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了她的怨灵。”
易乞点头:“是因为廉纤雨没有及时赶到,才将幽哥钻了空子,或许在这个时间段里,廉纤雨应该是来找了川洋。”易乞又看向在一旁自顾自品着茶的川洋:“想来川公子身上怨灵如此贫瘠也是因为被廉纤雨夺了去吧。”
川洋雅致的吹了吹浮蕊:“公子此处分析的有些草率,不是被她夺去了,是我自愿给她的。”
苏幽皱眉:“你知道作为蚀阴师身上的怨灵乃是根本,没有哪个蚀阴师会傻到放弃怨灵吧,你这样做是为何?”
“为了报恩。”
“报廉纤雨的恩?”
易乞摇摇头:“或许是报鬼道士的恩。”
川洋睇睨了眼易乞:“没错,这位公子很厉害呢,我帮廉宗主复活鬼道士,是因为我这身本领本就是鬼道士给我的。”
苏幽道:“我以为这世上没几个人想复活鬼道士。”
“我并没说我要复活鬼道士,我说了,我只是报恩,至于最后他能不能复活都不重要了。”川洋盯着茶盏,“况且他在我身上已经很久了,是时候解脱了。”
易乞看向他:“为了留下一个怨灵,同鬼道士做交易,值得吗?”
川洋轻轻一笑,有些自嘲:“或许是值得吧,毕竟,我欠他良多。”然后,他悠悠转向苏幽:“我之前跟苏前辈说过,有些人,错过就是一辈子。”
苏幽道:“你错过了他,所以才想将他寄在身上?”
川洋摇摇头,微微站起:“是我请鬼道士将我炼成蚀阴师,也是我请鬼道士将他的魂魄引出执念化成怨灵,如果不是我,他早就重入轮回再度为人,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害他如此,是我的执念,留做小倌,是我的救赎。”
易乞正正身:“如若想他重入轮回,我有办法,只是看你的选择了。”
川洋看过来,眼里似乎泛起了久违的熹光,细碎的动着,连睫毛也跟着颤动,良久过后,似乎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他终于垂下眼眸,低低叹着:“也好,希望他再也不要遇见我......”
他沉沉走过来,仿佛身上背了千斤愧疚和不安,终于准备卸下又舍弃不得的惶恐,慢慢坐下,揪出那些不堪回首的自己:“从哪里讲起呢......”
川洋脸上慢慢扬起一片柔和:“我住在一个极为偏远的小镇,那里消息阻塞,思想固化,镇上的人守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那年战火延绵,纷乱不断,他在这场风波中,出现在我眼前。他本是外籍人士,因战乱负伤,倒在了我们镇子前,那日我正巧路过,救下了他......”
骤然回忆,那人的身影竟显得有些模糊,却留下无法忘却的苦涩。
偏僻边陲,群树横生,在那片并不是很大的土地上,人与人几乎都相识。川洋则出生在这片土地上,那日他挖了野菜,猎了灰兔,在回去的路上,就看见一人奄奄一息的倒在镇前泥土上,血和汗混在一起,泥泞粘在脸上,灰头土脸,几乎盖住了所有的特征。
川洋壮着胆子,捡起路边的枝杈戳了戳他露在外边儿的手臂:“喂,还活着么?”
戳了一会,毫无反应,川洋顺手扔掉枝杈:“死硬了。”说完便无所顾忌的从他身上跨过去,突然脚踝被一只手抓住,川洋一个激灵,跳到一旁:“大侠饶命,我错了!”
那人呼吸低缓,断断续续的呢喃:“......水......水......”
川洋立刻把水袋打开,递给他:“给你,给你。”
那双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费力的喝着。川洋似乎也缓了过来,看着地上的人:“你没死啊。”
“离死还早,不过又渴又饿到是真的。”
“那你去找吃的啊。”
“身上没力气,站不起来了。”
川洋走近他:“我就当日行一善了。”吃力地扶起他,让他全身几乎以川洋为支点,向镇上走去,嘴里还碎碎念:“你怎么伤成这样?”
那人并不介意,老实回答:“打仗打的。”
“你是当兵的?”
“算是吧。我是预备兵,还没上过战场,被拉去校场训练的时候,突然遭到敌方偷袭,在队友的掩护下撤离,结果和他们走散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走了四天,结果倒在这里。”
“你怎么不回家?”
“我若是回家,必然会说我做了逃兵,连带我的家人都会下狱。”
川洋睁着眼:“那你是吗?”
