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珠玑见赵云中两眼怔怔,双拳紧握,便伸手抚慰道:“昔年往事,不必介怀。”
赵云中长叹了口气,握住了元珠玑比他小巧的手,舌尖翻滚,也只挤压出一句:“是我的错。”
黄尤说:“你真不用介怀。江殊心中郁郁,潦草地活了两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江家的血海深仇,沦落到无人可继的地步。这都是因果报应。你的债,早就还清了。”
元珠玑问他:“江念初呢?鸾奴许是惧我们事后算账,跑便跑了,他怎也不见?”
“我送他投胎去了。人间这些年,他也吃够苦了。”黄尤说:“那颗聚魂珠救了江念初的命,同样也害了他的命。这百年间,他魂魄不散,又不忍见母亲终日受地狱之苦,便吞了她,一体两魂,这般之下,也算是他偿还的债了。”
人活一世,哪能清清白白地来去呢?走了黄泉路,登了望乡台,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债或是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一世又一世的,不过是在人间无尽地沉浮罢了。让人珍视的,也就是重逢的那几分感动。元珠玑不记得许多事,没什么故人。来过的几个人,都行色匆匆,以后或是不能再见了。这般想来,他心中便是无尽的唏嘘。
黄尤将那把长命锁还给了元珠玑。元珠玑接过后,怀念了许久,将其与古琴挂在了一处。他歪着头审视,帷幔之中,望着倒有几分韵味。
元珠玑还是不懂:“景山月为什么会帮我。想我与他也没什么瓜葛,哪能值得他这般费心费力?”
黄尤犹豫一阵后透露道:“他这只狐狸精,最是喜欢赌。你那一世不过是他与秦广王的赌局罢了。他许是良心未泯,想着怎样都不能让你魂飞魄散了。你不用太过感恩,这本也是他该做的。”
关于奉善,黄尤并没有说太多,只提醒元珠玑那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莫要多问,省得招惹祸事。
雨过天晴,山水间景色更清明了。黄尤起身告辞,并拎走了元珠玑的一条鱼。元珠玑正要去追,赵云中忙拉着他一阵上下其手。元珠玑骂他无耻之徒。赵云中不管他的挣扎,只觉得心中无尽的自责和歉意,只想立马抱着元珠玑好好偿还。
一番酣畅淋漓的“吱呀吱呀”后,赵云中又捏着耳垂,跪在了新买的搓衣板上。忙着拆被套、洗被套的元珠玑望了一眼因缘际会符,不免有些抵触。若是每遭都要被这般疼爱,他还是想尽快了结此事。不是说他不乐于其中,而是万事不该这般无度,他许多事务都没时间去做了。
“娘子,莫急。”地上的赵云中还有脸开口说话。
元珠玑低头瞪他:“你喊我什么?仔细你一身皮!唤我元澈。”
“好的,娘子。”赵云中嬉皮笑脸,丝毫不知过错。他被元珠玑不痒不痛地敲了脑袋后,还乐此不疲,“我唤你娘子你害羞,你便嗔我一声‘相公’吧。”
元珠玑不理他,转身欲走,却被跪着的赵云中拦腰抱住了。赵云中也不知生前做的是什么营生,竟生得这般高大,哪怕跪着,一张脸都能埋到元珠玑的后腰上。
他有些哽咽地亲昵着:“我们以后都别闹了。我不想你再受苦了。”
元珠玑温柔地拍了拍腰间的大手,一口答应了。
土地庙并不森然,倒是有几分烟火气,午后清风杨柳下,确是个休闲的好去处。怎么争说,血光刀影也波及不到它。可万事总有始料未及,当意外发生,我们只好感叹世事无常,再奉送老天一对中指。
这厢,元珠玑正在奋力地从井中提水,前堂便传来赵云中的惊呼声。
元珠玑手一松,满桶清水坠入井中,溅起波涛汹涌地涟漪,与那厢的打斗声恰恰重合。他冲到堂前,只见威严艳丽的飞鱼服晃眼而过,光影之中,唯有绣春刀的锐利锋芒。赵云中竟有些不可抵挡,只能狼狈地东躲西藏。
元珠玑正待动手,却被赵云中死死护着。那绣春刀见是元珠玑,生硬地在半空中止住了,不得寸进。元珠玑趁机审视那人,有些意外地脱口而出:“锦衣卫!”
这锦衣卫有些年纪,却鹰目勾鼻,眉眼锐利,流畅的身形在飞鱼服下英武不凡,哪怕身负两柄绣春刀,却怎么看都没有道行。这一介凡人,怎能将赵云中打得无还手之力?说出去,着实有些丢人。
赵云中解释:“不知怎的,对着他我竟生出了难以言说的惧意,有些毛骨耸然。一身法力,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
元珠玑警惕地问锦衣卫:“阁下尊姓大名?为何无故动手,打伤我家郎君。”
赵云中说:“我虽狼狈,却也完好无……”
元珠玑瞪他:“你闭嘴!”
