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为天下苍生谋长生的决心,已是尽了最大的力。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愿做如此大的牺牲!”
曲华戎很矛盾。
乐疏寒的话字字扎心,他本不屑与这小娃娃辩驳,可说话的时候又有压抑不住的欣喜从心底涌上来。乐玄清死后,再无人与他这般平等酣畅地交谈过,他真的孤独太久了。
“为什么非得长生不老?”
这根本就是狂妄的执念。
乐疏寒又道:“人活一世,不过图个潇洒快活,若是不能依自己意愿而活,即便拥有长久的寿命也不会开心。”
曲华戎自嘲地提了提嘴角。
乐疏寒叹道:“来求你救命的那些人,本意不过是治好疾病罢了,你能治则治,治不了便该教人接受……”
“接受?”
曲华戎瞠目怒视他,“若将死之人是你至亲至爱,你也能接受吗?!”
乔展的脸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怎么忽然想起他?临出门前,乔展那张似怒非怒的表情又浮现出来,乐疏寒心里打鼓,经过昨晚混乱不堪的一夜,他算是将他哄好了,还是没哄好?
眨了几次眼,像是要将那张脸从脑海里甩掉似的,回了神继续听他讲。
“你从小锦衣玉食,可曾真正见过人间地狱是何模样?当年的蓬莱,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为了救自己的亲人甚至连命都能豁出去,区区试药算什么!只要一朝长生药炼成,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现在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曲华戎有种感觉,这些年光阴似箭,可他仿佛仍活在那一年的蓬莱与乐玄清论道江湖,没有走出来。这种感觉在乐疏寒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时最为强烈。
为何一定要求长生?
他也曾千万次地问过自己,心底埋藏的秘密从未向外人提过,他想救一个人,而且必须要救这个人,长生药是他唯一的希望。
“好罢,我不懂人间疾苦。”
乐疏寒还不想三言两语就惹翻这个疯子,语气软了几分。一个作恶行凶十几年的人,仅靠他几句劝解的话不可能改邪归正。
曲华戎瞥了乐疏寒一眼,摇了摇头。这小娃娃还是防着他。热茶糕点摆在桌上一口没动,进来站了这么久,他也未曾往那张椅子上坐片刻。
真是与乐玄清一样的固执。
“疏寒,”曲华戎开口,“你第一次上门,和我争论这些事也没有意义。不管怎么说,能长生终究不是坏事,我可以在这里许诺你,若有朝一日长生神药功成,你可同我共享这份荣耀。”
乐疏寒眼皮一抬:“我若不愿呢?”
“不愿?”
曲华戎半天没说话。
他越是不想与他冲突,就越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乐疏寒说的每句话都将他刚燃起来的热情摔个粉碎,这感觉丢失了几十年,如今又回来了,他道:“你是真不愿,还是觉得心里有愧?
据我所知,你与乔家的小儿子交往甚笃,那小畜生应该同你说了他父亲与我的渊源罢,你想替他报仇吗?”
乐疏寒捏紧了拳头,一声不吭。
曲华戎继续道:“可他是否也跟你提过他父亲当年做过的龌龊事?我好心好意收留他,他却潜入丹室盗走我的长生秘方,将天风堂众人几年来的努力毁于一旦,将万千众生的性命希望毁于一旦,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我清理门户何错之有?倒值得这小畜生心心念念追查天风堂这么久。报仇?痴心妄想。”
乔寅竹毁掉的不光是长生秘法,他毁掉的是曲华戎全部的希望。
秘法失窃后,无法救活那人的恐慌瞬间吞噬了他,他几近崩溃的边缘,发誓要将乔家人碎尸万段。
“他没做错。”
乐疏寒抬头,朗声道:“你杀他全家二十九口,他寻你报仇天经地义。”
“呵。”
曲华戎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劝他道:“疏寒,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便对人掏心掏肺得好。人心最是不可测的东西,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最在乎的人欺骗你最深,那时候想抽身可都来不及了。”
“这就不劳曲堂主费心了。”乐疏寒笑了笑,拨开额前的碎发:“比起你,我当然信他。他若要取你性命,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也包括杀了你父亲么?”
