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北衫从供桌上取了三炷香,以烛台上的烛火引燃,举香于头顶,对着神龛里的灵位三鞠躬,将香插进香炉里。
他心道:“蔺叔叔,你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父母身份的人了,若你在天有灵,可否给我些提示,保佑我早日找到亲生母亲。”
回头一看,罗彩衣已经跪直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目光直视神龛灵位,认真开口:“师公、太师父,我是彩衣。第一次上山来看你们,走得匆忙都没有带什么礼物来。”
她往前跪了跪,头抬得更高,语气认真:“可是彩衣知道,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师父也是很好的人,希望你们在天之灵好好保佑他,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卓北衫笑得感慨,凑上前朝她伸出一只手,道:“真该让你师父听听你的话,他要是听见了,估计得感动哭了。”
踏出祠堂,卓北衫牵着她的手一路逛到了青峰崖后的一个山洞口。这里视野开阔,极目远眺时只见漫山遍野的烂漫山花,最适合谈情说爱。
罗彩衣穿着件浅粉色的长裙,抱膝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她睫毛长长的,阳光洒在脸上更映衬得她肌肤赛雪,玲珑的鼻翼轻轻鼓动着,红唇微张,感受着天地间的清风灵气。
蝴蝶谷果然是个世外桃源的清修地。
卓北衫拔了一根草,捏在拇指间对着天空调戏太阳。他躺在罗彩衣身边,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见她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嘴角浮起一抹笑:“彩衣,你管乔展叫师父,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师伯了?”
罗彩衣转过脑袋横他一眼,抱着膝盖往远挪了挪屁股,轻嗔道:“你脸皮可真厚,又想占我便宜。”
“我说的是实话。”
这些小动作全被他看在眼里,只觉得眼前这人一举一动都透着可爱,他就是喜欢跟彩衣腻在一处,她的小嫌弃,她的娇嗔都甜的像糖,直甜到了卓北衫心窝里。
于是,他又凑上去耍赖:“你叫一声又不会怎么样,快叫一声师伯听听。”
“倚老卖老,你休想。”
罗彩衣起身躲开他的纠缠,提着裙子低头就往身后的山洞里钻,阳光斜射入洞口,地面像铺了层流金。
她站在阳光的边缘,手里还攥着裙角,唇边漾起一抹笑,望着他起身走过来。这回罗彩衣没有跑,被他一把捞入怀里,后背抵在湿漉漉的墙壁上,下巴被捏住,一双唇覆了上来。
林间小鸟啁啾,罗彩衣的手抵在他温热结实的胸膛上,脸颊两侧是少女的绯红。过了四月,她就满十六岁了,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龄。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洞里鸦雀无声。
卓北衫一手撑着洞壁,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才道:“等极乐宫的事情了了,我带你回罗家,正式向你哥哥提亲,好不好?”
毕竟是罗云镖局的千金,他就是再不待见罗清越,想与罗家的小女儿长相厮守总是要顾及她家人的脸面。
罗彩衣一推他,脸蛋更红:“谁说要嫁给你了,自恋鬼。”
“不嫁给我你嫁给谁?”
他将她的手一攥,放在心口,笑嘻嘻地开口:“我可是发过誓了,这辈子非你不娶,你就忍心辜负我呀?”
这话真是甜进了心里。
“那得看你表现了。”
她像个高傲的孔雀般仰起脖子,故意收敛了唇角的笑意,推开他兀自跑到山洞更前面去了。
这山洞九曲十八弯,原本是蔺柏风疗伤静修之处所,如今被两人临时用来谈情说爱可真是不应该。
山洞每隔几步都有烛台楔在墙壁上,上面烛火正盛,将洞内照得灯火通明,所有陈设尽收眼底。前方有一椭圆形的平整石台,台上铺了层灰白色狼绒,周围地上散落了几本医书。
卓北衫弯腰捡了一本,拍去表面的尘土,上面的字迹显露出来——《天风堂百毒毒物志》。
“这是什么书?”
罗彩衣拿过来翻了两页,发现里面插图批注一应俱全,书里介绍了百毒毒物相生相克的理论,有些毒物名称用朱砂笔勾了出来,不知作何用处。
他道:“这是你太师父的书。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当是从那时候起就在研究天风堂毒物的解毒秘方了。”
罗彩衣问:“研究出来了么?”
