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连问了几遍相同的问题,他给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乐益的火气终于上来了,命手下换了狼牙鞭。额头上薄汗跌落的瞬间,乔展看清了那鞭身上密密麻麻的锯齿,闭上了眼睛。
乐益出声威胁:“苏姑娘,乐某佩服你的勇气。但是这狼牙鞭可不一般,皮开肉绽是免不了的,你当真不说?”
乔展也被打出了脾气,咬牙道:“我、不、知、道。”
打到最后,侍从见他已浑身是血,已找不到落鞭处了,不由心里叹道:“这年头戏子竟有如此气节,苏姑娘执拗的个性哪里是柔弱女子,分明像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了。”
乐益盯着刑架上发丝凌乱的人看了好久,心忖苏小蝶八成是个硬骨头,光靠打怕是问不出什么,得准确找到她的软肋才行。
可是戏子最怕什么呢?
“来人,拿药来。”
侍从端了个平盘子过来,上面放了个白玉瓶,瓶上书“鸦雀无声”四个字。乔展睁开蕴着水汽的眼睛,看见乐益拿了瓶子笑嘻嘻朝他走来。
“鸦雀无声。”
乐益拍了拍他的脸,笑道:“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乔展的目光透着疲惫,抬起眼皮轻轻瞥了眼瓶身,无声摇了摇头。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鸦雀无声传自古方秘法,服用此药者半个时辰内声带尽毁,永不可逆。”
乔展身子陡然一震,别过脸去。
说着,乐益拔开药瓶上的小塞子,手指用力捏住乔展的下颌骨,将他整张脸掰正了,狠狠道:“说来真是惭愧,这东西本不是用作逼供,这么一小瓶都用在你这戏子身上怪可惜的,估计到时候整个喉咙都能烧穿了。”
他笑了笑,“你要不要尝尝?”
不能再等了,再等他就哑了。
掌中刃从指尖凸出,只轻轻一划就割断了一根绳子。乔展不动声色地与管家周旋着:“你不是要配方么,我若说不了话了,也就没办法告诉你了。”
手上逐渐加快了动作。
乐益哈哈大笑:“说不了话还可以写下来嘛,况且我也说了,你若乖乖听话便不会对你做什么。苏姑娘,你可要想好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看吃罚酒的是你才对。”
乐益终于恼了。
他掰开乔展的嘴,手上动作非常粗暴,不顾他的挣扎拿了药就往他嘴里灌,那药水经由他动来动去的脑袋碰洒了,药水淋湿了前襟,最后到底是一滴也没灌进去。
而乔展的一只手已经自由了。
正待他出招,眼前寒光一闪,只听管家乐益“啊”地一声惨叫,手腕处已鲜血淋漓,他踉跄着退后几步跌坐在冷冰冰的砖石地上,抬头一看,对上乐疏寒盛怒的眼瞳。
“少爷——!!”
“狗东西,别叫我!”
冷光剑寒芒一闪,斩断了他身上的绳索,乔展一下失了支撑,身体顺着刑架往下滑,又被乐疏寒伸手一搂腰,接在了怀里。
“呃……”
红肿渗血的伤口被碰,他皱紧了眉头咬着唇,一声不吭。可腿上松了绑后,麻酥酥的感觉蔓延开来,人就站不住了,毕竟两天了,乔展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脱力。
乐疏寒不来,他一直凭意志强撑。看见他以后,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无边无际的疼痛感才开始在身体上四处游窜。
“小蝶,你怎么样?”
怀中人满身是血,乐疏寒不管往哪里看,入眼都是刺目的猩红,他唯恐碰疼了她,慢慢弯下身子,扶她靠在一旁的审讯桌边,缓缓提剑站了起来。
乔展仰起头,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冲他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心脏揪得狠狠一痛。
他转过身来,从地上拾起带血的狼牙鞭,缓缓逼近众人。冷冰冰的眸子里聚了寒霜,瞳孔中央却燃烧起熊熊怒火,乐疏寒阴沉出声:“刚才谁打的她,站出来。”
其他侍从见状都低眉顺眼灰溜溜退到一旁,只留下个瑟瑟发抖的人杵在原地不敢动弹,见乐疏寒朝他走过来,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拱手求饶:“少爷饶命,少爷……我也是奉命办事,求求您高抬贵……啊——”
咻啪的挥鞭声此起彼伏,空旷的地牢里充斥着侍从的惨叫和乐疏寒的咒骂。
“高抬贵手?你也配?”
