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不必多礼。”
乐松羽托了下她的手臂将人扶起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好半天,待桌椅准备齐全才落了坐,手里捧了杯热茶,笑道:“都说翎花戏台苏小蝶有风华绝代之气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平生最怕突如其来的高帽子,戏台里多少人就是这么被捧杀的,苏小蝶笑了笑忙道:“乐先生言重了,我不过是一戏子,幸得父母给了副好皮囊,谈不上什么风华绝代的风姿,不过在这浊世里求个安稳营生罢了。”
“苏姑娘谦逊了。”
乐松羽垂了眸,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茶汤里的绿色嫩芽,啜了一口茶才道:“犬子在家里可没少提起你,我本有意给他安排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可他性子执拗,说早与你订下终身……”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几分并不和善的嘲讽:“我这做父亲的说又说不听,打也打不得,只好今日请你来与我说说这事,你和疏寒在一起,究竟是他一人的决断,还是你也……”
他就知道,因着这戏子的身份,乐家的人早晚会找上门来。乐疏寒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婚姻大事乐松羽岂会容他一人决断?
苏小蝶起了身道:“乐公子武艺出众着实令人倾慕,他对我也确实存了几分怜惜之意。但我们两人并非乐老先生所想那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小蝶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这……”
不知乐疏寒是怎么跟他父亲说的,他着实不想将松露湖那晚的事抖出来。乐松羽经商这么多年,骨子里早就是个精明的老狐狸了,他若说偶遇,免不了又是一番盘问。
正纠结时,乐松羽说话了。
“据我所知,苏姑娘家传一手解毒的好本事。几个月前在松露湖,犬子带人上山围剿千面蝴蝶,中了那蝶落飞花的绝技,是苏姑娘妙手回春救他一命……”
苏小蝶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乐疏寒已经将他救人之事与父亲说了?他分明答应过自己会保守秘密的!
苏小蝶支吾开口:“乐先生,恐怕你误会了,家父的确是郎中不假,可我只习得他一点皮毛,你说的蝶落飞花……我怎么可能会解这么厉害的毒。”
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
乐松羽眸子里精光一闪,声音低沉了几分,凑近她问道:“你当真不会解?”
“不会。”她答得斩钉截铁。
“那真是奇怪了,”他一拍脑门,给旁边站着伺候的乐益递了个眼色,慢悠悠冲她道:“我这里有位郎中,前几日来府上为我调理身体,说曾在那夜见过苏姑娘为犬子疗伤,你们两个说法截然相反,不如我请他来亲自跟你说说。”
糟了!是宋大夫。
那夜乐疏寒重伤,他的贴身侍从乐纾不远万里请来了城中最有名的宋大夫。可宋大夫在他决定解毒前分明已经先行离开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乐益拉着位白须长者来到二人面前,宋大夫给乐老爷行了礼,一双眯缝眼紧锁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琢磨了片刻伸手指认道:“是这姑娘没错。”
苏小蝶道:“宋大夫你眼拙了,那日我送乐公子去客栈,只听得你说那毒根本无法解就逃走了,你走的时候,我人还在客栈里,你是如何认定毒是我解的?”
宋大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不瞒你说,蝶落飞花确实无解,我当时走了以后又有点担心,就又折了回来,你在客栈里与乐公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临走前还三番五次地谢你,这毒肯定是你解的呀!”
见她一脸阴郁,只以为是秘密被人道破后的尴尬,宋大夫劝道:“苏姑娘,这是好事。那千面蝴蝶恶贯满盈,我们之前奈何不得他,就是害怕受蝶落飞花之毒的戕害。可现在好了,你能解毒,我们还怕什么,即日就可以全城通缉捉拿此人归案。”
乐松羽命人将这多话的老头儿带了下去,见苏小蝶双手攥拳一言不发的模样忽然笑了笑,道:“怎么样苏姑娘,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能解蝶落飞花之毒,又是戏子。这双重信息若暴露出去,恐怕千面蝴蝶的身份也会被连根刨出来。
蝶落飞花除蝴蝶谷主外,无人可解。
于是把心一横,转身就往门外走。
“给我拦住她!”
门口几个黑衣仆从围了上来,雪白的剑峰距他的脖子不过咫尺。乐松羽脸上再无嬉笑表情,他声音沉了几分,绕到他身边来厉声道:“苏姑娘,你是千面蝴蝶么?”
