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走的那天,门口都是警察,你当时在我后腰上轻轻推了一下,那是你第一次碰我,也是最后一次碰我,你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是君子三乐之一。挺直腰,抬起头。”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这么些年,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七十岁口涂红唇的金发女郎,裹着黑色头巾露出一口白牙的中东少女,赤脚踏着鼓点在草原上舞蹈的非洲人,甚至执行枪决前的死刑犯的眼神,我都看见过。”
迟醉慢慢看向燕回秋,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坦然,里面藏着的无数心事都柔成沉沉的回忆,宁静、悲伤、孤独,还有长久的等待。
“但没有哪一双眼睛让我难以忘却,那些人都随着时间慢慢变成了过去,只有一个人,他让我想学着像太阳一样发出光和热,去温暖世间的一切。我一直知道自己和他有个约定——学成之后,记得回去。”
他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的力量,远胜过世间任何情话,足以让人从腹腔神经丛到身体四肢都蔓延出一种温暖的感觉。
“每个人接受阳光的反应有所不同,有人觉得刺眼,有人觉得温暖,有人甚至躲开阳光,你现在……又是哪种呢?”
蒙蒙细雨带来的初春凉爽又清新的泥土气息,混着淡淡的檀木香,幽幽地飘在空气中。
“迟醉,”燕回秋的语调低了下来,“燕家的资助并非为了所谓的回报。你本来就是一颗有待打磨的珍珠,即便没有燕家,你依旧会有一条康庄大道。可现在国外大好前途大好事业大好人生你不要,让你放弃了原有的一切,抛弃了既往唾手可得的幸福,忘记了现实的不可确定性,回到这里来的,是强烈到冲昏头脑的想要报答的想法吗?”
他说着说着,语气也凉了下来。
“我认识的迟醉,压根就不是笼中雀,而是九天万里的鲲鹏。他的未来不应该被一句玩笑困住,所以不要做无谓的自我奉献。况且,现在燕家跟你是什么关系啊?燕氏这么一滩烂泥往墙上一糊,都没人稀罕瞅一眼,你说你非得跟它较什么劲?”
这些话在说出口的时候,不经意间就带上了刺,扎着不疼不痒,可就是难受。
迟醉的唇动了动,目光定在纱布那个结上。
“我跟傅落想做的事情不一样,我不是报恩,也不是自我奉献,是余生。你知道我在表达什么。”
“余生?”燕回秋懒洋洋地一挑眉,直接捅开了这层窗户纸。
“嗯,好,我是在装听不懂。你离开既定的幸福轨道,反而去伸出手去捞永远不会使你幸福的东西。如果我给你的余生终究不是你想要的,连累你报答的感情也随之消耗殆尽,那我们之间所能剩存的,就太可怕了。你现在守在这里,是被所谓的余生拖累,还是想睡我?那可真不好意思了,我现在这情况可能哪天嘎嘣一下直接埋土里了,真的硬不起来。”
“当然,”燕回秋一舔嘴唇,视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迟醉的腰间,“你要是想试试的话,我们也可以深入……交流一下。”
他不愿被爱意与挂念拖累,累人累己,终究会彼此折磨,不如不见。或许对方试图拯救他,但是凡人是不能拯救凡人的,任何人都不应该寄希望于被拯救。
他这样在乌糟尘世滚得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人,不想让迟醉因为一句随口说的话就被拖累一生。如果他们有余生,注定对方会牺牲得更多。他不愿,也不想。
果然被刺激的有点过了,古古怪怪的情绪都冒了出来,居然还有越蹿越高的趋势。
“燕回秋,你非得把我往外轰吗?”
