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面白无须,容貌俊秀,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之势。他忽然转头望向了元珠玑的藏身之处,眼神锐利,没有一点得道高人的和蔼。元珠玑慌忙躲避,才没被发现。
他听见庞昱唤那道士为:“奉善真人——”
此地不宜久留,元珠玑心道改日再来,连忙逃了。
……
晚饭后,江殊端了一碗木瓜冰水给元珠玑解暑。
元珠玑不怕热,但他见江殊兴致高昂,便也喝了些。他还是不忍心对江殊说一些绝情的话。
房中只有元珠玑放下碗勺的声音,寂静又尴尬。江殊自知如今不能久留,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开封府衙分配的住宅大了许多,他们无需再挤一间卧房了。这让江殊和元珠玑心中都有些惆怅。
夏季的晚风凉爽清澈,吹得江念云脸色都好了许多。江夫人正在绣一对鸳鸯枕套,抬头间不愉快地问了一声:“他喝完了?”
江殊点头:“今日劳娘费心了。很好喝,他喝完了。”
江夫人撇嘴说:“我做的自然不差。唉……儿大不中留啊,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冯家可别绝后了。”
江殊皱眉,低嗔了一声:“娘!他听到了。”
江夫人没说话,只用针尖挠了挠鬓间的瘙痒。江殊无奈至极地走开了。
晚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江夫人完成最后一针的缠绕,举起绣布来给江念云看,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是不是很喜庆,念云?很快就能用得上了。”
……
夜间,元珠玑额间骤然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有些慌张地跑出房间,烂肉一样地瘫倒在地。面前有一团黑影蠕动,他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绣花鞋。江夫人背着月光,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道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仙风道骨。两人将元珠玑面前的光芒尽数挡去,没有一丝缝隙。
元珠玑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的声音:“奉……奉善!”
奉善笑吟吟道:“没想到,你居然认识我。”
他靠近元珠玑,身后的弯月正好悬在他的脑后,光辉之下的他像极了铁面无私的执法者:“不过,修道之人可不会讲究人情。小家伙,你要惨啦。”
元珠玑惊恐之下,唤出的名字居然是“冯殊”。他自己都愣了许久。
奉善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好可惜啊。不过你真傻。你以为他会来救你吗?仔细想想吧,今晚你都吃了些什么?”
江殊亲手递给他的木瓜冰水……
说罢,奉善又掏出了一个锦囊:“这个,想必你也见过吧?是我交给他的哦。”
元珠玑呆楞了许久,有些不敢置信。江殊,又骗了他。
“好了。”奉善说,“跟我回去吧。你这种道行的鬼,我还没尝过味道呢。”
元珠玑正要施展金蝉脱壳之计,却被奉善的一道符箓困死于肉身之中。夜色浓郁,元珠玑被奉善给抗在肩上,腾空而去。他眼前的世界颠倒摇晃,万分虚假。在天旋地转之下,元珠玑寻找到了江殊的房门,死死地盯着。
直到最后一刻,那扇门都没有被打开。他所认定的英雄,也没有破门救他。
☆、不是三郎
江殊盯着桌案边上的陈墨怔神,笔尖饱满的墨滴晕染在宣纸上,肆意野蛮地伸展着。他这般神不守舍的好几日了。公孙策蹙眉看他,用纸镇沉闷地敲打着桌案,惊醒了梦中人:“江少尹,为大人做事要专心些。”
讨厌一个人,连他的呼吸都是错的。江殊继续不动声色地厌恶公孙策,并且情绪更上一层了。他掀开了那张宣纸,抖动得哗哗作响,把烦躁的心绪充斥满了整个空间。公孙策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元澈呢?近来都没见过他。”
砰的一声,江殊把揉成一团的宣纸砸在案上,抬眼瞪着公孙策,语气不善:“你何时能直呼他的姓名了?公孙策,少打他的主意!”