“也包括杀了我……”
乐疏寒一句话断在这里戛然而止,他脸色变了变,深吸一口气道:“你说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问这话时,他攥紧了拳头,胸腔内心脏跳得极快,两只眼睛看着曲华戎,生怕他下一句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其实早该想到的,天风堂与乐玄清有如此渊源,虞兰儿又能亲自上门来请他,他爹真的会不知情吗?
曲华戎调笑道:“疏寒,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爹是个多么高风亮节的角色罢?”
“乔家灭门……”乐疏寒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双目猩红:“……是我爹干的?”
他害怕了,他终于害怕了。
曲华戎起身走下石阶,踱步至乐疏寒跟前,抬起苍老的手来轻抚他的头,沉声叹道:“孩子,你可听过一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乐疏寒身形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子里的光黯淡了许多,想不到这一圈兜兜转转,竟然查到了自己身上来。
这满门二十九口被灭的血债,他要如何给阿展偿还,他若是知道了真相,又该如何面对他?
曲华戎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傻孩子,你心疼乔家那小畜生,你猜他以后知道了真相,会不会一刀结果了你,替他爹报仇?”
“不,不会的。”
乐疏寒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
曲华戎笑了:“你了解他么,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对家人的感情就一定比不过你们兄弟情义么,还是说你笃定他会因为你的一点仁义就放过你爹?”
“不会的,他不会的。”
乐疏寒一口咬死乔展不会伤他,像个木偶般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明明临走前还说好一起查案一起闯江湖的人,为何转眼就变成了敌人。
“承认现实吧,你们两个,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曲华戎步步紧逼,鹰隼般的目光望着他,厉声道:“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替我杀了乔家这个孽种,要么你等着被他血洗满门。他如今对你有信任,此时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不,不你胡说!”
乐疏寒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光剑出鞘抵在他的脖子上。见状,虞兰儿双剑也已出鞘,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围了一个包围圈,将乐疏寒困住。
“都退下,我让你们动手了吗!”
乐疏寒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狠道:“你说的全都是假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想挑拨离间,你一定是想挑拨离间……”
“哈哈哈哈……”
曲华戎仰天长笑,飞身一个起落,人已回到了高台之上。他一拂袖,冷了脸道:“回去问你爹吧,问问他可还记得我这堂主,可还记得当年苦苦哀求他的师弟乔寅竹?”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从半间客栈回来,乔展把自己关在房里,捧了本《药理杂经录》窝在床上一页一页翻读。
杜鹃这病比他想象中更复杂,只针对症状下药无法根除病根,除非知道毒物的配方,否则很难配药解毒,大夫开的那些调理身体的草药,不过是强行拖着不让病情恶化罢了。
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血肉之躯的能量就如同铜炉里的燃料,燃料耗尽的那一天,火焰终会熄灭。
留给他解毒的时间不多了。
翎花戏台今日没有戏唱,楼下闹哄哄的,据说是请了长安城有名的说书人讲故事,从清晨讲到晌午还不结束,乌烟瘴气的喧哗大笑声吵得他心痒痒。
“吵死了。”
乔展支棱起身子来,冲着门口叫:“小京巴,小京巴……”
走廊里有人“哎”了一声,哒哒哒跑进了房间。小京巴推开半扇门,看见他在床上半躺着,咧嘴笑了:“苏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楼下吵什么呢?”
小京巴捂了嘴道:“说书先生今儿讲的是新段子,千面蝴蝶的江湖传说。”
“哦?”乔展一抬眸,“说的哪一段?”
“长安城最近的瘟疫。”
推开房门,只听得楼下一片喧哗。乔展倚在二楼栏杆上向下望,戏台上摆了一长桌,说书人惊堂木一响,洪亮的声音模仿还原了几个月前江湖志士们夜至松露湖,围剿蝴蝶谷主的盛况。
“呔!大胆狂徒,你可知无辜夺人性命该当何罪?”
只见那蝴蝶谷主眼睛一瞪,手上暗器一催,说话人倒地,血流成河。谷主仰天大笑:“我杀人放火天经地义,这世上的人都是蝼蚁,本谷主想杀便杀,你们能奈我何?”
讲到此处,台下顿时骂声一片。
乔展翻了个白眼,江湖上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他什么时候说过“我杀人放火天经地义”这种话了?
