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中:“……”
☆、刺杀
天色已晚,想来元庭也该到家了,元澈准备回去。
他告别赵云中后,在街角驻足片刻,转身往另一条岔路去了。反正都晚了,也不急于一时。
他想去看望一个人,两人半月前还曾同舟泛游,不过那件事情发生后,一切就恍若经年了。他们原本的关系本不需通报的,此番元澈却被挡在门外,鲜艳的朱门像是一条无法跨越的横沟,终究还是横贯在了他们的生命中。那小厮回来后语气颇为不佳道:“我们家少爷不在家。元少爷请回吧。”
元澈说:“那我改日……”
小厮不耐烦道:“改日也不在家。”
竟是客套话都这般敷衍了,想必是真的不愿见他。元澈颇为伤感地望了望门楣上的横匾,只觉得它摇摇欲坠,就像整个郑府一样,仔细想来,或许他就是罪魁祸首。
在回去的路上,元澈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经过小巷时他忽觉异样,有些疑神疑鬼地左右张望。刚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元澈不是很确定,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立马加快了脚步,嘴巴里念念有词,喊着一些恶灵退散之类的咒语。
月牙儿高悬夜空,洒下了遍地的清辉,清辉下的光影翻动,让元澈低头时瞥见了地上的两个人影。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怎么也不该是鬼的——鬼没有影子。
元澈撒腿便跑,未及两步便被人从后箍住了,残破的呼救声也被捂在了嘴里。此番危急之下,他的脑袋忽然灵光透顶,想起了赵云中曾教过他的防身之术,便立马气沉丹田,使劲朝那人脚尖踩去。
耳边只听得一声痛呼,元澈便恢复了自由。挣脱桎梏后,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人,冷笑一声,抬起脚来运尽全身力气,一边吼着一边冲那人下身踢去,不留一点余地:“天地无极断子绝孙上下纵横脚!去死吧你!”
就像是正在高亢嘹叫的公鸡被捏住了脖子,那人喉间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尖叫,大腿一夹,白眼一翻,不消片刻便面色灰白地晕倒过去,嘴角流出白沫,极其惨烈。
这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扯下他系在鼻头处的黑色布条,元澈并不认识。不过想来,这年头大抵也不会有人亲自上阵刺杀了,不过是出些银子买个杀手罢了。恐这人还有同伙,元澈慌忙地逃离了此地。
回家的话要面临元庭的苛责,体罚定然少不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变得无家可归的元澈没有办法,只能拐个弯往赵云中家里去了。
而面对梨花带雨,身负轻伤的元澈,赵云中没有拒绝的意志力。相反,他只有些自我怀疑,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元澈擦掉了憋出来的泪水,将方才危急之事告知了赵云中。有些心猿意马的赵云中并未听进去多少,只是带着些吃豆腐的嫌疑说:“你脖子都被勒得泛红了,来,我帮你上药。”
元澈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很是困惑:“你先前那般轻薄于我,我念在你不知我身份,情有可原。可庭杖责罚之后,你还不知收敛,我不明白,你就这么胆大妄为吗?”
赵云中思考了一会,趴在床上说:“若是往常那些庸脂俗粉,我倒也熄了这心思。只是你啊,我总觉得不一样。想来,这次是栽了吧。”
这些情场高手的话都当不得真,元澈并不想当真,只当没听见似地打了些水去洗漱。赵云中急了:“你还真在这过夜啊!?”
元澈叹气问他:“你怕了?”
锦衣卫指挥使元庭手段残酷,死在他手下的三品以上官员不可计数,人称千手判官。和他儿子半夜三更不清不楚地共处一室,赵云中哪能不怕呢?可是求偶的心思一旦起来,便一点也不想认输,他硬着头皮摇头说:“怕?人活一世要的便是潇洒,我不会怕的。”
元澈甜甜一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会帮我找凶手呢。”
赵云中不得不承认,元澈很擅长使用激将法,他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他愣了许久。这话,好似曾经有谁与他经常说,现下却是记不住了,有些恍若隔世。
再抬头间,元澈已经远去,望着他的背影,赵云中有些伤感,深觉自己是深陷情网了。
晚间时候,元澈拿了一床草席睡在地上,死活也不上赵云中的床。他自有说辞:苍蝇死前为了□□都能抖擞精神,也不好说赵云中不会这么丧心病狂。毕竟同为男人,元澈可是很清楚他们的德行的。
赵云中也再不能用总旗的身份威逼利诱了,只得罢了。
月光越过窗台,撒在床上,沿途拐角落在地上。他安慰自己,虽然二人异梦异榻,但好在同浴一轮明月,也算是某种程度的风花雪月了吧。
赵云中清贫的家里并没有燃熏香,也没有点艾草,这让元澈深受蚊虫叮咬之苦。他睡不着觉,便对赵云中说:“此番多谢你了。”
赵云中说:“不过一床草席而已,不值得谢。”
元珠玑却摇头,真挚道:“若非你教我的防身之术,今日我恐遭遇不测。”
这般提醒下,赵云中想起了那日他为了吃豆腐瞎编的防身术,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他有些忍俊不禁,并且同情起那位杀手兄弟来:“你觉得是谁买凶杀你?身为指挥使之子,肯定有不少仇家吧?”