公孙策露出了投降的神色,挑眉耸肩,不再言语了。
沉寂了许久,江殊长长地叹了口气,妥协般说道:“他走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或许是回乡了吧。回他原籍去找找。”公孙策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他是不辞而别咯。那我劝你别找他了,他肯定不想再见你了。”
面对着公孙策的冷嘲热讽,江殊不愿意搭理。他将自己埋头于案牍之中,想要用忙碌掩盖漫长的焦虑。
午间歇息时,包大人亲□□问了江殊的情况,并且建议他先回家休息。无可奈何的江殊离开府衙就见到了江夫人,她正好上街采买红宣纸,江殊就陪着她一起了。谁知道她要红宣纸做什么,江殊不想多嘴去问。
首饰铺里,江夫人见到了一个故交,两人相谈甚欢。不过两三句寒暄,她们便挽着手去听京内最盛行的胭脂花旦的折子戏去了。江殊被禁止跟随,他需要好生陪护故交的女儿回府。
那姑娘眉目清秀,一双秋波含春似地低垂着,恰到好处地透露了娇俏。交谈中,江殊得知了姑娘的闺名:朱宣玉。他是户部员外郎的小女,掌上明珠。
江殊有些哭笑不得,江夫人还妄想给他联姻。不过朱宣玉也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她得知江殊早有心上人后便答应不会纠缠,并且十分感慨江殊与心上人的感情坎坷。这让江殊觉得,朱宣玉是个及其感性的女人。
这一点在回府的路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朱宣玉满目同情,甚至哽咽着给乞儿们分发馒头,嘴里念念有词:“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可怜的人儿?唉……”
一只晒太阳的老狗被她挡住了阳光,并且充满慈爱地注视着:“狗生晚年,生活凄凉。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可怜的狗儿?唉……”
老狗拖着它残缺的后腿,翻着白眼走了。这让朱宣玉更是震撼,以至于玉手抚胸,抽泣连连:“它的腿,天哪——天底下,竟然……”
江殊想起方才朱宣玉对他与元珠玑感情的陈词,不禁有些乏味了。怪不得当时她那般惊讶,满目深情地说:“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可怜的有情人?唉……“
原来这是她的基本礼仪啊。
回首间,江殊恍惚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凭借着这一点蛛丝马迹,他竟然能万般坚定地喊出元珠玑的名字。容不得迟疑,他追了上去,妄图抓住那躲避得迅速的影子。
“可怜的狗……狗东西!它是装的!哎?你去哪?”朱宣玉郁卒不已,天底下,竟然还有她这般可怜的女子,竟被当街遗弃,可悲可叹啊,唉……
星星点点的蒲公英随风飘荡,被奔驰而过的衣角荡得更不安分。江殊喘息着停了下来,一无所获。他泄愤似地踩烂了蒲公英的根茎,无能地低吼了一声。无能于血海深仇,无能于执子之手。他就是一个窝囊的人,一无所成的……废物。
“大哥,你想见二哥吗?”江念云不知何时站在了江殊面前,面无表情,神色诡异,“你跟我来,我知道他在哪里。”
江殊顾不得许多,忙追了上去。追寻到半路,一团蒲公英雪花一样扑面飘来,席卷得周边都狂风大作。江殊眼前再次清明后,江念云已倒地不起,面色青灰得像是一具尸体。江殊忙上前抱住他,还未开口,便见到江念云突然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低声问道:“我要的聚魂珠呢?大哥,你答应给我的聚魂珠呢?我不想死得这么早,我不想!!”
江殊丢烫手山芋一般弃了江念云,恐惧着后退:“你不是念云,你是谁?”
江念云勾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脸上皮肤开始腐烂脱落,最后重新生长,露出了一张面白无须的清俊面庞。他挑着眉,活动着舒展开的真身,骨头咯吱作响:“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啊,真是无聊。我或许不该那么早提聚魂珠的。”
江殊不可置信道:“奉善!?你怎么……我的锦囊……“
搁浅的记忆潮水般袭来,江殊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瞪大了眼睛。一切的困惑都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细线,在奉善的出现下,全都汇聚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江夫人!江殊记起来了,从端州赶往开封的路上,江夫人从江殊的车内出来,自那以后锦囊便不见了。
“你又想怪你娘了?”奉善哈哈大笑,嘲讽道:“当初得知元珠玑是鬼非人时,你心头萦绕的是什么?是不是,江念云终于有救了?是不是那个游医透露的神秘药引?聚魂珠!”
江殊不傻,恍然大悟:“那也是你?”
“除非心甘情愿,否则鬼在珠在,珠毁……鬼亡。”奉善说,“当初在端州铲除了马忠,意气风发,我是这么教你的。所以你很聪明,你选择让元珠玑爱上你,最后心甘情愿地……交出聚魂珠。”
奉善说到兴头上,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江殊:“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爱上他?毕竟,你可不像我,心是石头做的。”
江殊问奉善:“他人呢?”
奉善无不可惜道:“在你无能狂吼的时候,他就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聚魂珠。”
奉善举着手上发光的珠子,得逞着笑道:“你也知道,没了聚魂珠,他可是要魂飞魄散的。毕竟撑了两百多年,散也是散得更快些的。”
聚魂珠的光芒内敛而沉稳,就像是一颗温润的夜明珠。江殊吼道:“交给我!”
