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你看你给人孩子拉得,都冒汗了,你下手都不能轻一点吗?”从刚刚老汉指着的门户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一位老太太,她一见老汉拉扯着闫云书,急得立刻跑过来,但她却没有帮着闫云书脱离那双胳膊,反而使了一股柔劲联合老汉一起把他往家带,“走,走,妗子带你吃吃地道的!妗子从小就见你长大的!哟嚯,你看看,人说女大十八变,你这男大也十八变来!”
闫云书实在是没工夫在这一尖利一厚重的两道声音里插进去,只能打断道:“老舅!妗子!我这回来还带着朋友呢!你们这样拉我,他回头都跑走咯!”
他被逼得连方言都说出来了。
老汉和那老太太一愣,齐齐转头:“哪咧?”
但他俩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使,只能看得见个影子在那里,并不能看得真切,只好先放了手。
老汉挠了挠头,向那边打了个招呼:“这孩子,你咋躲那去了,来,来,老舅带恁俩去俺家吃个好的!”
仝阳一见战火烧到他这边了,佯怒瞪了那位把他供出来的人,推辞道:“我就不去了,我在这等等吧!”
闫云书见了这样好用的工具人哪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连忙说:“老舅,我朋友不好意思,他说不去,我也就不去了,他这人脸皮子薄,认生。”
老夫妻俩对视一眼,老婆婆便一拍老汉的肩膀,骂道:“你这人拉住人孩子还不撒手了,怎么没看着后边还有一个啊?你看给人孩子热的。”
她脸色又以变,转向闫云书,笑着道:“这大中午的,你俩站外头也热,不如就上妗子家去坐坐,在外头走多热啊。”
说着,她又拉住了他的手,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边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在,这次用的力道倒是比上次小了许多。
闫云书趁机轻轻推开她的手,苦笑道:“妗子,我来着不是要遛弯儿,我是真有事干,您就别拉我去您家了成吗?”
老婆婆一听,眉毛一竖:“你又来骗妗子!你说你有事儿,那你说说,你有啥事做?说出来了,说不准妗子还能帮你忙。”
老汉也在旁边帮腔:“对嘛,小云儿,你长了老高,也没回来几趟,不来老舅家坐坐,不合适嘛,你要是真有事儿,说出来,老舅跟妗子帮你搞嘛!”
过分的热情在社恐人士面前是折磨,闫云书几乎要疯了,他信口说了一句:“我想来看看小时候的好朋友,找他有点事情说。”
“你的小朋友们啊,这个好像还蛮多,你小时候可喜人,一村子的小小子都跟你蛮好的,村东头的小壮,老康家的康康,还有你邻居家的那个病秧秧……都是你的好朋友,你说的是哪个?”
闫云书听着觉得不太对劲,他小时候明明很不招人待见,怎么在这老汉眼里却成了他的好朋友?
别的人不说,那个住在村东头的小壮经常在他小时候捉弄他,更不可能是他的好朋友了。
他耐不住打断道:“老舅,你记错了吧,我小时候才是那个病秧子。”
“记错了?不能吧……”老汉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犹疑。
“我看你就是记错了嘛,老了还不服输,你看这个孩子虽说也跟竹竿儿似的长长一条,但是他白白净净的,那个……要黑一点。”老太太眼睛一眯,凑近一看,拍着手笑:“你是不是闫老四家的孩子?”
闫云书点点头,说:“对,我是闫海勇的儿子。”
老婆婆笑得腰直不起来。拍着老伴的后背嘲笑他:“你真是老咯,老咯,个孩子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不成干了。”
她老伴黢黑的脸上透出点红色,不好意思了,说:“不就是记错了吗,况且他们小小子都长一个样子,我哪能分得清嘛!全村就他们那辈小子多,谁能分得清哪个跟哪个?”
