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循着声音望去,便看到正被侍女领进来的裴子府。裴子府显然也看见程昱,步子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侍女领着他坐在程昱旁边。程昱这才惊觉,原来他们刚才谈论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子府。
前世他对裴子府知之甚少,除了他出身无赖外。别的一无所知。那几个人见裴子府落了坐,也没有因为当事人在场,而有所收敛。
裴子府倒像是无知无觉一般,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酒。好像那群人说的内容与自己无关。他身穿蓝袍,面容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有些稚气又有些锋锐。程昱想起裴子府日后有仇必报的性子,若是日后他执掌诏狱,这几个人一个也别想从他手里跑掉。
眼见那几个人越说越过份,也越来越不堪入耳。最终,程昱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各位,晚宴就开始了。我等是来恭贺老夫人寿诞,不宜在此喧哗!”
那几人这才惊觉他们说话间,其余的客人也纷纷到齐落了座,只剩下他们几个,脸色顿时有些滚烫。
“这位仁兄是?”问话的正是刚才被他们恭贺的那个姓陈的。
程昱道:“在下夏昱,见过陈兄。”
那人眉毛一挑,“京城里有哪个姓夏的?没听说过?”随即又瞧了瞧他的腿,“你的腿怎么了?看起来有点儿毛病!”
程昱眉毛微挑,只觉得此人好不识趣。自己本想给他找个台阶下,没想到对方居然让自己难堪。当下,即便真是没有听说过,也应该装模作样一回儿道声久仰才是。
“原来夏小侯爷也在?”说话的是被赵崇亲自请领进来的风宁相。程昱微微向他行了一礼。
“见过风大人!”
风宁相摆了摆手,道:“没有想到今天在老夫人的寿诞上遇到你,待会儿也省得去你那儿跑。”说着便从袖间掏出一封信,递到程昱手中。
“是宁平给你写的信,托我转交给你!”
程昱接过了信,向他道了谢。
“多谢风大人!”对方见他与风宁相如此相熟悉,又听风宁相喊他夏小侯爷。立即猜出他的身份。
“原……原来是,夏小侯爷。请恕再下眼拙,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小侯爷海涵!”
程昱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将信封藏于袖中。他虽然很想看看里面风宁平给他写些什么,但当面着别人寿宴上拆信,自觉不妥。准备过一会便借故离开。
“多谢!”
回来准备坐下的程昱闻言一愣,似是觉得幻听。不由自主向声音的发源处望去。裴子府仍旧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虽没有向他这边望来,但似是觉得程昱在看他。又补充道:“其实也没有关系的,我都习惯了,况且他们说的也是事实!”
依照程昱原先的性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裴子府说上什么话的,更不会想帮他解围。但那日赵锦书与他所说,在那人还没有犯错之前,将他揪回正道。他心里就存了一个侥幸。或许今世的裴子府不会变得像前世那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疯狗。
“一个人的出身自己无法选择,但你自己可以选择你成为一个什么人。当初前朝的奸相卖国求荣,误国遗贤。不也有一个赤胆忠心,舍身为国的忠勇侯吗!”
程昱说的前朝旧事,也就是因为这位奸相欺君误国,致命民不聊生。□□皇帝愤而揭竿而起。大军势如破竹将旧帝国摧毁,奸相吓得连夜出城向□□皇帝献出从宫里头带出来的玉玺。而他的儿子却一直忠心耿耿保护在小皇帝身边,最后身中数刀而死。□□皇帝为表彰其护主有功,追封其为忠勇侯。还建起了一些祠堂,每日里香火不断。
程昱提起这件事,自然是想勉励他。裴子府听了眸中波澜微兴。
他们俩坐位置在下首,谈话声音不大,一般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然而,就在不远处一双眼睛正劳劳的盯着他们。见程昱面容和蔼跟裴子府有说有笑,他可就坐不住了。认为程昱一定是不了解裴子府,或者是受了他的蒙骗。刚才程昱虽然表示不介意,但他心里头总是一直耿耿于怀。他定要拆穿裴子府的真面目。
当即便拿着酒杯向程昱走去,程昱本来和裴子府讲话,见刚才那位姓陈兄弟向自己走来,便住了声。
“夏侯爷,刚才多有得罪。陈某口出不逊,便以酒向您赔罪!”
程昱虽然不喜饮酒,但他向来不会拂人家的面子,更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当即便接下酒杯,一饮而尽。
然而敬完酒,他却没有走。
“夏小侯爷,你初来京城。可能不知道京城里面许多事,很多人表面装作人畜无害的模样,实则是一个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断的人!”