那锦衣卫红了眼眶,眉眼间竟是柔和了下来,一幅铁汉柔情的模样。他喉间滚动,许久之后才开口说话:“我是你爹啊。”
元珠玑骂他:“呸!我是你爹!哪来的小贼,竟这般不知礼数!?”
锦衣卫气急败坏,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床头的因缘际会符说:“我因其召唤,寻你而来,你竟是不信于我。为父数十载漂泊于尘世间,死时虽被凌迟,死后却容貌未改,你也一如当初,为何认我不出?还和这厮不清不楚……我……你……”
哽咽数阵,他一口老血说喷就喷,浮夸至极。
元珠玑和赵云中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了。
赵云中松了口气,挽尊道:“也不怪我不敌凡人,只怪这人是我泰山。”
元珠玑:“没用的东西!”
第二卷:牡丹亭卷——完
☆、幸会
这锦衣卫身持两柄绣春刀。
此次的信物,是那柄断裂的绣春刀。
绣春刀乃天子钦赐,手工精锻,刃面大波浪花纹,可轻易刺穿锁子甲。自这齐齐断裂的刀口可见,当时是何等刀光剑影。
赵云中问他:“这两柄刀可都是岳父……”
“唤我元指挥使即可。”锦衣卫冷声打断他,“我是元澈亲父,姓元名庭字灏轩。人称千手判官,最是擅长剥皮抽筋,在我手上被凌迟、腰斩之人不可计数。不过说来,你的岳丈,我可不敢当。”
人说诏狱乃人间地狱,万般酷刑皆在其中,元庭所说不及二三。那阴湿之地的血腥残忍,也无法一言蔽之。可元庭警告的神色,却正要将赵云中给吞噬了。这是个下马威,赵云中明了。
他还是接着问:“这两柄刀,可都是元指挥使的?”
元庭将那柄断刀推至桌前,淡然道:“这柄是你的。”
前尘往事忘尽之后,生前之事皆是无法预料,赵云中也并未过多惊讶,只点头答应。元珠玑却是了然了,怪不得这般高大,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将。
元庭转头对着元珠玑,神色温柔:“我生前罪孽深重,死后不得投胎。我本想伴你左右,却寻你不到。后来,我与阴差有了些交情,才得知你早已殒命。我早就万念俱灰,也没期待能再见你,今日重逢,实在是……心绪万千。”
对于生离死别,元珠玑颇有感触,但对元庭实在是没甚印象,只得叹气:“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你。”
元庭说:“无碍,稍后便能记得了。”
他将那柄断刀入鞘,吩咐说:“你们只需将手一起放上去,便可记得了。元澈你先别急,赵云中你先放上去。”
赵云中不敢置喙,只得照做。元珠玑将要放时,元庭却用一块手帕隔开了赵云中,不让他俩肌肤相亲。这老父亲尽心竭力地想要保全儿子的清白,却不知两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赵云中噤若寒蝉,更不敢言语了。
一瞬间,周遭仿佛狂风大作。
一首从荒野飘荡而来的吟唱,像是被遗忘在无涯的时间之海,带着苍老的遗迹,庄严且令人怀念。
……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那伤感又浑厚的吟唱声渐行渐远,所有心绪和回忆都被卷进了脑海深处,各种喧嚣一应泯灭,只剩下当世应有的记忆。
夏日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元澈恍然地睁开眼,抬头间望见威严的门衙上悬着一块大匾,上书:北镇抚司!