闫云书看他俩很快就把自己抛在脑后,想着要不然就这样走掉,但他转念一想,这两位老人既然能记得住云端小时候的事,那说不定也能知道他俩小时候发生了什么,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老舅,妗子,你俩还记得那家人,上哪去了吗?”他刚刚拉着仝阳跑出来的时候,瞧见那大门紧锁,锁头生锈的样子,知道那边没再住人了,所以想知道那家人去了哪里。
“哪个?哦哦,你说闫老二家?他家早就搬啦!好像是他家小小子没了之后,他俩就不住了,我觉得是那两口子想儿子想得厉害,怕再住这不好受,就搬走了,这两口子感情还蛮好,小子没了都没脸红过。”老汉从怀里掏了颗烟来叼在嘴里,被老伴悄悄拧了一把后,有些心虚,没有再掏出打火机把它点着,只是叼着。
那颗烟像是粘了胶,一上那张嘴就没下来,随着他说话的时候一动一动,挑得闫云书的心也跟着颤。
云端死了,所有人都告诉他,云端死了。
“他家小子,是怎么死的?”闫云书捏住了裤缝,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力让自己显得自然,“我有一年上加强班去了,没在咱们这,没听说过。”
老汉咬了咬烟,品味着,扯了扯老伴,问:“啥子时候?我记不得了,你记得请楚,你说?”
老婆婆咂了咂嘴,回忆着:“好像……十来年了吧?老头儿,你说是不是得有二十年?不对不对,没那么久的样子,应该是在十好几年前,那几个小崽子一起下河游泳,这孩子抽筋了,人家小子以为他搞笑呢——小小子嘛,经常干一些开玩笑的事情,有小孩儿说他当时在表演潜水艇,潜着潜着,就不见了,后来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上都发青了。”
这样的事情是闫云书所不记得的,他对当年的事情一直很模糊,如今再在别人的嘴里听一遍,倒是没有想起来的感觉,反而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他问:“他游泳不是最好吗?怎么能抽筋呢?”
他明明记得,云端的游泳技术是所有人里最好的一个。
“哪里是最好?!这小兔崽子别的都好得很,跑步、跳绳、跳远、跳高,他都搞得蛮好,就是这个游泳,他游得还没有你快!你当年那个病殃殃的样子都能游得过他,你想想嘞,那不是自己逞能作大死嘛!”老婆婆唏嘘着,“好好的孩子,非得要逞能干啥子,还要做潜水艇,说得跟顶天一样,毁了还不是毁了?他爹妈可遭了罪了,哭得啊,那都跟要疯了一样!”
老汉听着于心不忍,扯了扯老伴,示意她别说了。
“你扯我干啥子?我还是得说,小云儿啊,你是个好孩子,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你爹妈就你一个金疙瘩,你再怎么上大城市了,当了官了,都不要拿你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哈,你要是出了么事了,你妈妈是最心疼你的!”老婆婆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扯着闫云书直哭。
闫云书眼睛也有些干涩,但他没有哭,他趁着老婆婆和老汉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了,赶紧冲仝阳招招手,让他先走,他马上就撵过去。
转头他就跟老婆婆说:“妗子,我不能再说了,我得走了,你别哭了,保重身体,我记得你说的话哈。”
老婆婆哭着还说了几句什么,却被那泣音遮住,让人听不清楚。
闫云书顾不上听,急急地跟着仝阳跑了,没几步,还能听得见身后传来的悲切的哭声。
查无此人
第47章 水草缠身
“怎么样?”仝阳饶有兴致地看着闫云书面上的神色,“你这表情,是早就料到了?”
“太多人跟我强调这点了。”闫云书说道,“我已经习惯了。”
虽说每每提及云端已死这点还是会让他心里一颤,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会再轻易失态。
“你是习惯了,还是接受了?”仝阳问道,“你随时可以放弃。”
他没有指明自己所说的“放弃”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闫云书明白。
闫云书停下了脚步,眉头微皱,问道:“你这话怎么说?放弃?不会的,我是不会放弃的。”
“可我见你听见这种话的时候的脸色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仝阳指出,“你开始怀疑自己了。”
怀疑,有吗?确实有,闫云书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耳根子软,听不得劝,听不得说,太容易动摇,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动摇他决心的要素。
他是个普通人,经历了这样不普通的事,自然不能像小说里的那些天赋异禀的主角那样顺利接受并且拯救世界。
时时怀疑自己的步伐,时时犹豫走岔路,才是大多数人在面对这样的人生巨变时的真实反应。
“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他承认了,“但是我还是想找他——可能不是为了找他,而是为了找我自己。”
他渴望回归平静的生活,即使他知道那是奢望,他也依旧需要念想。
他如果迅速接受,浑浑噩噩虚度此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命运作弄而忍气吞声,他不甘心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而默不作声。
即使是一个一贯软弱的、没有底线的、没有主见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候生出点不甘的念头。
“找自己?”仝阳突然笑了起来,“好吧。”
找自己的前提是,把自己给弄丢了。
他问道:“那,闫先生想去哪里找自己呢?”
