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他放下餐盘,端了一碗粥放在苏小蝶面前,那粥熬得刚刚好,翠绿的青菜叶和瘦肉丝裹在白粥里,舀起一勺来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送至她嘴边:“尝尝。”
“我自己来。”
乔展要去拿勺子,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乐疏寒压在了膝盖上,他目光炯炯,望着她道:“我喂你吃。”
白粥入口即化,他两天没吃东西了,没闻到味道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粥液入胃,暖融融的感觉涌上五脏六腑,乔展才活过来了。
而乐疏寒那碗粥一直没动,他只顾着一勺一勺喂他吃,直到乔展吃饱了,他才放下了勺子,垂头缄默。
“怎么了?”乔展轻声问。
窗外的月亮渐隐了光芒。
乌云密布,淅淅沥沥的雨就这么下了起来。晚风裹挟了春雨倒灌进屋里,吹得红烛影影绰绰地跳动。
怕他着凉,乐疏寒索性转身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挡了风,下巴枕在他的锁骨窝里,想紧紧搂住怀中人却又不敢用力,半晌咕哝了一句:“小蝶,我现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只有你,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乔展身形一震。
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听着他动情的剖白,受之有愧。
他骗过他,而且还正在骗。
他,不可信。
而乐疏寒大概还是在自责,毕竟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旁人作践,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柔声道:“傻子,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懂呢?我不怪你,我也没有怎么样,这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做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我看,难道还要满身是伤的人费口舌来哄你不成?”
乐疏寒吸着鼻子:“我不是那意思。”
乔展道:“那你还磨叽。”
脖子上的鞭痕清晰可辨,乐疏寒伸了手指轻轻抚上去,眸子里的光芒渐渐淡下去,他道:“小蝶,戏台回不去了。我爹找不到我们,肯定会把你能解毒的事传的满城都是,到时候保命都来不及,恐怕回城……更是不可能了。”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乔展望着窗外的雨,叹了口气,又抬眸对他笑,目光坦然而真诚:“那就不唱了。”
反正戏子的光芒本来就短。
“你听我这个嗓子……再强行唱下去恐怕也要废了。”
乔展撩开他额前的碎发,声音更加柔软:“他们会记得我在台上最辉煌时候的样子,这样也不错。你不是之前说,要我开个郎中铺子,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现在机会来了。”
乐疏寒一愣:“你真的愿意放弃?唱戏是你喜欢的罢,你不遗憾?”
“遗憾什么?”
他垂眸,手指摩挲在脖颈凹凸不平的道道鞭痕上。只有乔展清楚,在乐疏寒看不见的地方,喉咙里是怎样火辣辣的疼着,他道:“不行了就是不行了,戏台里就是这样的,新人换旧人,谁也逃不过被换的命运,只不过是早几年晚几年的区别。”
话虽这么说,可是乐疏寒分明看见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了。苏小蝶为他牺牲了她最宝贵的东西。
“小蝶……”
他又拥她入怀,眼眶含泪动情道:“哪怕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护你周全。如果……”
“什么?”
乐疏寒捏住她的手,认真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你要记得,回到这个院子里等我,不管多远多久,我都会回来找你。”
☆、蝶舞翩跹敛芳华
春雨下了一整夜。
乐疏寒缓缓睁开眼,侧过头来看到怀里的苏小蝶正睡得香甜。唇角微微浮起一抹淡笑,若往后时光都能这般岁月静好,该是多幸福的事。
“小蝶。”
“嗯……”
乔展还在梦中,听到耳边有人唤他,从鼻间轻哼出两声梦呓。
“我要出门一趟。”
“……去哪里?”
乐疏寒用手指轻刷过他纤长的眼睫毛,笑了:“乐纾还在城外等我,他救了我们,又是我的人,总不能不管他。”
半晌,一片沉默。
乔展闭着眼睛,手指摩挲到他袖口的衣襟,紧紧攥在手里,才又睡了过去。竟是这般执拗的模样,像小动物似的。
乐疏寒笑她:“别闹,我跟你说认真的呢,他在等我了,去晚了我的小跟班就落在别人手里了,你也不想看见乐纾被管家欺负吧?”