“啊——!!少爷我错了!”
“你让我饶了你,你动手时可也曾饶过小蝶,畜生!你把她打成那样!”
“呜呜呜少爷……”
“我警告过你们,她是我的人。你敢动她,你在打谁?简直找死!”
侍从被打的抱头鼠窜,管家自知闯了祸连忙跪地求情,他拽住乐疏寒的衣襟下摆,痛哭流涕:“少爷,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乐疏寒反手一鞭抽在他脸上,指着鼻子恶狠狠骂道:“你们死不足惜!”
乐益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态度已是软到了家,可出口的话却给正在气头上的乐疏寒又加了把火。
他道:“少爷,审问苏姑娘毕竟是老爷吩咐的事,您惩罚我们这些下人也得讲理不是,柿子不能只挑软的捏啊。”
“你说什么?”
乐疏寒一伸手钳住他的脖子,五指骤然并拢收紧,寒声道:“你刚刚说什么,有胆子再给我说一遍!”
“咳咳咳……”乐益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吐着舌头翻了白眼,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跟我爹如何用不着你们来评断,那是我们的私事。”乐疏寒瞪着他厉声道:“你为他做事我也不拦着,但有一点,不管是谁动了我的人,我绝不轻饶。”
一路从天风堂回来,他心里是有气的。气乐松羽这么多年来以严父的面貌示人,背地里却做下那些龌-龊勾当。他唯一的挚友,乐松羽屠了人家满门二十九口,乔展日后不仅会与他分道扬镳,两人还可能兵戎相见。
他心爱的女人,被乐松羽绑回家里肆无忌惮地鞭打虐待,仅仅因为她曾救了自己的命。
还有当年在天风堂无辜枉死的冤魂,他爹知道,他爹什么都知道,却一个字都没告诉过他!
地牢里的惨叫声渐渐弱下去,乔展用余光瞥了眼审讯桌上那油纸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趁人不注意,伸手抓了两包藏进了怀里。
真有点佩服自己了,这种时候还不忘偷东西,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装着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乐疏寒拖着血淋淋的鞭子回到他跟前,乔展仰头时刚好对上那双燃烧的明亮眼眸,眸子里染了一抹疯狂,望着他的时候深不见底,目光里的烈火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带血的手去拉他的时候,乔展的身体下意识一抖,向后缩了缩。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只凶悍的野兽,乔展从没见过乐疏寒发狂的模样,虽然心里知道他在为自己讨公道,可是眼前人的猩红的双目和始终阴沉的脸色不由令人担忧。
乐疏寒道:“你怕我?”
出口竟是这般严厉的语气,真不应该。乐疏寒晃了晃脑袋,丢开手里的鞭子,兀自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眸看他,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深邃。
“疏寒,我……”
“对不起。”
怕碰到伤口,乐疏寒只虚空地用手搂住了他,像只暴怒发狂的野兽终于安静了下来,喃喃道:“我来晚了,我刚才一时懵住了,不该对你那样说话,小蝶,我实在是……”
“别说了,我都知道,我不怪你。”
乔展轻轻伸手掩了他的口。
乐疏寒将他轻轻抱起来,转身踏上地牢出口的石阶,外面阳光刺目,乔展不由闭了眼睛,耳边传来乐疏寒沉郁低哑的声音。
他说:“我带你走,再也不回来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
乐府后门停了一驾马车。
车内细软和金创药都准备停当,乐纾下了车抻着脖子往府里张望。旁边车夫带了个斗篷帽遮阳,手里举着个长烟袋锅子,凑在油亮烟嘴上吸了几口,吐出一个烟圈道:“公子,咱还走不走?”
乐纾不耐烦:“人还没来,你急什么!”
那人咧嘴笑了声,操着一口地道的陕西话道:“你当然是不急,可我还得做生意哩,都八时咧?!”
“做生意?”
真是个有眼无珠的家伙!
乐纾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进他怀里,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家少爷的订金,你把他们送到地方之后还有赏银,一单生意够你吃好几年的了,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谢谢公子!诶嘿嘿!”