那人苦笑:“现在的我,应该是了吧。”
“你叫什么?”
“我姓陈,家中排行老二,你就称呼我陈贰吧。”
“那你以后就住下吧,这里很偏,人口也不多,打仗也到不了这来,你既然是个逃兵,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这活下去。”
“你就不怕我给镇上带来什么麻烦?”陈贰轻轻笑着。
川洋摆摆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谁管你?你就算在这里大喊你是逃兵都没人搭理你,大家都忙着活,哪有功夫管你是谁,从哪来。”
陈贰笑出声来:“也是有些道理。”
☆、沧茫
陈贰在川洋的帮助下,疗养好了伤,安顿下来,住在川洋旁边的废弃屋舍,收拾出原本的模样,这一住,便是八年,他俩的关系,也在八年间变得密不可分,牢不可破。
那时年少,川洋总喜欢做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明眸皓齿,在镇子后方的沙地上,策马奔腾,听风从耳旁刮过,扬起沉淀黄沙,在黄昏照映中,总有另一人欣赏他的鲜活与明朗。
彼时的陈贰,不过比川洋大五六岁,却因为跟着军队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川洋从未见过却十分向往的广袤天地。
在落日余晖中,他递给川洋一方整理方正的手帕,看着他接过擦着微末的汗,言笑晏晏:“小川,等寻了机会,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大好河山。”
川洋坐下来,躺在他的身侧,以手为枕,看着霞云飞舞的天空:“去哪?”
他笑笑:“你若想骑马,我们就一路向北,那里有接天的绿野,无穷无际,你可以打马一整天都跑不遍尽头。”
川洋侧过头来斜睨着他:“若我不想骑马呢,我想爬山。”
“那我们就向西,群山掩映,枝叶繁茂,高耸入云,天气晴朗时伸手就可摸上云霞。那边山多,想爬哪座就哪座。”
“嗯~那我想吃东西。”
他笑意漫上浅浅梨涡,笑弯了眼:“那就更容易了,直奔中都,人气聚集,贩卖各种稀罕玩意,佳肴更是数不过来,绝对是你闻所未闻。”
川洋面露疑惑:“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走过一些,剩下的等着和你走。”
川洋噘了嘴:“如果是报恩,大可不必,我也正好是路过,顺手将你救下,其实也是嫌你挡路,真没多大的善心,你到不用这样寻机会报答我。”
“恩是要报的,有恩必报是我做人的准则,但也不是唯一的缘由。”
“那还有什么原因?”
他也躺下来,接肩而席,看着彩霞:“以后你就知道了。”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好长,模糊了边影,融在一起,他们躺在萧瑟苍茫的土剁上,享受着即将落幕的白昼,徜徉着并非温柔的烈风。
川洋回到家中,母亲早早将热腾腾的白粥端上桌,分发完筷箸,便坐下来问道:“你和陈贰是什么关系?”
川洋一头雾水:“我俩能有什么关系?”
母亲有些严肃道:“那你们最近也注意点,最好不要见面了。我刚刚听说河坝住着的梓净和马思桥搞在一起了,你知道的伐,就以前和你一起爬树摔下来的那个梓净,他喜欢上马大叔家的小孩,他俩还承认了,呸,忒恶心了。他俩明天在祭祀台受火刑,你想想,年纪轻轻做出这等荒唐事,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川洋有些无措,指尖发白,心下跟着慌乱,他放下筷子,小声道:“为何要......火刑?”
母亲轻轻点了点木桌:“那自然是驱邪了,否则怎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定是妖魔附体。所以让你离隔壁陈老幺远些,虽然你俩关系够铁,也认识这些年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可万一有人脑袋生疮以为你俩也是那什么,到时就是黄泥巴掉□□,洗都洗不干净了,你听懂了伐。”
川洋埋下头,垂着眼眸,重新拿上筷子,扒拉几口饭,小声应道:“知道了。”
祭祀台的火燃了一天一夜,早就烧焦的两具尸体曝在阳光下,被风吹成了渣沫,匍伏压抑在川洋的心上。
从那天起,他已经好久没见过陈贰了,每当他来找他,他都寻个由头避而不见。就算是路上遇见,陈贰抓住他的手腕,特别紧,特别深,他直视川洋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川洋不敢看他,低着眸,甩开手上的桎梏:“没什么。”
陈贰面色不佳:“如果没什么,今晚跟我去老地方骑马。”
川洋嗫嚅:“还是不要了吧。”
“为何?”
“我今日身体不适。”
陈贰并不退步,稍稍提高了音量:“那就明日!”
