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闷油瓶逐渐远去的脸,他飞溅的眼泪,出现在他身后的白大褂,以及湛蓝的天空,流动的白云,摇曳的树影。
没有疼痛,也没有声音,我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两耳之间》回忆篇完——
第111章 都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有一刹那的失神。
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看起来有些熟悉,但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醒了?”旁边有一个低沉温暖的女声说道。
我转头,是一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我愣了两秒,开口道:“文锦……姨?!”
“嗯。”她点了点头,把手中的书合起来放到一边,“是不是从楼上掉下来了?”
“啊?……是。”我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有点搞不清状况。
“没事了,那些都过去了。”她站起身来,从旁边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递过来,示意我擦脸。
我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哭得湿漉漉的。有些费力地坐起身来,我接过毛巾捂住自己的脸。
“你先平复一下心情。”她说:“我和小花在外面等你。”
文锦出去后,我还是有些发懵,头有些痛,大脑里时间线都乱糟糟的,我甚至想不起现在是哪一年。
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半天之后,才觉得混沌的大脑慢慢清明起来,也开始记起来是小花带我来这里的,而我为了找到失踪的闷油瓶主动要求文锦催眠我,帮我找回一些丢失的记忆。
谁知道这一催眠就像时光倒流,实打实地把那些过往的岁月重新经历过一回,每一个画面都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就连最后闷油瓶血液的温热触感都似乎还残留在我手上。
可是仍然有一些让我十分疑惑的地方,比如我从六楼掉下去为什么没有死?我的抑郁症是怎么治好的?我为什么不记得闷油瓶了?文锦当年为什么要催眠我?以及后来在医院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从楼上摔下来之后的那段记忆非常混乱且模糊,看来还需要再跟文锦和小花聊一聊。
我把毛巾放在一边,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走出了这个蓝色的房间。
小花斜倚在外间的沙发上正在跟文锦说着什么,看到我走出来立刻转头看过来,他对我笑了笑,问道:“还好吗?”
“还好。”我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问:“我睡了多久?”
小花看了一下表:“差不多六个小时了。”
“后来呢?我从楼上掉下来之后呢?为什么没有死?”
小花看了一眼文锦,又看了看我,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温和地说道:“先坐下来喝杯水,吃点东西,后面的事,我慢慢跟你说……”
当天晚上,我们在文锦家旁边的酒店开了个房间睡了一晚,因为太晚订不到返程机票,只能第二天再做打算。
洗完澡躺下后,小花的鼻息很快平稳下来,想来这一天他也是很累了。
黑暗中,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始把小花和文锦说的那些结合我的记忆一点一点梳理,白天他们说的时候,我只能茫然地听着,根本不敢去细想,生怕自己当着他们的面痛哭失声。
我知道真相是残酷的,但我没想到,真实的人生比我想象中更为让人震撼。
当年,我之所以从六楼掉下来却没死,还是多亏了闷油瓶。如果没有他,而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话,我可能早就摔成一滩肉泥,和云彩一样,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正是由于闷油瓶拉住了我,所以我不是一个有弧度的自由落体,而是贴着墙壁掉下来的,然后砸到了一楼的遮阳棚上,又滚落到旁边的绿化带里,这才保住一条命。
但是从六楼掉下来毕竟也不是闹着玩的,我的腿骨折了,落地的时候撞到了头,在ICU昏迷了一个多月才转出来。
我爸妈还有我三叔都觉得我的病已经发展到要自杀了,国内的医生恐怕看不好了,所以他们联系了文锦,正巧文锦那边差不多到学期末了,于是提前请了假回国了。
文锦回来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看了我之前的病历后,立刻判断出我根本就不是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
这种病,15岁~19岁最为高发。在那个年代,人们对于抑郁症的认识尚且十分浅薄,更谈不上对双相有什么足够的了解了。别说是患者和家属,就是很多基层医生在双相的相关诊断、治疗以及后期管理方面都存在极大的不足。
一些资料显示,当时双相障碍的误诊率高达80%。一旦将双相障碍误诊为抑郁症,后果是很严重的,如果给予抗抑郁治疗,患者不能从抗抑郁剂治疗中获益,将会诱发躁狂快速循环发作,情绪变得更加不稳定,自杀风险提高,结果就是更加难以治疗。
这大概就是我在第一次服用抗抑郁药物后很快变得情绪高涨甚至在性事方面不知节制的原因了。难怪那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天上地下无所不能,每天精力充沛到根本不需要睡觉一样。
