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秋转身欲走的脚步因为这两个字,难得的停顿了一下。
空气中隐隐飘来了一缕木香,幽深、宁静。
“跟我走,我知道傅落在哪。”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同样白得近乎毫无血色,美得少见,秀窄修长,手指微微弯起的时候,可以看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以及柔和带着珠泽的指尖。
燕回秋没有动。
迟醉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微不可查地一颤,他先行下了楼梯,好像笃定燕回秋会跟上一样。
他们避开拍卖会的大厅,绕过前廊,穿过错综复杂的长廊,来到了一处小门前。
门一打开,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月亮在夜空里挣扎,刚露头照亮一小片汹涌翻滚的云,染白地上一条砾石小径,就又迅速被乌云吞没。云层愈来愈黑,最后消失在茫茫苍穹之中。
“现在,”迟醉的音色清冷又平缓,像他这个人一样的文雅,“真正的拍卖才刚刚开始。抓紧,一会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说着,将手杖的杖柄递了过来,牙质材料所呈现的温温润润,微微发凉的触感,顺着燕回秋的手指传递到全身。
小路的尽头是一面好不起眼的墙面,借着隐隐的月光,燕回秋看见迟醉的手抬了起来,就像要敲门似的,然而在那只好看至极的手还未落下的时候,迟醉又开了口,声音轻而低。
“画很美,色调、构图、晕染开来的气氛……都很美,故事也很棒。”
起风了,大片大片的云向着东方疾驰而去,月光忽而洒了下来。
他略一偏头,柔顺的发丝在空气中悠悠飘荡。他的面颊、脖颈、喉结,都在月光中被染成一半浅白一半阴暗,泛着一线细的银白反光,清楚流畅得像是一笔勾勒出来的,仿佛寂静空旷的美术室里,安静凝望着窗外的雕塑。
燕回秋:“为了竞价强行捏造的故事而已。”
迟醉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也对,毕竟除了笔名以外,别的都是虚构的。要是你当年画完了就送我,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试图花高价去买一副自己的画像。”
“你是2382号?”
“不,”感受到手杖的另一头被松了开来,迟醉一回身,微笑道:“不是我。”
燕回秋点点头,他抬起手臂,做了个取景器的动作,一手遮住迟醉的头发,一手遮住他的口鼻,就像人为地给迟醉戴上帽子和口罩似的。
“弯点腰,对,好就这样,没买就对了,说明你并不蠢。”
几秒之后,燕回秋放下双手:“……地铁出口的礼品店,东港的仓库,那天带我过去找封云鹤的人,是你吧。”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然而不等迟醉开口解释,燕回秋就走近了,再次握上了手杖的杖柄,一抬眼,眼里并没有任何反感与厌恶。
“走吧,去找傅落。”
说罢,他直接抬手,叩向面前的“墙”。
“我……”
迟醉嗓音有些沙哑,他喉结动了动,刚要继续说什么,就听面前的墙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如果不是因为夜晚过于寂静,恐怕谁都听不见这声音。
“墙”只开了一条缝,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手,迟醉终是什么都没解释,递过去一张黑色鎏金镶边的卡片,卡片上,chateau d'if几个字母潇洒漂亮。
约莫过了半分钟,这个伪装为一面墙的旋转门正式打开,两只一模一样的白金面具被递了过来,每个面具的一边都围着一圈淡金色的绒毛。
即便有月光,门后仍旧是黑漆漆一片。
他们接过面具戴上,迟醉轻声说道:“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拉着我的手。”
“谢谢,”燕回秋依旧握着手杖的杖柄,一脚踏进黑暗。“我这个人有个缺点,答应过什么都会遵守。”他后面的言语逐渐融入黑暗中——
“会像以前答应的那样……和你保持距离的。”
燕回秋被迟醉领着,像一叶小舟漂进了黑夜迤逦的海浪中,飘进看起来令人晕眩、笼罩一切的黑暗。直到脚下逐渐传来柔软厚实的触感,燕回秋一抬眼——
这是一间展厅,地板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展厅四周摆着一圈舒适至极的沙发,每一个靠垫的位置都选得极为考究,就像不管客人坐在哪,以什么样的姿势坐着,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坐出最舒服的体态,看到最精美的展品。
他们穿过戴着一模一样面具的人川,在一波波娇笑声、恭维吹嘘声的浪头中起起伏伏。人们或站或坐,交谈声、笑骂声不绝于耳,仿佛磕了药似的兴奋着。
展厅中,正立着几个半人高的圆柱形展台,展台与展台之间相隔约莫三四米的距离,都被同样深红色的厚布蒙着。
这种红,或者说这满屋子的红,容易让人想到血。
一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脸上戴着同样的白金面具,步履轻盈地走到了一个展台前。
男人微一俯身,极其斯文地鞠了个躬。接着,他旁边展台上的红布逐渐隆起,某个圆柱形物体逐渐升了上来,等它停住的时候,红布垂下的一角刚好落在男人手边。就见他抬手攥住了那一角,猛地一拽!