卓北衫摇了摇头。
上天根本没给蔺柏风留下足够的时间去潜心钻研。按照夜无忌的说法,乔寅竹从天风堂丹室盗走了长生秘方,这东西尚未炼成,必然毒性大于它的疗愈性,所谓长生秘方,不过毒药罢了。
他们师兄弟拿到这张秘方,自然是要研究解毒之法。乔家因这一张配方被灭了满门,解毒的重任便落在了蔺柏风一人身上,而他到死都没有完成。
卓北衫叹道:“这恐怕是你太师父临终前最大的遗憾了。”
在洞里转了一圈他有点失望,这里尽是些讲机关暗器术法与药理的书,卓北衫没有发现有关于他母亲的任何线索,母亲应是与蔺柏风熟识的,可为何除了极乐宫的壁画,再无人谈起过这个女人。
她就像是凭空蒸发了的人,无法在这个世界寻到她半点踪迹。
“哎呀北衫,你看这是什么?”
罗彩衣蹲在墙角地上,垂着头正在看一幅画。那画卷轴已出现断纹,画纸上斑驳的颜料大部分也已脱落,依稀能辨认画上画的是位美人,落款处题了行小字——赠佳人……
再往后就看不清了。
卓北衫俯身拾起画卷一角,手指摩挲在作画人签名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眼睛倏地瞪大,指尖颤抖着:“这……这幅画是……”
作画人名叫卓粟。
“他也姓卓。”
罗彩衣想了想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太师父应是认识你母亲的,既然他能把你带去北华派托孤,那会不会跟你的父亲也认识?”
她又追问:“你父亲叫卓粟吗?”
“我……我不知道。”
卓北衫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望着那幅看不清样貌的画,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但又不敢确定。
“依我看,这就是你爹画给你娘的。”
罗彩衣微笑着从他手里拿过画卷,手指点在画上指给他看:“你看你爹画得多好,你娘一定是位美人。”
罗彩衣从小被父亲和哥哥宠着长大,在她的观念里,不管父母是不是不在了,父亲一定是爱着母亲的,所以下意识给他勾勒出一幅夫妻相爱的美好画卷。
卷轴是中空的,他们两人来回看画的过程中,从中空的卷轴内掉出半块乳白色的玉坠。坠子上雕刻的是鸳鸯戏水,卓北衫拾起吊坠,仔细端详了一番,默默揣进怀里。
大概是他爹的信物罢。
这么多年过去,他总算得到了一件与爹娘相关的信物,这让他有种错觉,似乎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也拉近了些。
“这个画年久失修,但是应该还可以复原,我们出谷之后去找个画师,让他帮忙重新润色一下,也许还能看出你娘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罗彩衣帮他把画卷好,正埋头卷着,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卓北衫将她搂紧怀里,下巴枕在她肩头,沉默了许久闷声道:“彩衣,谢谢你。”
☆、仙人结发受长生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云笼山内机关重重,乐疏寒跟随虞兰儿从一螺旋石梯盘旋而上,头顶四五百丈外是山体内部凹凸不平的石块,沿途的石壁上是能人巧匠绘制的壁画,画的是两位道长在人世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传奇故事。
“看出什么名堂了么?”
虞兰儿站在上一层螺旋梯上,垂眸扫了眼墙上壁画,画面上一黑一白两位道长所在之处正是蓬莱仙岛。
乐疏寒的指腹点在画中那抹持剑的白色身影上,反复摩挲了几下,浓眉皱了起来,眼眸里的光逐渐黯淡。
“这位白衣道长是……”
“眼熟么?”
虞兰儿笑他:“与你家祠堂里挂着的那幅先人画像相比,可有几分相似?”
乐疏寒倏地睁大了眼睛。
那一年蓬莱天灾,百姓流离失所,长期的流亡与饥饿引发了严重瘟疫。乐玄清率师弟曲华戎奔赴蓬莱,为当地灾民诊治伤病,可那瘟疫传染性极强,仅三天内全城已有半数的人感染发病……
乐家祖母尚在人世时,“乐玄清”这三个字,除她本人外几乎很少有人提起。乐疏寒没有见过祖父,只留藏了他一本翌日寒光掌掌谱,那是除冷光剑外,祖父留在家里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知道祖父远游,如今已百年。家里给乐玄清修了衣冠冢,却不知他本人竟客死蓬莱,且去死时还那么年轻。
“天风堂为何会知道我家的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虞兰儿纤细的手指卷着发丝,见这孩子满脸的惊恐茫然,不觉好笑:“乐家知道的事不过冰山一角,而我们知道的,远不止那一点。你再仔细瞧瞧,画上的人你当真不认识?”
