊糊地覆了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想起的存在,让时间都静止了。
封云恒喉结动了动,没说什么,他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晨曦的光照了进来,给两兄弟周身绕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他这才慢慢开了口:“燕家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你不能靠着毁灭燕家逼一个……”
嗓子发干,手里慢慢摩挲的硬币也变得格外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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