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几人的惊呼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元徵是猛然醒悟过来的,他不安地截杀摸过来的胡人士兵,看着战场上的岑夜阑,心里透着无法言喻的焦虑。
他麻木地提剑又杀了一个胡人士兵,血水溅的高,落在他脸上,黏腻又温热。电光火石间,元徵心脏都停滞了几瞬,他猛地抬头看向逐渐后撤的将士,脑子里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
岑夜阑骗他。
岑夜阑骗了他,他根本就没想过走!
元徵想也不想,猛地一夹马肚直接就冲了出去,冷风刮脸,元徵却觉寒意透彻骨髓,浑身血肉都似僵住了。
岑夜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退?!他宁可死在北沧关,也不会退半步!
跃过城门的一刹那,元徵看着岑夜阑,浑身的血好像才慢慢流淌起来,他喘着气,手中缰绳抓得太紧,勒得掌心都泛起迟钝的痛。
岑夜阑呆住了,脸上是罕见的呆愣,元徵恶狠狠地盯着岑夜阑,不知怎的,竟然笑了起来,透着报复性的痛快和恨意,恼怒。
岑夜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元徵……你回来做什么?”
元徵看着,笑意渐渐地消失了,心头泛上不可抑制的酸楚和痛意,刀子似的,狠狠插在心口。
他看着这座空城,看着城中所剩不多的将士,夜色黑沉,晚风刮的呜咽作响。
元徵想,岑夜阑就没想过活。
他要以身殉国。
元徵眼眶发热,他开了口,声音嘶哑,“怎么,就许你做英雄?”
岑夜阑怔了怔,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仍是道:“你不该回来。”
第36章
元徵走得太突然,他骑的马是战马,好马,转眼就冲回了城中,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方靖变了脸色,“阿徵!”
他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一鞭子策马追了出去,“阿徵回来!”
元徵恍若未闻。
方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徵一人一骑冲入城中,周遭胡人却朝了他来,方靖拔剑杀了两人,被这一阻,耳边城门关死发出一声闷响,他整个人都抖了抖,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
方靖无意再和胡人多纠缠,他策马回去直接对岑亦说,“岑将军,回城吧。”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遭林木蓊郁,远处仍是将士和胡人厮杀的声音。
岑亦没有说话。
方靖却越发焦急,“殿下他回去了,我们不能走。”
岑亦说:“我们只能走。”
方靖愣住了。
岑亦抬起眼睛,目光凌厉冷静,重复了一遍,“我们只能走。”
方靖气急败坏,怒道:“殿下在城中,你敢置殿下于不顾?!”
岑亦说:“如今回去,你置这些百姓于何地?”
方靖哑然,他死死地瞪着岑亦,犹有不甘,说:“殿下是天潢贵胄,是千金之子,”他压低声音,警告岑亦,“岑将军,你别不分轻重!”
岑亦一言不发地看着方靖。
方靖又气又慌,胸口起伏,他环顾一圈,说:“谁随我回城?”
无人应答。
“回城者赏千金!万金!”
林中将士没有人动。
方靖猛地抓紧缰绳,胯下骏马发出一声长嘶,他怒不可遏道:“七殿下就在城中,你们谁能走?谁敢走?!”
“今日你们走了,殿下一旦出事,那就是祸及满门的重罪!”方靖提剑指着岑亦,怒道:“岑亦,给我回城!”
岑亦无动于衷,手中长剑一晃轻描淡写挑开方靖的剑,淡淡道:“走。”
方靖被震的虎口发疼,“岑亦!”
岑亦驱马走了两步,说:“七殿下心系北沧关,誓与北沧关共存亡,铮铮傲骨,可昭日月。”
“我等当务之急,是带来援军,而不是回去送死。”
方靖气道:“你!”
“殿下一旦有个好歹,你担得起这罪吗!”
岑亦偏过头,看着方靖,微微一笑,“殿下福泽深厚,不会有事。”
“来人,看好他们。”
“是,将军!”左右当即应了声,盯着渐渐聚在一起的元徵亲侍。
岑亦道:“出发。”
他走了几步,就见副将怀里抱着岑墨骑着马过来,小孩儿脸颊冻得通红,叫了声,“爹。”
“小叔叔呢?”
岑亦垂下眼睛,看着岑墨。
岑墨仰着脸,说:“我们不等小叔叔了吗?”
岑亦说:“小叔叔随后就来。”
“真的?”岑墨眼巴巴地望着岑亦,“小叔叔真的会来吗?”