“休想!”奉善挑衅着后退了两步,漂浮在半空,“他魂飞魄散了也没见你多伤心。看来前些日子的消沉全是装的。哦,我明白了。怪不得最近你对他越发主动了,看来是江念云撑不住了吧?仔细想想,就是从那次你在蒙面人刀下逃出生天,江念云险些病死开始的。还真是巧呢。”
江殊气急败坏,但是他拿奉善毫无办法。他有些迟疑:“你在骗我。拿了聚魂珠还非得让我知道,肯定有问题!”
“你以为我要聚魂珠作甚?吃吗?我可不吃这种玩意。先前说要吃元珠玑,也是吓唬的他。”奉善说,“我就是一个俗人,可以把聚魂珠给你,但是我要李唐王室的宝藏。全部。”
“你也知道这事?“江殊摇头:“我不知道宝藏在哪。否则早些年,我不至于和念云他们穷困潦倒。你找错人了。”
奉善甚至有些怜悯江殊了,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我呆在庞家是为了什么?我如何得到,你不用操心。山人自有妙计。我只要你的一句保证,说了,我就把聚魂珠交给你。”
周遭的蝉鸣似乎都息止了,树叶凝固在枝桠上,囚禁着正要振翅而飞的画眉。这仿佛是一个漫长的承认,需要郑重的考虑。奉善诱惑道:“一个你从未见过、或许从来不会、也不将属于你的宝藏,和江念云长命百岁的可能相比,你还不知道要选哪个吗?”
金钱,是人类欲望的基石。哪怕这块基石只是水中月,有些人也不愿意移开贪婪的眼睛。江殊也将自己内心的贪婪展露无遗了,但是他并不会任其发展,他说:“我答应你。李唐宝藏,自此不再属于冯家。”
“对天发誓!”奉善提醒说。
江殊照做,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无形的禁锢,烙印进了他的一生中。奉善解释说:“不要以为对天发誓是过家家哦。你若是反悔,是真的会遭天谴的。“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荷包,与聚魂珠一同交给了江殊。荷包内是元珠玑留在世上的遗物:一块满是绿锈的长命锁,还有一封写给江殊的绝笔信。
信上书云:你不是三郎,一直以来,是我错了。……抱歉。
江殊问转身欲走的奉善:“为什么?”
奉善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江殊说:“他放弃得这么突然,这么决绝,这么……让我猝不及防。”
奉善叹息道:“你骗了他。今日他还见到了你与朱宣玉的卿卿我我。对的,你看到的影子的确是他。没想到吧,他跟了你一路。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哦,若是其她人,倒也不至于这般。可惜啊,你见的是朱宣玉。”
江殊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奉善说:“从他一开始的自我质疑起,一切就开始走向衰退了。你知道压死骆驼的稻草吗?朱宣玉就是压死元珠玑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他便明白,你不是他冒险来寻的肖峄阳,一切始于错误,终于错误。”
江殊沉默无言,奉善临走前奉劝他:“反正一开始你也没打算爱上他。结局如此,不必介怀。”
江殊点头,将元珠玑那张绝笔信撕得粉碎,喃喃说了两句:“我不是你的三郎,我是江殊江念初,我还是冯家唯一的希望。我不是肖峄阳。你知道吗?元澈……”
破碎的纸张飞扬起来,乘风而上,奔赴各地。隐匿于暗处的景山月走了出来,捻住了一个碎片,问着玉瓶中的一个小红点说:“你说,他到底有没有爱上过你?”
红点没法回答,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景山月心中惆怅,又有些庆幸:“幸亏先前给了你一颗朱砂痣,否则此次,你还真的会万劫不复了。走吧。我带你回地府结束这一切吧。你呢,就好好地重新再活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里的结局又仓促又粗糙,但结局只能如此,不是宿命的原因,而是我想赶尽结束。第一世才写了十二章,这一世没准备好,超了好多,太冗长了。如果觉得很不合适的话,我找个时间把前面有些矛盾的大改一下。哈哈哈。
☆、我是你爹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
怨呜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
被浸湿的红尘萦绕不绝,细细嗅来,只觉大梦初醒。
元珠玑和赵云中纷纷睁开眼眸,细密的雨声不绝于耳,透过昏沉的天色,他们可以望见窗外的滂沱大雨。江念初的鬼魂已不见了踪迹,唯有面前端坐着的黄尤,他手上正把玩着那块历经风霜的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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