几乎在绒布落到地上的一瞬间,展台上方的射灯骤然打开——
迟醉突然伸手在燕回秋小臂上一按,像是有所准备似的,压住了对方要起身的动作。
四周人的脸上开始浮现一种笑容,那是一种醉意朦胧,却又猥/亵兴奋的笑容。那红绒布之下,居然是一个圆柱形的玻璃展柜,展柜中,正站着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少女!
与地上别墅里发生的拍卖会不同,这里似乎不需要主持人,展品露出来以后,会有一个小型摄像机正对着展台中的人,将她的所有表情,一举一动都录下来,实时转播到不远处的高清屏幕上。
这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眉清目秀,面容姣好,妆容精致,头发在脑后被编成了一个繁复漂亮的发式。她双眼发红地扫视了一圈周围人,乌溜溜的眼里,盈满了亮莹莹的泪,长而乌黑的睫毛被化妆师故意压了下去,垂在眼尾,像一朵腐败又糜烂的蔷薇花。
化妆师显然很懂得如何抓住她的神韵,在她眼尾、双颊、鼻尖上扫的那一圈淡色的红,更让人显得楚楚可怜。
她嘴唇动了动。
——帮帮我。
然而声音却被禁锢在玻璃罩里,亦或是禁锢在喉咙里,亦或是根本就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燕尾服男人冲她晃了晃手,微笑着说道:“我帮你。”
她猛然间扑跪在展台上,贴近玻璃展柜,又仔仔细细分辨了一下男人的唇语,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骤然炸裂的欣喜让她几乎泣不成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你”。
就在这时,另一个展台上的展柜也逐渐升了起来。
男人嘴角恶劣地勾起,将它的绒布同样扯掉。
里面躺着,哦不,准确的说,是昏迷着一个男性,看身形,不过二十岁而已。
他只穿了一件半透的暗红色薄衫上衣,刚刚好覆在腿上,右手臂朝向奇怪的方向曲折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明显是经受过一场凌/虐。
少女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死瞪着眼睛看着暗红薄衫少年的方向。
越是美的东西,越想让人摧毁。
燕尾服男人轻巧地往前迈出一步,正好站在两个展台之间,隔开了少女的视线,他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有点遗憾地说道:“不是今天。”
少女怔住了。
——求求你!
然而,好像她越是绝望,就越能激发参与者的肾上腺素,屋内猛然间爆发了一阵仿佛要下定决心掀翻天似的热烈欢呼声,人们疯魔一般地高喊着,大笑着,庆祝着,一个个参与者都酷似魔鬼。
她圆睁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无助又绝望地拍打着展柜。
——求求你们!
她越说越快,越来越惊慌无措,脸上布满着海啸般的绝望,随着她的一句句喊叫与祈求,伴随着痛苦与哭泣,猛然撞上展台透明的玻璃罩,死死地隔绝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空间里。
屋内,仍是沸反盈天般的欢呼庆祝声。
作者有话要说: chateau d\'if 伊夫堡
来迟了的——
诸位情人节快乐
像我这种没有情狗的单身贵族狗,情人节值班没有收急诊病人,就已经骄傲得汪汪汪乱叫了。
☆、你以为自己是撒德吗?
展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装载着少女的展柜缓缓下降,连带着里面绝望的人,一起被运进了更深的黑暗。
摄像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暗红薄衫少年的正脸上,高清屏幕上映出那张肿胀青紫的脸,眼皮肿得根本合不上,半睁开的眼睛里,灰色死寂的眼珠在眼眶里一动不动。
燕回秋在骤然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紧跟着,有什么东西跨越万千阻碍,轰然间撞击到了胸膛上,撞得他有点恍恍惚惚,神思不属。他久违的,难得的,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情绪。
——你给二十岁的孩子挖了一个坑,他还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而且心甘情愿。如果封家那俩知道他这次去是为了什么,会怎么对他,你想过吗?