燕回秋收了那副表情,半天没回话。
迟醉是个极为克制的人,即便被气的脑瓜门冒青烟,也没表现出任何不合礼的举动,他见对方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好长时间都没再看他一眼,于是一言不发地离开,带上门的声音都是轻轻的。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燕回秋的视线也望了过来。
走了也好,他又是那个山崩地裂面不改色的人了。
他这种人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现在想要的短暂生活大概是这样的——
清静、不要让不相关的人来打扰他、不必被迫去做他不想做的事。
这样就行了。
就这样吧。
又是半个小时之后,门卡啦一声开了,燕回秋的思绪被打断,他一愣,一抬眼——
迟醉头发湿漉漉的,正儿八经一脸严肃地抱着几排AD钙,右手是一大袋子吃食,他撕开一瓶AD钙,熟练地插上吸管递了过去,而后端端正正地坐到床边,开口说道:“你就算赶我走,我也不会走。有三种情感,它们使我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后退。”
“悲伤。”
迟醉慢慢搅了搅手里的粥,莹白的米粒,翠绿的葱花,滑嫩颤悠悠浮在粥面上的皮蛋,无一不昭示着它的入口即化。
他的喉结动了动,第二种情感脱口而出:“感激。”
说这话的时候,迟醉身体微微前倾着,把粥递了过去,衬衫纽扣解开后露出一小片光洁白皙的肌肤,一滴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滑向脖颈,嗖的一下钻进那一小片领口处,他的睫毛一颤,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还有爱。”
“我过去确实很想拥有你,”燕回秋的声音听着很平静,他接过皮蛋瘦肉粥,嘴角勾起了一个轻而浅的笑。“但那也是过去,如果你现在非要做到这一步,那我可以很明确地说,这已经足够让你和燕家两清了。迟醉,你什么都不欠燕家的,所以不需要收起你所有的骄傲,委身在这里。二线那屋有微波炉,粥有点凉,还得麻烦你帮忙热一下。”
迟醉愣住了,即便翻山越岭,即便负重逆行、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去摘得的果实,突然间变得遥不可及了起来。
他至今还记得燕回秋曾随意地一抓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语气闲散又自由:“燕家会帮你解决这里的事情,资助你今后的求学路。但是放心,不因为别的,只是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勇气,在你经历了那样的事后,我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一诺千金。更何况……”
燕回秋当时好像有点遗憾似的,慢慢地说:“你不喜欢男人。”
迟醉没有再说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什么都没有再解释,起身去热粥了。
燕回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胳膊上的结。
和封云恒在一起的时候,他18岁。
三年做戏,三年真心,加上一年多的昏迷,七年左右的时光,只得来错乱的记忆与扭曲的情感。
兜兜转转又是大半年过去,才能借着外力去消除错误的情感倾向。
他26岁,却感觉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原来18岁到26岁之间差的不只是年龄,还有对爱的认知和理解。
门又开了。
“怎么?AD钙也要热——”
一阵穿堂风刮过,吹走了屋里的热气,以及那缕檀木香。
有些人是爱到骨子里的,谁也走不进去,谁也出不来。即使里面没人了,也会保持原状。繁华背后尽是残败,若要整理,需要挖心刮骨翻肠洗肺拾掇晾晒干净,在这一场自我屠杀之中若能活下来真的是痛入骨髓,世间没有哪一件事情能达到如此程度。
他好不容易在这场被别人强行给予,本不应该有的自我屠杀中活了下来。
可精神上的创伤有其特别之处,它可以隐匿起来不让人看见,却不会真正收口。伤口始终在作痛,稍碰一下就会淌血,它们张着口子,鲜活鲜活地留在心头。
燕回秋没有叫出来人的名字,只是说了四个字。
“好久不见。”
室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外面天色好像转瞬间暗了下去,雨,更大了。
他拿着AD钙对着来人举了一下,好像隔空敬了一杯酒似的。
事物本身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人的感觉。
封云鹤忽而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脸上是情绪被压抑到极致时的一片风平浪静,他说道:“你果然活着。”
“不好意思,”燕回秋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刺痛感,想要挣脱,结果没成功,他的目光从对方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扫而过,突然有了一种自虐般的快感,这奇怪的感觉冲刷掉了迟醉所说的一切。
“苟活于世,碍您眼了。”
直到手下传来温热黏腻的触感,封云鹤才像突然惊醒似的松开了手。他盯着燕回秋嘴角那抹嘲弄的笑,盯着他垂下手臂,揭开纱布,滴滴答答的血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小血花。
我其实很怕疼。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带着暧昧的语气,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过。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方框眼镜的男人冲了进来,火烧眉毛似的说:“老板不好了!光刻胶的所有技术,包括原料、生产过程,都泄——燕回秋!?你你你你你你你真的没死!”
