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我自己。
原来正常的情感和杂念是这么的强烈,这么的清晰,这么的富有冲击力,纷杂又凌乱。
因为燕父的一次救赎选择无偿回报的傅落,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迅速衰败腐烂了下去。
“你以为自己是撒德吗?”
燕回秋手腕猛的用力,将瓷器碎片狠狠扎进了老男人两腿之间,一股隐隐挟着怒意、内疚、后悔的感受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在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声中,迟醉从通道里滑了下来,他大致扫了眼屋内情景,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而后径直走了过去,黑色漆皮靴慢慢碾在了男人手臂上。在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骂声,男人的手臂同样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弧度。
迟醉用手抓了一下头发,他的蓝色上装、白背心,他的翻花领结,都已经被血染成浓重的黑红色,可却对着刚起身的燕回秋微微一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有人袭警,被当场击毙,溅了我一身。”他略一活动了下胳膊,随即头也没低的又给了地上人一枪,屋里瞬间安静了,“吵。”
燕回秋看了眼一边的少女,又看了眼迟醉,这才转身走到床边。
少女好像还处在那种诡异的状态里,盯着地上的男人看了好几秒,突然意识到自己自由了,腿猛地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脸色即便惨白如纸,唇也抿得死死的。
蔷薇喜阳,耐阴、耐湿、耐旱,生来朴素,生命力极强。
迟醉:“你先跟着我们,一会有警察把你送到你家人那里。”
“没有家人。”
她的手还在不住的颤抖,却强装镇定的狠狠一攥。连脸上的血污都没擦,再看过来的时候,眼里好像透着锋利冷光般,仿佛可以扎伤任何想要伤害她的人。
“我把那屋那个人砸晕了以后,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有面镜子居然打开了,连通了两个房间。等我、等我闯进来的时候,这个人!”
她一指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恶狠狠地说:“正露出那根东西,要、要、要……要对床上那个人……”
燕回秋俯身要抱起傅落的动作一顿,他的黑发松散了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一见我进来,就、就、就扑过来撕扯我的衣服,狞笑着说我也躲不过去。我可去他妈的!”
这姑娘站起身,本想往前迈一步,结果脚下一软,差点又摔了。与此同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拍开迟醉要扶她的手,接着抱歉地说道:“对不起,男人的触碰会让我从生理上感到恶心。”
她的眼里燃烧着一团火,那火越来越旺,越来越盛。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多奇怪啊……明明是受害者,却偏会被人质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班,为什么要那么努力的工作,为什么要跟陌生人说话,为什么要行为检点,为什么晚上不可以出去,出了事不知道避开,为什么错永远在受害者的一方!而施暴者,那些助纣为虐的人,却可以安安心心地活在这世上!甚至你自以为的亲人,居然就是把你往虎口里送的人!”
她的手高高举起,紧握的瓷片毫不留情地扎进了男人的腹部。
“动物起码吃饱了就不吃了,可人不一样。有了势力什么事都能办!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不过是理论上的问题罢了!”剩下的几个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姓秦的……你把我送到这,我、跟、你、没、完。”
“如果不想坐以待毙,”迟醉的声音好像带着安慰作用似的,平缓又沉静,他松了松自己的衣领,露出了脖颈下面一点锁骨的影子。
“那就去反击,即使是错的,也要一做到底。”
他说这话的时候,燕回秋恰好望了过来,怀里还抱着昏迷不醒的傅落。
从迟醉的角度,刚好可以借着淡淡的微光看见对方脸上的神色——
即便一点表情也没有,却无端地让人感觉到隐匿在平静海面下的波涛。
☆、装听不懂,还是真听不懂
在雾霭朦胧的清晨,救护车的声音惊醒了这座城,少女被抬上担架前,欲言又止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姓窦,单字萌。
迟醉将藏有麻醉/枪的手杖递给了一个警员,冲着对方微微点头示意,那六个字也不知道顺着思绪飘到了哪里去。他这才转身望向燕回秋,睫毛颤动之下,好像连残余在灰白色天空里的星辰都落进了眼睛里似的。
“伊夫堡层层相连,错综复杂,像个老鼠迷宫。警方这次行动提前几个多月就开始准备了,本来可以万无一失,但没想到出了些意外,也没想到这些杂碎们会红了眼,敌我不分,反倒自己死伤大片。但是这样的丑闻,十有八九会被掩盖下去。”
他的音质干净柔和,让人听了就容易产生好感,可面前的人只是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燕回秋才想回过神来似的,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嗯?”