怪不得蝴蝶谷主臭名远扬,都是这群说书先生添油加醋传出去的。说书人讲的天花乱坠,一开始故事编的还有点谱,可是后面越说越夸张——
“那些尸体上可都有剧毒,你们可知为何最近蝴蝶谷主不露面了?他也怕感染了瘟疫啊。”
台下人问:“这毒是他下的?”
说书人道:“可不是嘛。蝴蝶谷主最擅长制毒解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长安城里人心惶惶,大家为了躲瘟疫连大门都不敢出,必然是蝴蝶谷主的阴谋。他这是……这是回来报复了呀!”
台下人又道:“那怎么办,我们这一大群人总不能坐以待毙。”
说书人道:“蝴蝶谷主的确是个祸害,纵容他行凶,必将祸乱人世。”
“胡说什么呢?!”
他就算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物,可也实在不想当个冤大头,不能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乔展从楼梯上慢慢往下走,居高临下对说书先生道:“说书为的是博大家一笑,可不是胡编乱造,你哪只眼睛看到蝴蝶谷主给长安城百姓下毒了?”
“苏姑娘呐,你一介女流之辈当真是不懂江湖险恶。”
说书人一摊手:“千面蝴蝶是什么人,若问世上谁有这制毒下毒的本事,这必然非他莫属啊。根本就是明摆着的事,还用得着我来编么?”
戏台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未见有人踏进大门,低沉有力的声音已经顺着门外传进屋里——
“非也非也,世间可制奇毒之人虽有蝴蝶谷主,可擅长解毒的,却并非只有他一人。”
一名中年男子持剑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仆从。男人的目光环视了全场,最后落在楼梯上站着的乔展身上。上前几步,双手一作揖,嘴角带了几分笑意道:“苏姑娘,您说是不是?”
乔展眸光一闪,出声问:“阁下是?”
“鄙人是乐家总管,乐益。”
乐家的人为何会突然造访翎花戏台?
乔展扫了眼乐益身后的仆从,虽个个着装朴素,但隐约可见衣袍下覆盖的壮硕肌肉,这些分明是打手。
他眼睛一眯,道:“乐管家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事?”
乐益对他笑道:“我奉乐老先生之命,特地来请苏姑娘回府一叙。”
乐松羽找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乐疏寒三天两头往翎花戏台跑,他父亲知道了必然是不高兴的。乔展缓步下了楼梯,思忖片刻问道:“你家公子可是已经回来了?”
“苏姑娘对我家公子真是关心得紧。”
乐益笑了笑道:“少爷公务繁忙,人还在外地,没有回来。”
乐疏寒不在,他去干什么。
乔展给他还了个礼,柔声回绝:“对不住了乐管家,我最近身体不适不宜出门,烦劳你替我谢过乐先生盛邀。待我身体好些,必亲自登门道歉。”
乐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苏姑娘,”他叹了口气又道:“乐老先生在长安城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以前从未招过戏子上门,如今他肯放下身份邀请你,是欣赏你的才华。他惜才,你却拒绝得如此坚决,将他的颜面弃之于不顾,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况且……”
身后几位仆从悄悄围了上来,乐益扫了眼身旁几人,眼里笑意渐冷:“我们做下人的,说话做事全凭主子吩咐,大老远登门拜访,请不到姑娘是断然不能回府复命的。还望苏姑娘体恤,别让我们几个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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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府,前厅。
苏小蝶换了身湖蓝色袭地长裙,跟在众人身后踏进了乐府大门。这是她第一次来乐府。
入眼是气派的雕廊画壁,名贵的古木青松种在庭院里,郁郁葱葱相互掩映。院内一棵树上挂了个金丝鸟笼,笼中两只名贵的金丝雀正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树下站了一人。
穿墨绿色锦缎长袍,手里一支逗鸟棒,负了一只手,正抬头微笑着跟那金丝雀逗趣,嘴里发出“咂咂咂”的声音。乐益两步快走至他身后,鞠了一躬道:“老爷,苏小蝶姑娘到。”
乐松羽转了身,打量了眼不远处站着的苏小蝶,嘴角一提,冲乐益道:“去搬几个凳子出来,今天如此好的天气,我与苏姑娘就在这树下乘乘凉。”
“是。”
苏小蝶上前两步,至他身前行礼:“小蝶见过乐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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