然而这种病的可怕就在于,亢奋的时候越猛烈喜悦,抑郁的时候就越是不可抵挡。每一份毫无来由的兴奋,都是提前借支的贷款,未来某一天会被变本加厉地要回去。
得到的时候越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失去的时候就越是迅猛不过须臾之间。
第112章 活着,才能怨恨。
2006年走到尽头的时候,昏迷了将近两个月的我终于苏醒了。然而就在所有人忙于替我寻求治疗双相障碍的方案的时候,他们却惊讶地发现我已经不再需要那些了。
因为我失忆了。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完全的失忆,而是选择性失忆了。
我记得我爸我妈,记得三叔胖子,也记得小花和瞎子,记得所有人,却偏偏忘记了张起灵。不仅是他,还有云彩,阿宁,我都不记得了。所有跟那段痛苦记忆直接相关的人和事,全都被从我的脑海中拿走了。
小花说,当我苏醒后第一次在病房见到张起灵的时候,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然后问他:“你是谁?”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样失态。”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小花叹了一口气。他说在我问出那句话后,张起灵脸上的那一点血色全都褪得干干净净,眼神看起来也十分可怕,最后竟然惨白着一张脸冲出了病房。
文锦和几位专家紧急会诊分析了我的情况,他们用精密的仪器检测了我的大脑,但是找不出失忆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在我落地的一瞬间,我的大脑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导致了后来的这一切。
但文锦认为,这是人类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在我的脑部受到重创进行重新洗牌的时候,大脑判定某一部分记忆会对整个母体的生存造成威胁,于是趁机隐匿了这一部分记忆。
之所以说隐匿,而非彻底删除,是因为记忆不会被杀死,它们只是沉没,隐匿在我们看不见的海平面底下。随着这段记忆一起沉没的,还有我的躁狂和抑郁。
不过未来某一天当遇到熟悉的场景或者某些特定的线索的时候,那些消失的记忆就有可能会突然浮上海平面,然后过往的画面就会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一点在张起灵出现的时候,尤为明显。
每次当他出现在我的病房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就好像他站在一片浓雾中,我知道那里有个人,我努力地想要看清他,但是无论我怎样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然后我就会开始头痛,是那种要把整个大脑撕裂开来的痛,痛得让人全身发抖,痛得让人后悔生而为人。
文锦说,这是我的意识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战斗,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我的头痛会愈来愈剧烈,或许我会再次因此陷入昏迷,也可能很快我就会想起张起灵和之前发生过的那一切。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到底要不要让我找回这段记忆?如果我想起了阿宁和云彩的死,想起了视频的泄露和闷油瓶后背的伤口,我的负罪感和痛苦的情感体验会不会让我重新陷入双相障碍的泥潭?甚至让我再次站上楼顶?
我父母和文锦进行了一次长谈,他们也第一次从文锦口中了解到他们的儿子曾经被困在怎样绝望的荒漠中。也是在这次谈话结束后,他们做出了让文锦对我进行催眠的决定。在他们看来,这一次失忆或许是我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因为双相障碍,是一种持续终生的疾病,当时的所有治疗手段,最多只能做到控制患者的症状,却没办法彻底治愈。包括电击治疗,也不能选定删除记忆的范围,而且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副作用,甚至会对患者未来的生活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
对于双相障碍患者而言,一生当中可能长期处于极端情绪的剧烈波动中,正因为这样,疾病带来的情绪反复、抑郁绝望、身心俱疲和社会压力等都使自杀的阴霾始终笼罩在患者上空。
而且双相障碍的患者很容易出现共病,一生之中病情还会不断演变,平均寿命缩短10年,丧失工作能力的时间约15年。
对于这世上任何一对父母而言,能让孩子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了吧?即便明知道将来有一天可能会被孩子怨恨,即便明知这样做是违背孩子意愿的,做父母的,大概也不会后悔吧?毕竟只有人活着,才能怨恨。死了,就连怨恨都做不到了。
所以就算今天我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一切,我也无法责怪他们。
我只是觉得心痛,痛彻心扉,为了张起灵,也为了我的父母。
我妈曾经那么喜欢闷油瓶,喜欢到我都以为她要选闷油瓶做儿子了。可是后来为了我,她给闷油瓶下跪,求他同意让文锦给我进行催眠治疗,求他答应让我忘记他,求他离开我。
闷油瓶那么喜欢我妈妈,他一直都把我妈妈当成自己妈妈一样,可是现在她跪下来求他。全世界都要他离开我,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没有人为他想一想。他们都觉得他不离开我的话,我会死的,而他离开了我,他不会死。
其实他们都错了,会死的,离开了我,他会比死了还痛苦。
我痛恨年轻的自己,为什么那时候的我那么脆弱,为什么我要让他面临这样的境地?