乔展松开了他,眼睛也不睁,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早去早回。”
“好,你乖乖等我。”
他撑起胳膊翻身,在她额头上深深印下一吻,目光里的柔情快要溢出来。掀开被角,轻手轻脚穿衣下床,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天光大亮时,乔展才幽幽转醒。
他绕到厨房端了碗冷粥吃了,思忖着昨夜乐疏寒的话。上不了戏台的苏小蝶,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况且长安城里乐松羽还在派人找她。
一个既不会武功,又知道蝶落飞花解毒之法的戏子简直就是砧板上的肉,这个身份太危险了,若继续待下去,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找他麻烦,总不能靠乐疏寒挡一辈子。
还是得跟他分开走。
梳洗完毕换上了男装,乔展撕掉脸上的软皮面具,轮廓分明的英俊眉眼露了出来,他取下发间名为“蝶恋花”的镂花银簪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是乐疏寒送给苏小蝶的礼物,他现在要将这簪子还给他。
抬头望见滴水的房檐,还有井边盛了半桶的清凉井水,忍不住生出几分留恋与不舍。这是他作为苏小蝶,与乐疏寒共度的最美好的一晚,但也仅仅只是一晚而已。
无论是他还是乐疏寒,他们都没有那样漫长的时光可以用来挥霍,那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疏寒,别怪我。”
乔展迎着日光,大步踏出院门。今日之后,世上便再无苏小蝶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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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崖,蝴蝶谷。
蝴蝶谷主迟迟归来。
卓北衫手里拎了个簸萁去倒垃圾,站在青峰崖顶见四下无人,便恶趣味地拉开裤子,俯瞰着群山小解,给肥沃的大地又增添了一抹肥料。
正尿着,见远处山路上一人策马而来。定睛一瞧,那身形样貌不正是乔展?!他“卧槽”了一句,赶忙提起裤子跑到大院门前堵他去了。
两人见面皆是一惊。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回来了?”
乔展翻身下马,牵了马绳昂首挺胸走进大院的门。厨房里常濮听见了动静,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僵在原地,手里半根萝卜掉在地上。
“小少爷——!!”
他失声扑过来,激动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才发现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这么高了,五官长得精致,小时候的婴儿肥也褪了下去,一副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叫人欢喜不已。
“常叔,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乔展走上来直接搂住了常濮干瘪佝偻的身体,还是记忆里那熟悉温暖的味道。记得在蝴蝶谷那几年,每天都能吃到常濮做的酱排骨和西湖牛腩羹,那是他童年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常濮拍着他的背,眼眶里有晶莹的泪水打转,他哭着笑道:“常叔也想你,每天都盼着你回来。小少爷,你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他抱了一会儿松开乔展,从头到脚仔细端详着他,目光落在鞭痕遍布的脖子上时蓦地一惊:“这!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常叔,常叔去给你出气。”
乔展扑哧一声笑了,道:“常叔,你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呢。”
卓北衫也嗤笑一声,丢了簸萁:“是啊,他都多大了,您拿他当香饽饽似的护着。”
他凑近了些一看,道:“这不就鞭子抽的么,没啥大不了的。他一身本事还能平白无故被打?我才不相信。”
这话倒也没错。
一开始他确实是想将计就计来着,没想到乐松羽手底下的人下手这么狠,乔展撇了撇嘴,失算了。
常濮牵过他手中的马绳,执拗地开口:“多大也没有用,你们俩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走,跟我进屋,常叔给你们做好吃的去!”
上一代的恩怨未了,但长辈们大多已作了古。如今还能能有个叔叔这样爱着他们,倒也是件幸事。
午饭过后,乔展去祭祀祠堂里给父亲和师父敬了三炷香,才出了门独自在谷中游荡闲逛。
许久未回蝴蝶谷,这里早已变了样。以前院中央那座秋千架不知何时拆了,种了棵参天大树。乔展换了身槐花色的长袍,上绣有槐花花枝的暗纹,里衬是一件藕蜜色的单衣,明丽温和的颜色衬得他轮廓更显温柔。
他负了手,站在清风明日的山崖上,听着山谷里偶尔掠过的飞鸟啁啾。
蝴蝶谷远离尘世喧嚣,却不似昔年静寂悠然。时常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仆众端着瓜果饮品,朝他所居的后殿走去。路过他身旁时,还会屈膝行礼,微笑着道一声:“谷主好。”
乔展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简直就是蔺柏风在世时的待遇。
没想到短短几日,卓北衫就收罗了这么一筐人回来,还清一色都是丫鬟。蝴蝶谷历来有个规矩,入谷服侍者需终老蝴蝶谷,死后葬于青峰崖后“离魂殿”,永不得出谷。
活人若要出谷,需服用谷中特制的“忘情水”,忘却这里一切有关的人和事,才能到外面去。可这“忘情水”珍贵得紧,哪里是谁都能喝上一口的?所以之前强行出谷的那群人,都死在了蔺柏风的暗器绞杀之下。
不知不觉走到了青峰崖后的山洞口,这是他师父清修疗伤之地。乔展刚踏入洞口,卓北衫从身后追了上来。
“小蝴蝶,等等我。”
他回头道:“你怎么跟来了?”