近二十年过去了,她一直在等,等着江湖里能有人让天风堂曾经做下的事重见天日,可迟迟未见来人。
三年前千面蝴蝶百棺曝尸,她以为蔺柏风真的没有死,可最后却等了一场空。那人不是蔺柏风,不然绝不会这么久都不曾来见她。如今终于盼来了乐玄清的后人,她隐约感觉到,这个孩子是能肃清一切污浊恶臭之人。
沿着台阶继续走了几步,画中只见黑白两位道长衣袂翻飞,在蓬莱一座山巅打得不可开交,白衣道长手中所持的冷光剑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长虹。
乐疏寒神色一凛,握着冷光剑的手一抖,眼眶一痛,画中的白衣道人的确是他祖父。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画壁延伸到长生殿门前戛然而止,乐疏寒抬头见一暗红色漆门,门联书:人间万象皆虚妄,不如殿前受长生。
这句词正是王韧山那本《闲情记事》中所写的两句,没想到他竟然到过这里。推开沉重的殿门,空旷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与殿外的石子路不同,乐疏寒脚下踩着的是天然石材铺就的地砖,上面的云纹栩栩如生,仿佛在流动似的。
殿中央有白色栏杆,三层石阶直通上方的太师椅。身着黑袍的耄耋老人端坐于大殿之上,见他二人进来,眸子里的亮光更盛。
虞兰儿上前两步,屈膝行礼:“堂主,乐公子带到。”
这是曲华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乐玄清的后人,这孩子一言不出伫立在殿前,清澈的眼瞳打量着他,脸上有着防备。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那熟悉的眉眼,与乐玄清如出一辙的身材骨相和疏朗气质,一瞬间恍若时光倒流。
曲华戎的手都有几分颤抖,心里却是开心的。早知见到乐疏寒会让他如此心情愉悦,就该一早将他养在身边,也不必等现在费工夫调-教了。
“疏寒,坐。”
他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身旁有识的眼色仆从搬了桌椅过来,热茶点心一个都没落下,又将茶盏恭敬地端到他面前,笑着道:“乐公子,请。”
“客套就不必了。”
乐疏寒伸手挡了回去,他抬头直视殿上的黑袍老人,冷声道:“我不是来喝茶的,你们找我来究竟想干什么?”
“年轻人,要学会沉得住气。”
曲华戎抚了抚长须,慢悠悠道:“适才兰儿已带你看过了壁画,想必对我的身份也该有所了解了。我姓曲,曾是你祖父的师弟。你若是愿意,喊我一声曲堂主便罢了。”
竟是如此温和的语气。
虞兰儿站在一旁垂了眸,不由心酸。
乔师兄也是他救回来的孩子,对他们几个人,曲华戎是真下得去狠手,乐疏寒如此冲撞不明礼,他依然端的一副好脾气,果然是对乐家偏爱到了骨子里。
“曲华戎?”
乐疏寒从壁画上看来这个名字,反复在嘴里念叨了几遍,人正懵着,殿旁忽然杀出一个黑衣男子,冲他大吼:“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堂主名……”
破空之声响起,还未看清殿上人是如何出手的,黑衣男子半句话已断在喉咙里,他“咚”地倒地,脏血洇湿了洁白光滑的地面。
当真是杀人不眨眼,乐疏寒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曲华戎道:“别怕,这里没人敢伤害你。愿意叫我什么便叫什么,不愿意我也不在乎。”
乐疏寒不解:“你为什么请我来?”
一个杀人组织的头子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当场为他杀掉自己人,乐疏寒自问自己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一路将壁画上的故事看了个七七八八,估摸着这位曲堂主也许因师兄身死会生出几分忏悔之意,于是道:“因为我祖父对不对?你后悔了,所以想弥补。”
“哈哈哈哈。”
曲华戎很久没有听人问过他后不后悔这种话了,炼药之事没什么可后悔的,他唯一悔的,便是没能让乐玄清亲眼看见如今的成就。
他啜了口茶,笑道:“疏寒呐,你可真是深得乐道长的真传,和那家伙一样是个死心眼,一根筋。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若是我予人长生不老,又该如何记这功德?”
“你们让人长生了么?”
想起长安城里无辜枉死的冤魂,他胸口就堵得厉害,开口质问道:“先下毒,再以救人的名义,欺骗普通人为你们试药,这就是你说的长生?”
这一字一句,竟与当年乐玄清同他所讲的话,分毫不差。
毕竟年岁大了,在乐疏寒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曲华戎脸上有点挂不住,不由语气就重了些,斥他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行医救人自古以来便有牺牲,没有神农尝百草,后人哪会有如此详实的药学典籍?”
“你拿自己跟神农比?”
怪不得他爷爷要和此人斗法,曲华戎根本就是执念到疯狂。乐疏寒轻嗤一声,望着他微怒的脸道:“神农尝百草以已身试药,而你却是草菅他人无辜性命。敢问曲堂主,你可为炼制这长生药尽过一点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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