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站在他身边?
为什么在他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我居然……忘记了他……
第113章 奇迹真的发生了。
但那时候的我没得选择。文锦最终还是催眠了我。
因为我本身就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所以文锦要做的只是巩固,这比纯粹地靠催眠让人忘记一些事要简单得多,也牢靠得多。催眠过程中,文锦引导我将失忆前后的事情进行了衔接和模糊处理,让我自己相信,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有些地方我记不清了,不过都是些不太重要的事。
催眠结束后,我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我不知道文锦在催眠过程中还对我做了些什么,但是当我妈告诉我说,我是从楼梯上不小心摔下去受伤的,我没有丝毫怀疑就相信了,就好像我本来就记得我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一样。
失去那些记忆后的我逐渐变得安静而平和,我妈说我的性格似乎都变好了很多,那些躁狂和抑郁的日子好像从来都不属于我。我配合医生的所有治疗,按时打针、吃药、复健;我平静地吃饭、看电视、读书,和所有来看我的人礼貌地寒暄、微笑。
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张起灵,从我接受催眠的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病房,至少在我醒着的时候,他没有再踏进过我的病房一步。
我不知道当时闷油瓶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这一切,我也不知道这之后我们分开的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我没办法去想,我一想起来就觉得胸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风都倒灌进去穿胸而过。
来文锦这里之前,我就知道,胖子、王盟、还有小花和瞎子,他们都合着伙瞒住我张起灵的事。可是来文锦这里之后我才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我知道的那些都还只是冰山一角。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忘了的话,就不能算是真的忘了。一旦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张起灵或者云彩,那么我的记忆随时有被唤醒的风险。
必须要所有人都和我一起忘了,才能算是真正的忘记了。就像仙女给睡美人下的咒语,不是让她一个人沉睡,而是要整个城堡的人陪她一起沉睡。
这是一个巨大的谎言,需要所有参与过我人生的那些人都加入这个谎言,它才能成真。但这同样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看过视频的人那么多,就是在十四中,张起灵也不是可以随意抹去的存在。
可是真的有一个人去做了这样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我妈。
十四中,从老师到学生,上上下下几千人,我妈,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去下跪,为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求所有人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有关张起灵和云彩以及视频的事。
其实她可以不这样做的。因为在我住院的那段时间,我爸已经在联系工作调动的事,出院后我们全家可能就要直接搬家了,就算回到十四中,我估计也待不了几天就要转学了。
但我妈还是这样去做了,因为她不敢冒险,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风险,她也要尽全力去把这万分之一扼杀在摇篮中。所以人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我妈那样柔美,那样端庄的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对着那些跟她儿子一样大的孩子跪下去的。
所有人都觉得她太天真了,包括我爸。现代社会这么冷漠,人情凉薄,有谁会愿意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精力,甚至信守什么承诺?八卦才是大家最喜欢的,别人的生死又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况且十六七的孩子,正是叛逆的年纪,谁能保证几千人都能乖乖听话?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
在医院又躺了一个月之后,在我的坚持下,我拄着拐杖回到了学校。
上楼下楼的时候、做值日的时候、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总是会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他们对我微笑,像对一个普通同学那样跟我讲话,眼神里没有鄙夷,就好像我真的只是一个不小心摔伤腿的普通男同学。
全校几千人,同时保持了缄默。或许他们以前不认识我,或许他们不喜欢我,或许他们曾经和我有过过节,或许他们不齿我和闷油瓶的事,或许他们不认同我跳楼的举动,但他们以最大的善意,为我,保守了同一个秘密。
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张起灵这三个字。就算我们还在同一所学校,但他不存在于我的世界。我转校后有段时间还经常上十四中的BBS,那时候张起灵依然是学校的NO.1,可是学校的BBS上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在我们的班级QQ群里,也从没有人提起我的过去和云彩,全班几十号人从没有一个人说漏嘴。
45/53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