卓北衫燃了火折子,走在最前方探路,嘴里念叨着:“我来看看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次回来不是说去看杜鹃的嘛,她病怎么样了,还有,你脖子上的伤谁打的?”
这人一股脑抛出连珠炮似的问题,乔展将长安城的瘟疫与在乐府身份被揭穿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又将杜鹃可能中毒的猜测与他说明,只见卓北衫走着走着转回身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愕然开口:“所以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找你了?”
乔展尴尬地摸着鼻子:“准确地说,是都在找苏小蝶。”
“那不还是你么!”卓北衫翻了个白眼,又问道:“乐疏寒救你出来,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乔展道:“回去找乐纾了。”
“就这么把你扔下不管了?”
“分身乏术嘛。”
两人已来到铺有灰白色狼绒的平台上,乔展往那绒垫上一坐,随手拿了本书捏在手里,不经意翻着:“他爹做出这样的事他也很愧疚,况且我又不是真的女子,不用他保护。”
反正在乔展心里,乐疏寒做什么都是各种难言之隐和满肚子的苦衷。卓北衫撇了撇嘴,已经不想再说他了。
石洞中烛火正盛,借着橙黄色的光,乔展一抬眸就捕捉到了卓北衫脸上不赞同的表情,他笑了笑,叉开了话题:“我来这么久,怎么不见彩衣?”
既然已拜他为师,总不能连自己师父是谁都不知道。乔展敢打百分之二百的包票,罗彩衣肯定已经来过蝴蝶谷了。他倒是不介意彩衣知道此地,只是担心她那个难缠的哥哥……
罗清越但凡少一点机关算尽的心思,他们都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乔展一直觉得,罗清越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与世无争,与他待在一起时,内心总有种莫名的焦虑,他觉得自己像一颗棋子,属于罗清越棋盘里的那一颗。
乔展最是不喜欢猜旁人心思,这样的相处模式让他感觉很累。
卓北衫说道:“她下山去了。”
“帮我找画师修复一幅画。”他一屁股坐在狼绒垫的另一端,指着石洞一角道:“上次就是在那儿发现一幅画,画上的美人看不清面孔,但作画人的签名落款写得是卓粟。”
乔展一挑眉:“你怀疑是你爹?”
他点点头。
卓北衫沉声道:“蔺叔叔认识我娘,那我爹的东西出现在这里也就不奇怪。况且把我送去北华派交给师父的人,就是蔺柏风。”
上一代的恩怨,天风堂的长生药,长安城的瘟疫……这一切似乎都与蔺柏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乔展思忖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小包油纸,展开摊在椭圆形平台上,露出里面的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
乔展捏起一小撮粉末,幽幽出声:“长安城瘟疫四起,患病者症状都与肺痨极为相似,唯一的不同,是这种瘟疫并不具备传染性。”
卓北衫簇了眉:“所以?”
“所以这根本不是肺痨。”
乔展起身在石洞中来回踱步,脚下踢到一本书,他弯腰捡起拍去上面尘土,几个大字露了出来——《天风堂百毒毒物志》。
“而是有人刻意下毒。”
乔展转过身来举起那本书,“小时候师父给我讲过这本书,那时我只当天风堂是个药房名字,从没想过会是如此庞大的杀人组织。师父对我说,这书里标记出的毒物名称是一个配方。”
卓北衫听着听着冷汗就下来了,所以当年蔺柏风就是根据这个配方一直在尝试解毒。
他难道是拿自己试药的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乔展笃定道:“这堆白色药粉,就是长安城瘟疫肆虐的罪魁祸首,而书里所记载的配方剂量说的也是这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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