程昱不自觉地向裴子府扫了一眼。
“就比如你眼前的这位,出身无赖。当初便趁着温大人生辰时爱犬丢失,当着众人的面子学狗叫,惹得温大哈哈大笑,才能留在温大人身边。试问这样无耻之人,夏大人还是不要和此人结交得好。免得污了您的名声!”
程昱道:“多谢陈兄关心,在下一直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况且在下也没有什么好的名声。再说,若是白能被染浊,也只能说明白定力不足。况且当面辱人,应该也不是君子作派吧!”他说这话的语气虽然极为缓和,但对方的脸色却瞬时涨的通红。
“在下,本来就是好意。夏公子不领情就算了,何必折辱于我!”说完愤愤甩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刚一落坐,坐在他旁边的人立马倒酒出声安抚。
程昱自从和裴子府讲完话,一时间竟也找别的话题。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与裴子府谈笑,帮他解围。两人关系看起来不错。但程昱心里头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况且裴子府是温铭的人,程昱也不愿与他在言语间有过多牵扯,因此他说话时,所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他反复斟酌过的,都让人抓不住把柄。
一时间,两人的空气霎时间变得安静极了。程昱摸着袖子里的信封,起身向赵崇告辞。陈母的年事已高,露过一会儿面,就回屋子里头歇着去了。所以程昱此时,告辞也不算失礼。
赵崇看着程昱一瘸一拐的背影暗暗摇了摇头,他前段时间听说陛下将狐裘赐给此人,以示恩宠。本以为是一个惊才绝艳之人,但没有想到却是一瘸子。就算此人日后圣宠再盛,因为这条瘸了腿,在朝廷里也只得做个中下级别的官员。
程昱自然听不到这崇这段心里话,估计就算听到了,他也不甚在意。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找一个地方,将风宁平给他的那封信拆开。
估计老天爷是听到了程昱这段心里话,在他刚出赵府不久,便见一个客栈的旗杆上挂着几串红灯笼。灯光虽然不甚明朗,但如果就着灯光也还是能勉强看清楚上面的文字。
然而,就当他刚要靠近那抹亮光之时,客栈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蓝色的身影从客栈里面跳了出来,神色颇为慌张。
程昱刚想叫住赵锦书,话到喉间,就被另一个追向赵锦书的身影打断。那是一个身穿紫色流裙的少女。那少女看着已经渐渐消失的背影跺了跺脚,足尖轻点。身影向赵锦书的方向掠去。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程昱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见过赵锦书。他想到前段时间,他去平王府,总被侍卫拦在门外。以为平王有事的说辞只不过是搪塞,没有想到是真的。
程昱瘸着一条腿,虽然走起路来不算慢,可要赶上他们两个人也费了不少功夫。他本以为赵锦书会回到平王府,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赵锦书居然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来地方。
而他也跟着他们二人,也绕了一大圈。
最后,还是赵锦书先没了力气,捂着肚子弯着腰喘着粗气。但他的双腿还是不停地向前迈着。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阿秀!你别跑了,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全是我教你的。你跑不赢我的!”少女气喘吁吁
☆、第四十章
“谁……谁说,我跑不赢你……”赵锦书死不承认。然而他虽不承认,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与身后的少女谨慎地隔了几个人的距离。少女走快他也走快,少女走慢。他也跟着慢。
突然,少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赵锦书回头,“好好的,你哭什么!”
少女抹着眼泪,“我伯伯他们都死了,没有一个人要我,再也没有人疼我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这就去跟他们报仇!就算我报不了仇,到了地底下又有群叔叔伯伯疼我了。”
赵锦书被少女哭得心里一揪,但他又怕这是少女在故意诓他。不敢接近,只得在原处好好安慰,“说什么傻话,你一个小姑娘能干什么?”