他身形剧震,心里恐惧身份暴露,精神还在负隅顽抗,咬了嘴唇硬生生挤出两个字:“……不是。”
乐松羽冷笑道:“好,我姑且信你。不过若要证明你不是,还希望苏姑娘能将蝶落飞花的解毒秘方书写下来予我,乐某人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也有一腔热血想为长安城百姓除掉这大奸大恶之人,望姑娘相助。”
苏小蝶也冷了脸,道:“很久以前的事了,解毒方法我早就忘光了。”
“这么说你是不愿了?”
“爱莫能助。”
天边飘过一抹流云,金丝笼里的金丝雀还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苏小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若强行动武身份必然暴露,长安城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可若按兵不动……
清风吹起长裙的裙摆,身后有一人摔碎了茶盏,吼声震耳。
“来人,把她给我关到地牢里去。什么时候愿意写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是。”
☆、苏小蝶地牢受刑
整整两天,乔展滴水未进。
漆黑的地牢见不到日光,只有两盏快要燃尽的蜡烛亮着,阴风顺着回廊吹进来,吹得那莹蓝色火苗簌簌跳动,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
乐家祖上代代修行,到了乐松羽这辈成了富商,无论哪种身份都不该和这些血腥的东西沾上边。
乔展动了动捆得发麻的双臂,他整个人被固定在十字刑架上就这个姿势维持了两天,此刻心情才平静了些,转动眼珠环顾四周的陈设。这座地牢占地很大,墙上挂着各类长鞭、锁链、铁钩以及沾血的长刀。
竟敢在长安城内建这样一个动私刑的地方,乐松羽恐怕不单是个商人。
舔了舔皲裂的唇,脑中忽然想起之前罗云镖局的指正,且不论罗清越为人如何,想必他在信中怀疑乐家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该小心的不是乐疏寒,而是这位赫赫有名的乐老先生。
也罢,他如今关押了自己,不过想试探千面蝴蝶的真伪。怎能这么快就让他的奸计得逞,乐松羽喜欢耗着,他便先陪他耗上三天,且看之后如何说。
苏小蝶就是苏小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千面蝴蝶。除非……乐松羽真的丧心病狂到要在这里弄死他。
地牢里浮尘多,每次呼吸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吸进肺里的是干燥的沙子。一口气没顺过来,惹得他剧烈咳嗽。
“咳咳咳……有没有人?”
“来人,我要喝水。”
守卫正在打盹,被他一吓支棱起来,板着个脸走过去恐吓:“叫什么叫,还当这儿是你们戏班子,对老子吆五喝六的,信不信我弄死你!”
乔展正视他,又说了一遍:“我要喝水,你去给我倒水来。”
“喝水?”
守卫轻蔑一笑,“苏姑娘,到了这儿还给老子整这副小姐派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臭唱戏的,就不给你喝,老子非倒了你这嗓子不可!”
“你敢吗?”
乔展目光变得凌厉:“乐老先生不过要我写一个配方,他可没说不能给我水喝。你若倒了我的嗓子,我出去后定要在你家公子面前好好告上一状,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守卫吞了一口唾沫。
差点忘了这姑娘和他家公子暧昧不清,虽说老爷不待见她,可少爷拿她当掌上明珠似的护着。回头若是问起来,知道是他害得翎花戏台里的名角儿倒了嗓子不能登台……
几条命都不够他还的。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悻悻道:“等着吧,给你弄水去。”
守卫出门绕了一圈弄到了水,正往回走时见管家正在书房里与老爷谈事,想起适才苏小蝶的威胁心生不快,遂在书房门前敲了门,准备进去告她一状。
乐松羽听后笑了笑,一双吊梢凤眼瞥了眼守卫手里的水壶,嗤道:“她倒是个会享受的主儿,寻常女子经此一吓,三魂七魄早就丢了,她倒好,两天下来学会了恐吓家丁,让下人伺候她。”
怪不得疏寒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苏小蝶果然有两把刷子。
管家站在一旁簇了眉,心忖着翎花戏台的戏子难道都如此有骨气?人都被关进了地牢,还有闲工夫耍嘴皮子恐吓下人给她端茶倒水,莫非他们一开始就猜错了,苏小蝶根本不是千面蝴蝶。不然为何受得这些气,还迟迟按兵不动?
他道:“老爷,苏姑娘半点逃跑反抗的迹象都没有,也许真的不会武功,我们会不会抓错了人?”