岑墨喋喋不休地说,“爹,墨儿可不可以留下?墨儿想等小叔叔一起走——”
“墨儿,”岑亦打断岑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阴郁,“别闹了。”
岑墨呆了呆,可岑亦待他一向严苛,也不亲近,岑墨缩了缩小小的身子,小声地叫了声:“爹。”
岑亦心头突然多了几分烦躁,吩咐道:“把小少爷给奶娘。”
“是,将军,”副将恭敬道。
岑亦甩了下马鞭,胯下马疾走了几步,他突然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眼笼罩在夜色中的北沧关,走得远了,城廓都好似已经被浓黑夜色吞噬。
他们一走,北沧关重又陷入了战火里。
胡人攻势凶猛,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踏破城门,直入这座空城之中。箭矢卷着火,疾射入敌阵,攀城木梯架在高高的城墙上,胡人悍不畏死地往上爬,仿佛要用尸体垒起入侵的血路,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岑夜阑和元徵无暇再说话,二人都亲身上阵,银枪如游龙,长剑若寒霜,生生杀得胡人胆寒,萌生退意。
胡人临退之时,延勒骑在马上,看着岑夜阑,说:“岑夜阑,我是该说你不怕死,还是太狂妄?”
延勒道:“还是说,你想凭这些人就赢我?”
他心里有些恼怒,恼怒于岑夜阑对他的轻视。
岑夜阑开口道:“延勒,你不是想亲手杀我么,我就在北沧关等你。”
延勒盯着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眼里露出几分狼似的凶狠,他突然一笑,说:“我还真舍不得杀你。”
“这样吧,你把你身边那小子杀了,”延勒说,“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元徵气笑了,说:“一个手下败将,也敢在城外三番两次叫嚣,当真是不知羞耻。”
延勒眯起眼睛,道:“小子,找死!”
元徵懒洋洋道:“小爷不找死,小爷在瞧你哪儿来这么大脸在这狗吠,都输给我们岑将军几回了?”
“将士们,来,给他数数。”
周遭将士登时笑起来。
岑夜阑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了笑。
延勒气得不行,偏偏元徵这人最是混账,只要他想,当真是能将人活生生气死。
当初京城满腹经纶的太傅尚且拿他没办法,更何况一个胡人。
可口舌之快到底是口舌之快,战事逼人,城中将士一个一个倒下,胡人连番几轮攻城下来,岑夜阑和元徵都疲惫不堪,几乎麻木。
二人挨墙坐着,脸上带了血,握着武器太久,手臂都隐隐发酸发痛,墙上到处都是胡人或大燕将士的尸体。
二人安静地坐了会儿。正当寒冬,天色也亮了,阴天,苍穹浓云压城,沉甸甸的,透着股子压抑。
岑夜阑揭开水囊灌了口水,水是冷的,滑过喉咙如刀子,让人顿时清醒了几分。他将水囊递给元徵,元徵看了须臾,不知怎的,竟有些受宠若惊。
岑夜阑说:“不渴?”
元徵当即回过神,伸手将水囊抓在了手里,说:“渴,渴坏了。”
他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冷不防地,被冻得抽了口气,可想起这是岑夜阑喝过的,舌尖忍不住舔了舔冰冷的壶口。
壶口像要冻僵了,又冷又硬,如吻刀,远不如岑夜阑的嘴唇柔软。
岑夜阑说:“殿下知道是谁要置你于死地么?”
元徵愣了下,道:“想我死的人多了,不过,能有这样手笔的人,老五吧。”
他看着岑夜阑,突然笑了起来,说:“老五你记得么,我五哥,五皇子。”
岑夜阑道:“有些印象。”
元徵说:“当年他纵马长街,你杀了他一匹好马,记得么?”
岑夜阑点了点头。
元徵笑道:“他小气得很,你当年杀了他的马,他记了好些年。”
五皇子的母亲贤贵妃出自京中世家程家,握有实权,五皇子一向颇为跋扈,和元徵素来不对付。
岑夜阑却突然想起少时的元徵,他那时还小,却三天两头往将军府跑。可彼时岑夜阑初至京城,处处小心谨慎,对这位深受帝王恩宠的皇子恨不能敬而远之。
二人都安静了下来,元徵没头没脑地说,“老五想当太子,他把我视为他入主东宫最大的绊脚石。”
他嗤笑了一声,“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
岑夜阑说:“那殿下想做什么?”