今日,他书房突然多出一封信。有人约他出去相叙,但没有想到半路上正碰到柳姜。
两人一路上拉拉扯扯,好容易将她送进客栈,本想瞅准空隙逃走,没有想到柳姜早有准备。等赵锦书逃出来时,她也立刻跟了出来。
“谁说小姑娘不能干什么了,当初程怀素横扫夷人的时候,比我还小两岁呢!她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少女虽然一直后着脸凄凄痛哭,说话的声音倒也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子倔强。
赵锦书叹了一口气,他平日里生活的潇洒惯了,除了他皇帝哥哥与程昱外,当真还没有人能放在他的心头。可是,他对柳姜却不能如此心狠。
那日,他刚从京城里头出走,还没走多远就被一群山匪围住,绑回山上。他虽说是人质,可在山上,他也没有受多大委屈。他的一点拳脚功夫还是柳姜教的。
虽然他按照绑匪的要求写了一封赎身家书,但他也明白,他不能待在这里头太久。于是瞅准一个机会,趁着山上的土匪们对他松懈时,脚底抹油溜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给他们招了杀身之祸。
然而,就当他怀着愧疚的心思走近小女时,原本坐在地上捂着脸痛苦的少女,竟然像猛虎一样扑到赵锦书的怀里。赵锦书立刻反应过来。他被诓了。然而,当他看到少女满脸的泪水时,一怔之下竟然忘记躲开,被小女抱个满怀。
而等气喘吁吁的程昱跟上他们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程昱看着相拥的两人,心里头说不出来什么滋味。直到身后有人轻轻叫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程昱回头,对出现在这儿的裴子府感觉到有些奇怪,“裴公子,这么早就出来了?”有意无意间,程昱挡住裴子府的视线,似不想让他察觉他身后的两个人。
裴子府嘴角闪出一丝笑意,只是这道笑意出现的快,消失的也快。程昱不由得怀疑刚才是不是他眼花了。
裴子府端详程昱神色,“在下不胜酒力,酒品不好。怕再待下去,会失仪令主人蒙羞,不如早退的好,免得到时候丢人!”边说话边往走,程昱此时恨不得裴子府越快点走越好。只好跟着他走。
“那裴公子,还是早点休息去吧!”
裴子府不置可否,半晌才道。“刚才在席间,我看到夏公子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如果不嫌弃的话,请让某请夏公子吃一次饭,也好报答刚才在席间夏公子出手相救!”带着一些不可抗拒的语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刚才那间客栈老远,迎面而来的正是一家酒楼。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群身穿破破烂烂的儿童,将他们团团围住。
以前文帝在位时,这种行似乞丐的儿童只会出现一些比较边远的穷困郡县。而自从宣帝登基之后,夷人趁国丧之际,帝座未稳时发难。这些乞儿也不是从外地逃到京城的孩子,而是京城里一些本地孩子。因要收回武威镇,赋税,徭役要比往年更多更重。时间一长,便免不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京城况且如此,何况其他离皇城较远的地方。
好在,收回武威镇时,不打仗了。虽然赋税依旧沉重,但总能活下来。所以京城里的乞儿也一日日变少。突然出现这么一伙小童,程昱被他们吓了一跳之后,立即反应过来。他们并不是围着他的,而是为了裴子府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约摸十来岁的小童,浑身上下打满了补丁。见到裴子府喊了一声,裴哥哥之后,就再也没有喊出第二句,因为他已经被四五个小孩子挤到最外面了。
裴子府相貌本就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被这么多孩子一围,仿佛周身凛冽之气也减去不少,又变成了那个少年。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觉,出来瞎跑什么?”
被挤在外围的孩子委屈道:“我们不是来瞎跑的,我们刚刚从裴哥哥家回来。大娘说你不在,我们才特意来接你的!”
裴子府不禁有些好笑,他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难道还害怕他走丢不成!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就多谢昀儿了!”
男童被这声昀儿叫得眼前一亮,刚想说些话,肚子顿时就咕咕叫了起来,不禁有点害羞的低下头。裴子府叹了一口气,今日他本来打算请程昱吃上好好一顿饭,但无奈碰上了这么一群孩子。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程昱道:“在赵母的寿诞吃了一肚子的油水,如今就吃点清淡的,去去油吧!”
片刻之后,他们两个人,连同一并儿童出现在面摊里。面摊老板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来大生意了,连忙殷勤招呼。揉面,切面,下面一气呵成,最后再撒些葱花,野菜。
面多汤足,儿童们纷纷捧着一个大碗,开始吸溜起面条。程昱看到他们吃的津津有味儿,不禁胃口大开。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今世能和裴子府如此心平气和的在一起吃面。这面虽然无甚油水,但面条的口感尚可,一时间只听得吸溜吸溜之声不绝于耳。
“你平时常请这些孩子吃饭吗?”程昱自觉吃了裴子府的东西,两个人一直不说话,气氛有些怪怪的,只好没话找话。
“嗯!”裴子府声音轻轻的,他碗里的并没有面条,只有一口清汤。
“我看到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见到别人丢的烂菜叶子,也伸手去捡。怕去晚了,就捡不到了,那时候每日里想的全是怎么能填饱了肚子。我就想要是有人给我口饭吃,这辈子让我当牛作马我也认了!”
他以前虽常听人说裴子府出身无赖,但从来也没有想过他小时候会过得这么惨。也怪不得他会不择手段向上爬。
“不瞒你说,我以前年少时当街纵马,也踢坏了不少摊贩。还赔给一个孩童八九岁金簪,可是从那日之后,我便获罪出京,不知道他以后过得怎么样,约摸是把那东西卖了,也能过活一阵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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