——当时没救你的那个人,可是被封二活活打废了的,现在还在康养中心瘫着,植物人。燕回秋你现在这幅模样,是内疚了?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装着傅落的那个展柜又降了下去。
迟醉开了口,好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以此为乐,越是手段残忍,越是暴虐,他们就越兴奋。西装革履满嘴仁义道德的精英们,私底下却有这样的恶趣味,奇怪吗?不奇怪。当美貌成了资源的时候,人就不是人了。”
接二连三的展柜露相,周围的人吼着,喧闹着,兴奋着,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必现,一波胜过一波的狂喊声,一个又一个扭曲了表情和灵魂的丑陋面庞,与展柜里惊慌失措小鹿一般的少年少女形成鲜明对比。
“七年前,我那个人生里的第一个‘恩客’甩给我一张支票。屈辱、羞耻、自我厌恶以及所有的仇恨,来势汹汹,却像个根本就没有后劲的浪头,粉碎在他给的那张纸上。一个人的妥协,就可以换回其他人的感恩戴德,换家里人的平安喜乐,哪怕他们是推你推得最狠、最远的人。”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似的,而后,才语气平淡,又轻又缓地说:“我以为自己会妥协,却没想到真的会妥协。更没想到这样的妥协,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燕回秋慢慢站起了身,盯着刚才傅落所在的那个展台。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有人告诉我说第二个客人在等着我,那好吧,第二个,一起死掉吧。我攥着那张全是血的支票,攥着手里的刀,想着倒在卫生间里的人,走进了你的房间。可你却皱着眉问我多大。明明同岁,居然还聊哲学,谈宇宙生死。那种情况下,我自己都不知道回了你什么,直到楼下的警笛声传来,直到,我以为自己的人生要结束了。”
燕回秋微微偏头,侧颜隐匿在昏暗中,唯独面具上那一圈金色的绒毛偶尔忽闪一下。
迟醉好像又听见了喧嚣成一片的警笛声,再次看见了那个站在窗边的白色身影,用冷静得出奇的音色问他——你很缺钱?我帮你。这声音隔了七年的光阴,被时间沉淀出更成熟的韵味,再次响在了他耳边。
“附庸风雅的薄薄一层虚饰,照旧掩盖不了实际的邪恶和庸俗。这么多年了,这帮东西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披着高官显贵的囊皮摆弄些歪门邪道,还能活得这样青葱兴盛,还真是让人有些恼火。”
银色亮光一闪,手杖中的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紧跟着,燕尾服男人的动作突然一顿,咚得一声砸在了地上。
麻醉/枪。
不远处,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不许动,警察!”
一瞬间,怒吼、叫骂、恐慌的声音交织融杂在一起,人群慌不择路,简直称得上大型踩踏事故。燕回秋早已在迟醉开枪的一瞬间就朝前冲了出去,这十几米的距离就像有人在身后守护一样,畅通无阻。他干脆利落地跳上了展台,蹲在边缘上,俯身向里望去。直投下来的润朗射灯灯光,将他染成了一个半眀半暗的剪影。
他冲着迟醉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纵身一跃。仿佛骤雨前收起翅膀向下俯冲的燕。
展台的通道约莫十几米高,燕回秋虽然尽力减慢了速度,但落地时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直接让他脸色一白,那一瞬间钻心般的疼痛猛然蹿进脑海,他就地滚了两圈才减弱了冲势。
刚一起身,喉间就被架上了什么凉凉的东西,颈间马上出现一道血线。
“上面怎么了?”
这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一块坚冰似的,逐渐沉重、寂静、冷硬地压到人的心头上。
燕回秋的目光几乎在一瞬间就凝住了。
昏暗暧昧的灯光里,傅落静静地趴伏在床上,生死不明,身上那件衣服几乎被撕扯成了个布条,堪堪遮住身子。满屋子手铐、铁链、刑/具,乍一看去,就是个受刑室。
燕回秋的脚下,正躺着个同样昏迷过去的男人,油腻、肥胖,不着寸缕,男人身边四散着瓷器碎片,看样子,像被人用瓷器直接豁开了后脑勺。
他的目光顺着散碎的瓷片滑到了一扇半开的门上,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另外一间陈设相似的屋子,以及那间屋子地上躺着的同样衣衫不整的人,明显被砸晕了。
当有此种需要的人聚集在一起时,这可以美名曰情/趣,然而当人不得不承受这些的时候,就是犯罪。
燕回秋没回头,解下自己的外套往后一递。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姑娘似乎犹豫片刻,才撤走手中的利器,身后也逐渐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目光也随之定在老男人脸上,脸上是一片暴风雨前的宁静。
——你需要用多长时间来模仿一个人的性格、气质、神韵?
——经常接触的话,半个月吧。
——我怎么信你?
17/32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