川洋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但陈贰还是听的真切:“明日我也有事。”
“那等你忙完了再来,我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川洋道:“干嘛?”
“有事说。”说完便走,没给川洋拒绝的机会。
川洋低首,被陈贰抓过的地方蔓着一片麻潮,缓慢的移动位置向小臂攀沿。川洋摇摇头,驱散这份不适的感觉,拍打了几下手腕,朝反方向走去。
时间过得很慢,在川洋的记忆中,好像爬过了几日,夜里辗转难眠,白日心神不定,失了魂魄,也丢了快乐。他没去赴约,也不敢赴约,他想着,陈贰也不可能那么傻,一天等不到,两天也等不到,再等下去也是无味了,他也会放弃吧。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可心里莫名的想念那个身影,以及他的山河。
他不知道什么感觉,却在逐渐成长的时光中,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烙印。他还是忍不住,在第四天黄昏里,偷偷摸摸的去了,躲在沙堆后面,隐在角落里,瞥了眼站定的身影,在苍岭烈风中有些萧索,在边疆的沙尘里,更加寂寞。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体慢慢滑下,他埋着头,垂着眸。
有些黯哑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的,见面谈吧。”
川洋一震,迅速抬头,对上他略显沧桑的面容,还有那双能映出星辰的眼睛,略微惊讶:“你......”
陈贰伸手,一把将川洋抱过来,把他的手禁锢在背后,压在自己胸膛,抱得很紧,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川洋想要挣脱,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双手被压制,动弹不得,他气恼道:“你放开我,要闷死了。”
“谁让你不见我,就是要闷死你,让你长长记性。”
“你放开我,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陈贰又抱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放开,直视着他:“你之前问我除了报恩之外,还有什么缘由。”
川洋掩饰性的整整头发,躲避着他的眼:“现在我不想问了。”
陈贰将他的脸掰正,不带一丝犹豫,迫使四目相对,在炽热又温柔的注视下,他说:“你是知道我心意的吧。”
川洋脑子顿时一片嗡声,看着陈贰的脸,有些木然:“什么......心意......”他好像知道那个答案,他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一股强烈的矛盾充斥在脑中,混杂纷乱。
陈贰看着他,嘴角浅浅勾上,他逐渐靠近,低附在川洋的耳旁,坦坦荡荡,吹的鬓间的发丝飘扬:“我喜欢你。”
“!”脑子里的混沌终于达到顶潮爆裂开来,在久久的错综交织间逐渐清亮起来,川洋猛的使力推开陈贰,破口大骂:“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贰无谓的摆摆手:“我当然知道。”
“那你怎么敢?”
“敢什么?敢承认?还是敢喜欢你?”陈贰双手抱拳,有些洒脱:“喜欢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有什么不敢?”
川洋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知道梓净和马思桥是怎么死的吗?”
陈贰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为爱牺牲,很有勇气,我很佩服。”
“你既然知道,那你还......”
“别人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你还愿意随我踏遍山河无疆,蹉跎岁月风光吗?”
川洋心如擂鼓,他仿佛自己都能听到来自胸膛的震动敲击着耳膜,一下又一下,重重打击着隐藏在肺腑之间的荒唐。
隔了良久,仿佛风都静止了,他听见自己近乎沙哑的声音,重重吐出:“不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陈贰的脸,他一路跌跌撞撞,逃离纷错不安的局面,他害怕下一刻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拜倒在他的温柔里,溺死在憧憬的美梦中。可梦,终究是梦,他做不到不在乎,他迫于舆论,害怕訾议,他给不了陈贰想要的答案,却躲不过内心的怅惘,矛盾又真实。
川洋把头埋在被子里,龟缩在自己的世界中,昏昏沉沉。母亲急忙跑来掀开川洋的被子,慌张道:“怎么回事?你和陈贰到底是怎么回事?”
川洋惊的瞳孔放大,脸色瞬间退却血色:“阿娘,你这是?你怎么?”
母亲急的带了哭腔:“你快说有没有这回事?”
川洋正要下意识否认,母亲忙道:“霍家小孩昨天去沙堆上撞见你和陈贰了,说你俩在谈论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早就上报给了镇长,现在镇长带人去捉拿陈贰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可别做傻事,阿娘不能没有你,知道的伐。”说着说着,母亲就哭了起来:“为了阿娘,别有那些念头,阿娘会受不了的,好的啦,好的啦,答应阿娘,快答应阿娘!”越哭越急,越哭越促,抓着川洋的手,不让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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