元澈点头:“很多,我数不清楚。”
赵云中却很机灵:“近来有哪些仇人,嫌疑会更大些。”
夏夜的蚊虫很多,寂静下更显清晰。三声蟋蟀叫唤后,元澈伸手拍死了自己手臂上那只肥硕的蚊子,淡然说:“很晚了,早些睡吧,赵总旗。”
这语气颇有些客气,赵云中觉得不太可爱,便建议说:“你可以唤我赵昀。或者……”
“好的,赵昀。”元澈是真怕他又列出一些难以启齿的名称来,有些无奈:“真的很晚了,赶紧睡吧。”
赵云中无法,只好睡觉。
一夜无话,直到天明。
☆、真相
万里无云的天气,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澈明亮。
干净的阳光给勾角画栏的高楼渡上了神圣的金光,延伸至整个京都。它的施舍一点也不偏颇,不管是对勾栏柳巷,还是北镇抚司。
街边的一个妇人眉眼凶横,正吐沫横飞地与那小贩争论,看样子是对定价不满。她左手抖着软塌塌地罋(wèng)菜,右手兜着背上哭啼啼的孩子,好不忙碌。
元澈一双眼睛死黏在这一派烟火红尘的景象上,嘴里的瓜子壳正以天女散花之势纷飞。赵云中思度良久,将他唤回来,指着雅间里数十人道:“元澈,这番指认还是必不可免的,我等虽是锦衣卫,但也不好这么欺压百姓。”
元澈抖干净腿上散落的瓜子壳,起身围着那些人审视,一边还磕着瓜子。半响,他将目光锁定到一人身上,语气不善地问道:“掌柜的是吧?你可还记得我?”
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早就抖如筛糠,这掌柜也不能免俗,被点名后险些率先跪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脑门,思索着对策,却听到元澈提高了嗓门喊道:“多年不见哑巴了吗?说话!”
他忙颤声回答:“记得,记得……”
元澈挑眉问:“那你说我是谁?”
可怜的掌柜哪能记得每个客人,半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元澈脸色难看起来,掌柜的忙说:“是小人记错了,记错了,不曾记得,不曾记得。”
元澈简直是气急败坏:“你居然不记得?我五岁在你这里买过云片糕,你说五文三两,我一时疏忽给了你六文。那多的一文,难道不是被你贪了?”
面对这种无理取闹的说辞,掌柜的有些哑口无言。这番陈年往事,实在是不好记得。他张嘴了许久,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鼓起勇气,小声提醒:“小人……小人是去年才盘下这店的。而且……不曾卖过云片糕!”
元澈把手上的瓜子一砸,骂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诬陷你了?好大的狗胆!”
掌柜忙地跪下,报菜名似地说着“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那些店小二不知所以然,也跟着跪下,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赵云中无奈至极,把元澈拉了回来,小声提醒:“我们一般不是这么冤枉人的。”
元澈受教了,问道:“那你们怎么冤枉人?”
赵云中说:“我们一般都是抓回去严刑……咳!什么呀!瞎说什么,我们锦衣卫公正严明,一般不冤枉人!”
锦衣卫的仗势欺人屡见不鲜,这话说出来赵云中都心虚。元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冷笑了一声。
这种迁怒来得莫名其妙,赵云中有些委屈。他将元澈带出了酒楼,结束了这场闹剧:“看来这掌柜没有刺杀你的动机啊。咱们找下一个吧。”
元澈也很赞成,说:“下一个是唐泉书。”
世间有那么多种死法,赵云中宁愿死在牡丹花下,风流一回也算不枉此生。他声泪俱下地控诉元澈:“你为何要这般害我?去找千户大人,你还不如把我先奸后杀。”
元澈摸摸赵云中的脑袋,安慰说:“别担心了,我不会对你先奸后杀的。”
这般的话倒是乏味了不少。赵云中正色起来,他拖着元澈的手到了一处茶楼,端坐好后耐心问道:“你这样不对,元澈,你许多事情都瞒着我。我很情愿帮你,因为我对你心生好感,可是元澈,你这样我帮不了你。”
小二端来一杯清茶,元澈端起来小口抿着。茶并不上等,还有几根粗梗,元澈细细地嚼着,任凭苦味在嘴里蔓延。他沉默着,品味着。
赵云中无情地拆穿了他:“那天晚上,你离开我家后到底去了何处?”