半滑下鼻梁的眼镜,也遮不住他脸上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燕回秋一抬眼,对着宋祁摆了摆手,垂落到指尖的血珠又反方向顺着手腕滑向了小臂,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僵硬、死板的笑容下,一点人气都没有。
“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精神上的创伤有其特别之处,它可以隐匿起来不让人看见,却不会真正收口。伤口始终在作痛,稍碰一下就会淌血,它们张着口子,鲜活鲜活地留在心头。
——《基督山伯爵》
☆、又见面了,真开心呢
燕回秋的目光越过正打磕巴的宋祁,就见病房门口两个高大的保镖身影直接挡住了要进来的迟醉。
保镖一人的手正搭在迟醉肩上,另一人将某个冰冷质硬的东西抵在了迟醉的腰间,可后者一个眼神都没给那两位,只是望着燕回秋,手上还端着刚刚热好的粥。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燕回秋有些淘气似的眨了眨眼。
他一向觉得,能有个想护着的人是幸福,最初是迟醉,后来是封云恒,再后来被迫变为封云鹤,而后谁都没有。
现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迟醉身上,干净、纯粹、纤尘不染又带着书卷气的白月光,是他不会碰不忍碰的存在啊。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相知可贵,在欣赏与被欣赏之间,隔了一层他现今不愿意表现出来,今后也不会表现出来的朦朦胧胧的爱慕。
燕回秋漫不经心地擦掉小臂上的血迹,避开封云鹤伸过来想要扶起他的手,看也不看对方蓦然间沉下去的脸色,径直走到了迟醉面前。
保镖像是早就被下了命令似的,各自挪开了一些距离,但依旧挡在二人之间,而且搭在迟醉肩上的手,和指在他腰间的枪口,都没动地方。
燕回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淡与疏远语气说道:“你和燕家两清了。”
他在唇边比了一个嘘,挑起了一个没有笑意的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虎牙尖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走。
保镖们背对着他,他背对着封云鹤和宋祁,所以能看见他具体动作的,只有下颌绷得死紧的迟醉而已。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他又牢牢地挡在了迟醉面前。
回应他的,是同样冷淡的一句话。
“那就两清吧。”
好像他们二人就再没有私下里的交情了似的。
“对了,”燕回秋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叫住了迟醉,对方脚步一顿,却是没回头。
他本来就身材颀长,一动不动的时候像极了一棵秀竹。
“它叫什么?我是说香水。”
“桃李白歌。”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封云鹤才走上前来,抱胸靠在墙壁上。
他脸色仍阴晴不定,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阴鸷。
“还真是‘博爱’,以前养的猫三狗四都一个个都回来找你了,傅落是你的人对吧?还有这个迟醉,除了他们之外,你到底还招惹过多少人?”
燕回秋看也没看忙不迭躲出去的宋祁,又坐回了病床上,一手撑着下巴,盯着窗外迷蒙的雨雾,云淡风轻道:“你不也是一如既往的‘缺爱’吗?封小狗。”
“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你在以什么身份问我?爱人?朋友?还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雨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
细细密密的血珠从燕回秋的伤口处渗了出来,慢慢地顺着小臂的曲线流向手肘。
封云鹤盯着那滴血珠,那一身独有的,带着暴烈的气势,只是猛然间爆出来了浪头,随即又被莫名地压下,他下意识地伸手——
轻微的一点温热刚好落到了手背上。
他没再动,好像那血珠是个活的,他一动,血珠就会惊跳起来消失一样。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将手背放到唇边,用舌头一舔。
简直像在品尝甜美的蜂蜜。
封云鹤俯下身子,视线紧紧锁在燕回秋的表情上,一字一句问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谁要是多看你一眼,我就把他眼睛挖出来。”
“记得,所以呢?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你。”
“我要封云恒。”
门外探头探脑的宋没胆儿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在燕回秋看过来之前,蹭的缩了回去。
封云鹤低低笑出声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燕回秋,慢悠悠地拨通了一个电话,还是外放的。
对面传来温润的嗓音,轻而柔和,带着以往的沉静,正是封云恒,他问:“伊夫堡都处理好了?”
“在哪。”
兄弟两人同时开了口。
封云鹤一抬手,见燕回秋没躲,这才用食指勾起了他的一缕头发,慢慢绕着,接着说:“动静太大,弃了,实验室那边没什么反应,傅落不是他们的人,我放了,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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