他在好奇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因为这让他感到有趣。
“我想,去我小时候上的小学去看看,那里应该会有点什么东西。”闫云书说,“云端在众人眼里存在的时间与我眼中认为他存在的时间的交集是从他小时候到五年级——六年级的时候我去了城里读加强班,没有见到他,所以,他的命运是在我五年级的那个暑假到初中第一学期里发生的变化,而如果我想要查这段时间里的事情,查看资料是最方便的事情。”闫云书分析道,他没有说的是:他并不想与其他人有太多的交流,所以他想要去一个没有别人不需要社交的地方自己查。
“也对,你到了那里说不定能见到你的小学老师,问他也好。”仝阳摸了摸下巴,说道,“你的小学不一定能撑得到现在,那些文件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地保存妥善,问问那些老师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嗯。”闫云书僵了僵,最终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
他们走到了当年的校址,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和当年的样子不一样了,翻新了校门,扩大了规模,成功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学。
还没走到学校门口,校园里过分欢快的孩子们的吵闹声就灌了满耳,太多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听得耳朵生疼。
“改名了啊。”闫云书抬头看看被钉在柱子上的校名:闫村中心小学。
这个小学以前很小,也很破,校名是老师拿了桶白漆抹在墙上的,他上学那会儿,这所小学还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候它叫小康小学,几乎所有闫家村的小孩子都是在这里上的学。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这学校改了名字,买了地皮,扩建了学校。如果不是它的大致方位没有发生变化,就连闫云书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得到它了。
他想着,指指这学校,跟仝阳介绍:“我小时候就是在这上的,我老师当时特别喜欢我。”
他看看学校的大铁门,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了,我还挺想他的。”
“要不咱们去看看他?”仝阳试探着问道,“咱们去买点东西拎过去吧?”
“算了,他现在应该已经退休了,当时带我的那个班主任以前还教过我爸,现在都七八十了,前几年就该退休了。”闫云书摇了摇头。
“那咱们先去学校里面,看看能不能查到学校的档案——不过我觉得,这小学都扩建了那么大了,又改了名字,说不准已经找不到当年的东西了。”仝阳说道,“别抱太大希望的好。”
闫云书当然知道这些,但他还是想来这看看,站在旧地方,想着旧时人。
他说:“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保安室走,向保安说明了情况。
“你没约人吗?有没有老师认识你?你要是直接进肯定不行,我们担不起那个责任,还是得给老师说明一下,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只能让你留在外头了,我们也是没办法。”保安看见他们俩,听完两人来意,摇摇头,把规则跟两人说了下。
“都过了那么久,我不知道那些老师换没换手机号。”闫云书为难道,“而且我也没存啊。”
保安一脸的歉意,说道:“那就不行了,你不能进去。”
没法进去,这么一搞,先前两人考虑的种种应对办法都用不上了,这可怎么好?
保安或许是看出了两人脸上的窘迫,于是没有强硬地把人赶出保安室,只是指了指屋里的长凳,说:“你也可以先在这等等,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出来,只要有人证明你的身份,你就能进去,这是规定。”
闫云书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说:“那,麻烦你了,大哥。”
两人并排坐在了木制的长椅上,吹着屋里的空调,都没说话。
现在是大下午的,日头正毒,这会儿要是真被这保安轰出来,他们什么话都没法说,只能认了,现在,不但没被轰出去,还坐了长椅吹空调,不能不说是被善待了,他们也更不能说些什么了。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两人就那么坐在长椅上等,眼巴眼望地看着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期待着能有人给他俩解放出来——其实硬要说的话,只有闫云书一个人在那等,仝阳则在悠闲地看起了新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保安似乎也看出他坐得煎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小时候在这上过啊?”
“嗯,对,我在这上了小学,现在来看看以前的老师,想联合我以前的同学办个同学会。”闫云书说道,他没说自己来这是为了找人,也没说自己来这想看看档案,只是含糊地把自己的目的隐藏了起来,不想让很多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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