元澈放下茶盏,轻声说:“我知道你怀疑什么,不会是他的。”
赵云中说:“果然见了其他人。你实话告诉我,元澈,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你的一次任性?你是不是只是不愿意回家,才跟着我到处找所谓的凶手。那凶手真的存在吗?那日你的伤势究竟是……”
“我没有骗你。”元澈打断了赵云中的话,喃喃说,“我与你所说的,皆是属实的。”
赵云中点头,换了个语气说:“虽然我知道我对你只是一厢情愿,但我们之间多少有些交情吧?你相信我,告诉我你那日究竟去找了谁?为什么你不愿意怀疑他?”
清茶里的茶梗沉沉浮浮,随着杯面的涟漪荡漾着。元澈修长的手指顺着杯沿来回转动,茶楼中喧闹的嘈杂渐行渐远,一切好像都静止了起来。就在赵云中认为元澈会继续沉默时,他说话了:“你应该认识他的。他爹正是那日诏狱里受刑的老人——中书省参知政事郑明仁。你也该知道的,郑明仁是我的老师。”
秘密就像一桶被华丽绸缎遮住的泔水,你曾期待过钟鼓馔玉,但揭露真相后又觉得恶臭难闻。赵云中一番话来来回回斟酌,怎么都说不出来。
元澈很善解人意地说:“不知道说什么沉默就好。有时候你需要做的,只是倾听而已。”
赵云中笑了笑,满是歉意:“我实在是没想到。诏狱那日……是我莽撞了。不过郑芩宥……他一个瘸子……”
元澈说:“他原先不瘸的,说起来...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只可惜……也怪我,当年我们确实不该去凑安乐侯的热闹。那条敖犬要咬的是我,是他救了我一命,却搭上了自己一条腿。”
郑芩宥的家世与学识都是上乘,可年过弱冠,竟因为瘸腿而寻不到门当户对的亲事。这番境遇,在京都的茶余饭后算是谈资。福书村的郑家定然不会以此为傲。赵云中说:“若他因此记恨于你……那日之人,断定是他的话或许也不无可能……”
“他瘸腿之时我等尚年幼,这些年过去,他若是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元澈固执地说,“况且我拜入老师门下,与他从小朝夕相处,多年的情谊岂会这般容易倾覆。”
这番话乍听上去不无道理,但在锦衣卫浸淫多年的赵云中不是等闲之辈,他问:“若你们的情谊真这般牢不可破,那晚你被袭受伤,又不愿回家,其实最该去投奔的地方是郑府的。为什么回到我家?你被他拒之门外了是不是?”
元澈沉默了,他继续盯着杯中的茶梗,自欺欺人。
赵云中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再问你,你答与不答我都不会追问。郑明仁一案,你是否也牵涉其中?或是顺水推舟,或是无心之失。你……有没有从中协助指挥使……”
元澈的茶盏被打翻了,浅淡色的茶水沿桌淌下,溅了他一身。赵云中忙上前帮他擦拭,抬头间竟发现元澈湿了眼眶。
在哽咽中,元澈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的错。可我真不是有心的。我一直都很自责……”
望着梨花带雨的元澈,赵云中有些责怪方才咄咄逼人的自己了。
☆、万家灯火
沦为阶下囚之前,郑明仁也曾位及人臣。虽说算不上权势滔天,但翰林院不少学士师出其门,使他极受尊崇。元澈八岁时跟着郑明仁学习孔孟之道,如今已是十年有余了。为此,元庭费了许多工夫。
兵部侍郎之子王笑之与元澈师出同门,曾是同窗,交情甚好。此次祸事,便是起于元澈与王笑之的私信。
信中多有“大逆不道”之言,其矛头直指郑明仁。王笑之也算是被其波及,无辜枉死。可真要细究起来,那信中究竟是哪般的遣词造句,元澈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方便栽赃陷害的伪证罢了,没有一个字可信。
锦衣卫是皇帝的鹰犬,最是擅长翻脸不认人。元庭为元澈求学时有多低声下气,此时便有多心狠手辣。哪怕郑明仁是元澈的尊师,哪怕王笑之是元澈的好友,都阻挡不住他们疾风骤雨般的残害。最后王笑之不顾一切地一头撞死,死前的胆小怯懦成了他永久的定格。郑明仁深受酷刑折磨,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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