车夫眼睛都直了,揪起汗衫下摆蹭了蹭银子,又放进嘴里咬,露出一排已经熏黑了的、布满烟油的牙。
乔展上了车伤口就开始发烧。
皮肤烫得像被蒸熟了似的,那些渗血的伤口渐渐开始红肿外翻,一碰就疼。他闭了双眸,纤细的睫毛颤抖着,每逢车体颠簸眉头都会轻轻皱起,从嘴里挤出一两声微弱的痛哼。
“小蝶,别怕,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我带你离开这儿……”
乐疏寒搂紧了怀中脆弱苍白的人,此刻的乔展就像只奄奄一息的蝴蝶,翅膀被硬生生折断无法飞翔,随便一阵劲风吹过都能叫他粉身碎骨。
前方有一怪石嶙峋的陡坡,车夫驾马奋力前行,车轮撵上一块大石头,下落时猛得一颠,红肿的伤口又被衣物狠狠摩擦过,开始渗血。
乔展痛呼出声:“唔呃……”
乐疏寒气的撩帘就骂:“绕开石头慢点走不会吗?!”
“公子对不住,我注意我注意。”
听到他骂人,乔展咬住下唇不出声了。这一路上乐疏寒的气就没消下去过,他虽然外表清风明月,可内心里实则住了只暴怒的小野兽,一旦受挫便会跳出来疯狂咬人。
到底是个孩子心性。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西边树林前进,从烈日当头走到落日西迟,才在一座孤零零的村落前停下来。
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孤院,院内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前厅,厨房横向坐落在西边院角,紧挨着客房。乐疏寒将人抱下马车,一路疾行踹开了卧房的门。
“……疏寒,这是哪里?”
屋内陈设崭新如洗,竟不像是座废弃的小院,他们一路风风火火闯进来,万一是别人的屋子,那屋主岂不是……
“这屋子是我买的,”乐疏寒垂眸瞥了眼他不安的眸子,开口解释:“很早以前就买了,一直丢在这里没人住,也没人知道。”
乔展一愣,“……我们就这么走了?”
“嗯,再也不回去了。”
乐疏寒赌气地说道。
不知为什么,看到苏小蝶满身是血的模样,他忽然觉得憋屈。替她憋屈,也替自己憋屈。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汹涌而来的真相无能为力,他的父亲从一个光鲜的富商大贾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恶魔。
而他除了选择逃离那个家,什么都做不了。以前总把匡扶正义挂在嘴边,可那是他爹,是生养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乐疏寒不知道怎么办了。
乔展靠在床头,一双星眸半开半合,眼里有驱散不去的疲惫,他强打精神拉住乐疏寒的手,轻轻摇了摇,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他毕竟是你爹。”
“可他把你打成这样。”
“你不是已经把我救出来了么?”乔展嘴角牵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不希望你为我愧疚,你不欠我什么。”
一句话,说得乐疏寒低垂了眼眸。
他欠她的。
和乔展酒后那一晚,他就欠了她。可乐疏寒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也羞于启齿,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为何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所以,他只觉得愧疚。
尽可能多为苏小蝶做些事,才能消解他心里无限蔓延的愧疚感。
转身出门打了盆水,用剪刀一点一点剪开他的袖口。暗黑的血迹已经凝结,衣帛碎裂的边缘,布料与血肉粘连在一起,黏糊糊一大片。
不敢贸然下手,乐疏寒只能用沾了水的毛巾轻敷上去,洗去凝结的血色。红色褪了大半,伤口边缘仿佛被野兽啃噬了般参差不齐,毫无疑问那是狼牙鞭留下的痕迹。
他的眸子里又聚起寒霜。
在苏小蝶心中,他爹大概还是那个乐家富商,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为了追捕千面蝴蝶不小心抓错了人。
可现实完全不是这样。
“小蝶,你不明白。”乐疏寒神情有几分激动,欲言又止:“……算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乐疏寒剜出一块金创药膏,轻轻涂抹他在刚刚清洁过的皮肤上,清凉的触感在滚烫的皮肤上蔓延开来,他薄唇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
乔展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太阳很快就沉到了地平线下,漫天红霞渐渐收敛了光,星月升起,大地归于沉寂。
除了手臂和脖子,其他地方的伤乔展没让他碰。趁着乐疏寒去厨房做饭的功夫,他抱了一卷换洗衣服躲到了屏风后,将那件破碎的血衣脱了下来。从前襟处掉出两块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成堆的白色粉末,俯下脑袋闻了闻,药草味道刺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毒药么?
门外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
“小蝶,你换好了吗?”
青菜瘦肉粥的香气顺着门缝飘进来,乔展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清水洗了把脸,才拉开房门。
见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笑了:“堂堂乐公子,今日能为我亲自下厨煮粥,有你这样贴心,真是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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