元徵道:“当个闲王,纨绔浪荡子。”
岑夜阑:“……”
“我原本想等我回去,就让我父皇给我块封地,离开京都,”元徵说,“那个位置谁愿意坐谁坐去。”
岑夜阑偏过头,少年脸上狼狈,还有未干的血迹,眉宇之间却有几分桀骜,又有些落寞。
元徵说:“我若真做了闲王,”他话语一顿,转头就和岑夜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元徵嘴唇动了动,他想说,我若做了闲王,你同我一道去封地好不好?
可话还没说出口,远处又是马蹄声,二人神色一紧,倏然站起了身,元徵说,“又来了。”
岑夜阑没有说话。
突然,元徵目光一凝,道:“不对,那个旗——”
岑夜阑蹙紧眉头,说:“舒丹?”
二人对视了一眼,舒丹分明在上渭,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可来不及多想,城中不知何时起了烟,火舌吞吐,竟在城中慢慢蔓延开来。
一个将士踉踉跄跄爬上了城,满脸惊恐地急报道:“将军,有将士叛变,打开了北门,胡人入城了!”
元徵和岑夜阑霍然变了脸色。
第37章
“将军,百姓已经安置妥当了,”副将恭声来报。
岑亦看着远处的山峦,朝阳初升,东方渐白,萧瑟草木铺满白霜,透着股子凄清的寒冷。这让岑亦想起了他小叔叔死那日。岑熹被玄戈重创,伤及肺腑,在病中缠绵了半月,还没来得及等到院中那株梅花开就走了。
岑熹那夜咳了整宿,血呕出来都是发黑的,他和岑夜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从小到大,岑熹在岑亦眼里就如同神明,他不但是北境的战神,还是他心里的神,战无不胜,永远不会倒下。
可他的神明如今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时隔十年,岑亦再想起,心中犹有锥心之痛。
后来岑熹突然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他睁开眼睛,看着岑亦,哑声说:“亦儿,哭什么?”
岑亦哽咽不止,“小叔叔……你别走。”
岑熹吃力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岑亦的脸颊,冰冷的手指试图替他擦眼泪,“都是将军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岑亦心头大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岑熹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站在床边的岑夜阑身上,少年向来内敛,可眼睛是红的,仿佛忍着莫大的悲痛。
岑熹说:“亦儿,你先出去,我有话同阿阑说。”
岑亦怔住了,眼睫毛挂着泪水,无措地望着岑熹,“……小叔叔。”
岑熹闭了闭眼睛,说:“听话。”
岑亦回头看了眼岑夜阑,抿了抿嘴唇,才站起身,慢慢退出屋子,他关上门时,岑夜阑已经跪在了病床边,岑熹瘦弱苍白的手搭在岑夜阑肩上。
岑亦站在门外,院子里只有军医顾百忧和他的徒弟,几个下人,他和这些外人一起。天还未明,冬夜的寒风分外彻骨,呜呜咽咽地挂着,让人心情压抑。
岑亦茫然地望着院子里的那几株红梅,只觉身体每一处都是冷的,他很小就跟着岑熹了。父亲战死时,岑亦不过五岁,抓着岑熹的衣袍问他,小叔叔,爹爹呢?
岑熹一身缟素,蹲下身,轻轻握着他的手,说,亦儿,爹爹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小叔叔陪你好不好?
岑亦不懂,说,爹爹不回来了吗?
岑熹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些哑,说,不回来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了……
岑亦睁大眼睛,可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岑熹的难过,慌了神,抬手拿小小的怀抱抱着岑熹,说,小叔叔不要难过,亦儿不问了,亦儿陪着小叔叔。
转眼这么多年,岑亦想,小叔叔也要丢下他了。
可小叔叔临终前最想见的,竟然不是他。
东方一缕晨光划破了黑夜,岑亦只听见里头岑夜阑一声“义父”,脑子里陡然空白一片,他猛地推开门,岑熹神色平静,已是溘然长逝了。
岑亦整个人都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也死了一回。
岑亦始终无法接受岑熹的辞世,他夜夜梦见岑熹,念得多了,自己都疯魔。他终日不振,直到岑夜阑把他按在岑熹的碑前,怒道,你要让义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么?
岑亦颤了颤,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像触碰岑熹的手,他挡了挡自己的脸,而后他看见了岑熹的陵墓,他还看见了岑夜阑。
在那一刻,他对岑夜阑生出一种近乎怨怼的情绪,经年累月,如同埋在骨髓里的沉疴,通通爆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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