喧闹的蝉鸣声催促着他往里走去,高耸的门楣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本就心情不佳的元澈心生退意。正待他转身欲逃,吱呀一声,厚重的铜钉朱门缓缓开启,一阵阴风扑面而来。
里面出来一人:身着青绿锦绣服,脚蹬细长烫银武靴,步伐稳健威武,眉眼却是清秀,勾起的笑颜也温柔可拘。他手上把玩着一个蛇形玉件,更显得手指修长白皙。元澈望着怔神了片刻,正要行礼,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托了起来。玉件的冰冷透过布料,传至皮肤,让元珠玑不禁轻颤了一下。
那人介绍:“在下锦衣卫千户,唐泉书。奉指挥使之命来接应小少爷,可不敢受礼。“
元澈扯着身上土黄色的制服,撇嘴说:“我如今已是小旗,万事听从千户大人的安排。我爹说过,不该仗势欺人。北镇抚司中,该是如何,还是如何。”
唐泉书含笑点头,领着他穿过了数条桥廊,百间屋舍,找了一人。那人一身青色圆领直裰,头上青玉系冠,腰挂长刀令牌,脚蹬黑色高帮皂靴,整个人修长俊朗,十分养心悦目。
他见唐泉书,立马抱拳行礼,十分恭敬:“千户大人万安。”
唐泉书垂眸应声,又向元珠玑介绍:“这是赵总旗。小少爷今后就在他的麾下当值,万事都可找他。当然,若是超出赵总旗职权,您也可以来找我。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元澈摇头道:“千户大人唤我元澈即可,我说过,在北镇抚司,我只是个小旗。”
唐泉书笑着点头:“好的,小少爷。”
元澈:“……”
唐泉书走后,赵总旗便抬眼看他。这人眉眼端正俊朗,却偏生歪嘴笑着,怎么看都不是正经模样。元澈颇有些紧张,不敢言语。
赵总旗看了他一阵,问道;“姓甚名谁?”
元澈说:“元澈。元稹的元,清澈的澈。”
赵总旗怪哉:“谁是元稹?”
元澈说:“唐朝的一个诗人。”
赵总旗点头,又问他:“今年几岁?”
元澈说:“十八。”
赵总旗又问:“可练过什么功夫?”
元澈摇头:“只扎过马步。”
赵总旗挑起眉头,颇为为难:“这可不行,总得要有些自保能力。来,我教你一招。”
说着,他们二人走至院间。赵总旗从身后半拥着元澈,一双手在他肩上游移,正徘徊着往下走去。元澈有些躲避,他觉得很痒,便嗔着不想学了。
赵总旗说:“别动。我从身后抓住了你。你现在握住我的胳膊。”
元澈照做。
赵总旗又说:“你不好挣脱,需要攻击我的下盘。首先用尽全力,踩我脚尖。”
元澈照做,泥地上多了个小坑。
幸亏赵总旗躲得够快。
他又说:“挺狠啊。现在你就可以趁机挣脱禁锢,然后攻击敌人胯下。不要留情,能下多重手就下多重手。”
元澈说:“这不好吧,太狠毒了。”
赵总旗反问:“你还想不想活?”
元澈只好照做,那棵桃树便少了一块树皮。
幸亏赵总旗躲得够快。
他长吁了一口气,解释说:“这叫天地无极断子绝孙上下纵横脚。你记住了吗?”
元澈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点头说应该记住了。
赵总旗说:“恭喜你,现在你是一名合格的锦衣卫小旗了。”
元澈颇有成就感地笑了笑,晃得赵总旗有些眼花缭乱。
他抱拳说:“在下姓赵名昀字云中,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幸会。”
元澈也照葫芦画瓢:“幸会。”
☆、诏狱
北镇抚司的桃树很高,如庭盖般遮阳挡雨,挺拔得像个俊俏的少年。
微风拂过,勾引走了几片轻佻的树叶。树叶如浪子般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了廊桥上,被经过的皂靴踩得瘫软稀烂。
元澈无所事事,端坐在廊桥的木梯上,两手撑着下巴,仰头望着桃树。枝桠上正停着两只知了,他们臃肿肥胖的身体艰难地重叠着,光天化日之下正行那苟且之事。元澈故意使坏,拧下一颗革带上的铜扣掷去。知了振翅逃了,有些慌不择路,险些坠落在地。
元澈扯着嘴,怎么也笑不出来。
廊桥上人来人往,各方人员都正司其职。元澈给路过的小旗让路,难免听到他们的低声絮语:近来诏狱事务繁忙,又有几个大案要办了。
“这次牵扯到中书省和兵部,动作太大,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不保。“
“不管如何,诏狱刑罚都是要走一遭的。这些大人细皮嫩肉,也不知挨得住几下?”
“文人胆子都小。那兵部侍郎之子王笑之,一听到要下诏狱,便一头撞死在了铜门上。唉……也算是风流一世,到头来成了个笑话。”
“你看诏狱里鲜血淋淋的郑明仁,怎么也是个硬骨头。他也算得王笑之的恩师,怎得教出这么个胆小鼠辈。”
“你可少说点。换做你,保不齐得尿裤子……”
小旗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逐渐听不真切了。
元澈怔神片刻,心不在焉地转身欲走,却一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他还未及抬头,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怎得这般魂游天外?若是在北镇抚司撞到不该撞的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他抬头,就见赵云中歪嘴笑着看他,眼中荡出的是不经修饰的勾引。同僚曾好心提醒过他,切莫与赵云中接触过密,特别是他这种长得俊俏的。若是把话说开了就是:赵云中是个登徒浪子,遇见合眼的都想发展发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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