“没什么,无所谓了,你衣服该换了,都是血。”
他说完就想转身离开,手机在这时突然震动起来。然而就在他低头看向屏幕的时候,剧烈的头痛从后脑的部位放射开来,眼前骤然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划了一下。
一个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燕医生,实验需要暂停!那批预处理的小白鼠出——”
剩下的话,燕回秋一个字都没听见,他耳边全是嗡鸣声,天旋地转中只能胡乱的一抓,也不知道是抓到了谁的胳膊。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盯着天花板,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神智似乎还停留在伊夫堡里。
当他触碰到傅落的时候,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在神志不清之时,带着无比的眷恋与依赖,叫了一声——
迟醉哥。
“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到啦……你给我的那个东西……已经……已经用……用在封云恒身上了……光刻胶……的所有,所有技术……”
傅落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痉挛般死死咬住了牙关,好半晌才喘出来一口气,“会像燕大哥想的那样……被……被公开……”
那滚烫的体温似乎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而上,顺着每一根血管,融入胸腔,汇入心脏,挑动起麻木又迟钝的神经。
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奋力弥补他缺损的感情似的,有什么在慢慢地愈合。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片段从脑海里闪了过去。
我知道你是谁了,傅落。
他被封云恒拒绝求婚的当晚,一时冲动去了涿然市最大的娱乐会所,叫了很多人。在微醺之时,似乎随手拽了旁边一个小雏就吻了上去。
那个小朋友有着一双鹿一般的眸子,清澈,明亮,很干净。
他当时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好像没有,好像在他还没问名字的时候,这小朋友就已经被紧随而来的封云鹤甩到了地上。
他叫傅落。
原来他叫傅落。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燕回秋收拢神智,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空气里飘着一缕淡得近乎闻不见的木香。
这医院,居然还有点眼熟。
省二院的病房?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一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了,手机上是国科处的人发来的消息。
“预处理的小白鼠出都出现了神经系统上的异常,处死后发现脑组织内有肿瘤组织,病理还没回来,但是临床试验有风险。”
燕回秋先给陆父回了条消息道了歉又报了平安,说中途实验室有急事先离开了,又给陆十九发了条消息,没管他哇啦哇啦嚷嚷着要打过来电话,直接拔下手上的留置针,也没穿鞋,向着外面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处走去。
走廊里,正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叹息一声,身边的年轻人则眉头紧皱,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也不知道他们谈了多久。
“他当时情绪很不稳定,执意摆脱某种不正常的情感,但是没有手术指征。所以术前化验、术前检查挨个查了一遍以后,我同意了。不是出于老师帮助学生的念头,而是医生对患者的职责。肿标高的不正常,核磁报了异常信号影,怀疑胶质瘤。等开刀进去才发现情况确实不太好。没能做到R0,病理是胶质母细胞瘤。”
R0,术后肉眼未见残余病灶。胶质母细胞瘤,恶性程度最高的胶质瘤,即便经过手术、放化疗,2年生存率也仅为10%。
老者叹了一口气:“症状绝不是一天两天,他自己可能注意到了,却全然不在乎。我跟他说提高情感阈值也只是缓兵之计,哪有什么提高阈值的方法,又不是科幻电影。他那是额叶逐渐受损引起的情感迟钝,症状只会一天比一天重。你倒好,用因道德而起的冲突来激起人性,缓解情感淡漠,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刺激过度?”