“不急,再观察几天。”
若只是个戏子,苏小蝶死不足惜。
可蝴蝶谷主是惜命的,他偏不信这人能完全豁的出去,连命都不要。乐松羽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圈步,抬头时对管家吩咐:“找几个人让她吃点苦头。”
倒要看她的狐狸尾巴还能藏多久!
乔展等了半天不见守卫回来,游离的目光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乱窜,忽见不远处的审讯桌上有几包油纸包好的六棱方片,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放了什么。他抻直脖子正要看,从黑暗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叫他,“苏姑娘,苏姑娘……”
“你是谁?”
那人蹑手蹑脚绕到了乔展眼前,他定睛一看,赫然是乐疏寒的小跟班。
“乐纾?”
乔展眸子一亮:“你怎么来了?”乐纾能找到地牢里来,是不是就说明乐疏寒快回来了?
“我跟着守卫一路摸过来的。”
乐纾手里捧着个茶碗,碗里盛了温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喂到他唇边,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淌进去,滋润了如沙漠般干瘪的嗓子,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活了起来,乔展第一次发现,水原来是这么好的东西。
喂了他几口,乐纾看了眼捆着她的绳子和锁链,眉宇间尽是愧色,不觉就垂了脑袋低声道:“苏姑娘,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解毒的事都怪我当时没想周全,让宋大夫摆了一道。”
“没事,这不怪你。”
本以为在这地牢里大概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没想到乐纾还会冒险来看他,已经很满足了。
“苏姑娘,你再喝点罢。”
又喂了他几口水,才道:“这地牢里到处都是灰尘,指望那些守卫打水,能拿回来什么好东西。你这嗓子是用来谋生的,金贵得紧,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群下人给伤了。
我已经给少爷飞鸽传书,他很快就回来。”乐纾从前襟处摸出一片银色掌中刃塞到他手里,道:“我刚路过书房听老爷说要给你点苦头吃。苏姑娘,你若是忍不了,我就……我就……”
站在一旁“我就”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救人办法来,脸臊得通红,眼眶里噙了点水汽。
乐纾不会武功,却重情重义。
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刚动了下手臂,酥麻感就顺着指尖爬了上来,乔展呲牙“嘶”了声,露出个温和笑容:“就这么点胆子,还好意思天天跟在你家少爷身边。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乐纾揉揉眼睛:“苏姑娘,你是好人,救过少爷的命,我只是担心……”
“别担心,他们不敢对我做什么,弄死了我,配方可就没有了。”
话虽这么说,可乐纾前脚刚走,管家带着几个打手就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守卫给乐管家搬了张椅子,用袖子掸去椅子上的灰尘,又狗腿地给他端了茶,递了瓜子和果仁,才规规矩矩退下。
“扑哧——”
这副拿腔拿调的滑稽模样终于把乔展逗笑了,没有当官的命还学了一身当官的病。蔺柏风当年在蝴蝶谷,谷中众人对他也是敬畏有加,可他从不迷恋这世俗做派,看了平白叫人恶心。
乐益见她如此嚣张,沉了脸:“你刚才笑什么?”
乔展回他道:“没什么,我开心我就要笑,你管天管地,还管别人笑什么,不累么?”
好一副伶牙俐齿。
乐益也笑了,可是嘴边的笑容很冷,锐利的眸子紧锁在他身上,恨不得将眼前这人硬生生瞪出个洞来,他冷道:“苏姑娘,希望你一会儿还能有跟我斗嘴的劲头,这虎皮鞭抽在身上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你若不愿吃这苦,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不然打坏了你这身子骨,怕是很久都不能登台了。”
乔展道:“我说过了,我不记得什么解毒秘方,是你们自己不信。”
乐益道:“既如此,我便帮苏姑娘你长长记性。”
“你……”
凛冽的破空之声响起,打断了乔展还未出口的半句话。脖颈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像被无数根针扎了似的,片刻有湿热的东西顺着脖颈淌下,又疼又痒,腥甜的涩金属味道弥散在嘴里。
这一鞭,起鞭是在脖颈,鞭尾落处却是在脸上。至少在他们眼中,他还是个女子扮相,如此狠毒的手法,只追着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下手,当真恶劣至极。
“蝶落飞花之毒究竟如何解?”
“我不知道。”
凌空又是一鞭,抽在腰腹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打的皮肤开始战栗发抖,乔展瞳孔倏地放大,攥紧了拳头里那冰冷的银色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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