“神经和精神不是一个东西,器质上的病变还可能通过放化疗几程后再手术,但是精神症状,溶胶纳米肽的副作用,很棘手。况且没有数据证实它与胶质瘤之间的线性关系,更别提治疗了。”
迟醉回房的时候,燕回秋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端端正正地坐到了一边的软椅上,垂着目光,定定地看着床上人的侧颜。随着他的落座,那股木香逐渐清晰了起来,像是檀木香。
冷水香的尾调。
燕回秋静静地想。
迟醉不说话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沉静的气质。他那身染血的衣服早就换了下来,换上一件铁灰色衬衫,带着稳重的质感,没有一丝褶皱,平滑熨帖地收进窄窄的腰线里。
他慢慢抚着腕口的银色袖扣,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拉过燕回秋的左手臂,将袖子向上折起。
手臂上,有一圈晕着淡红色血迹的纱布。
“夜莺,”迟醉的声音轻轻的,他说:“会没事的。”
燕回秋见早被识破了,干脆睁开眼睛看了眼迟醉,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了某些问题,反而问道:“傅落呢?”
没有回应,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年轻人只是认真地给他的手臂消毒包扎,等到最后慢慢缠纱布的时候,才开了口。
“你是打算靠着自残来对抗戒断反应吗?还有,‘即使是错的,也要一做到底’这句话,你那时候为什么要重复一遍?你想做什么?”
“……”
“回答我。”
燕回秋不动声色地想要挪开胳膊,都被对方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他一句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你看,我想保持距离的时候,你又不让了,怎么,难道被同性恋触碰,现在不感觉膈应了?”
外面的雨好像大了,激起的雾气让窗外看上去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白。屋子里寂静了半分钟,燕回秋终于还是将自己的胳膊收了回来,和对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改变大脑里的化学物质,可以转变一个人的基本感情,但却左右不了这些情感的方向。这招挺有用的,起码见到他们的时候不至于迷失自己。”
他顿了几秒,才看向窗外,接着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遇事不愿意刨根知底。你什么时候回国,引我去东港的原因,伊夫堡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陪在这里,想说就说,不想说就这样,但是你和傅落——”
他后面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说出口,眉头便狠狠一皱,胳膊上的疼痛让他瞬间白了脸色。在那一股劲过去以后,燕回秋有点咬牙切除地说:“我、痛、觉、还、在。”
纱布上最后一个结被故意打得死紧,迟醉盯着看了一秒,又给松了松。
“少说话,话多了影响别人,你看这不小心手滑打出来的死结多不好拆。”他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像是要一个个回答燕回秋的问题似的。
“东港那次,是我们七年后的第一次见面,那些……或许你可以称之为‘劫匪’的人,以前帮过我,这属于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总之,把你引过去,我跟他们两清了,但是没想到会导致你坠海。”
“那个渔夫——救我的那个渔夫,也跟你有关系吗?”
迟醉包扎好以后,就老老实实地收回了手,微微垂下目光,“嗯,他以前是野心勃勃的海员,后来妻子海难离逝,他收起了所有野心,只想做个普通人。经验技术都是一流的,有他在,你不会有事。他帮我的原因……以后再告诉你。”
“伊夫堡是欲望的天堂,是封家暗地里黑色产业线上不足为奇的一个小分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疏于管理,被警方盯上了。至于我和傅落,都是被你父亲资助的对象。傅落是为了还你父亲的恩。”他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呢?你觉得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陪在这里呢?”
迟醉一抬眼,眼神温柔到像是藏着银河,万千星辰在其中慢慢旋转,稍一不注意,就会直接坠进去。
坠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燕回秋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如果是从前的他,早就二话不说将人追到手了,可现在他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能力。
将近几分钟的时间里,谁都没说一句话。
迟醉一直始终保持着那种平静、沉着的态度。如果燕回秋冷不丁地转过脸去,偶尔可以捕捉到他那种沉思而有所期待的目光,好像他一直在等着某种回答。
燕回秋终于败下阵来,“不知道。”
“燕回秋,”迟醉将每个字都念得极轻极缓,字正腔圆,在说出口前仔细斟酌着用词和语调,“你是在装听不懂,还是真听不懂。”
“装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的元宵节快乐
☆、苟活于世,碍您眼了
他这幅坦然的态度倒是让迟醉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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