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疏寒抢了他的话道:“罗清越表面为罗家,实则在镖局内部换血。他想培植新势力,那些不服管的势必要被打扫干净,在你面前做这么多,不过是要给你留个好印象罢了。阿展,他对你怀的不是什么好心思,此人秘密太多心机太重……”
“谁心里没有秘密?”
乔展打断他,手指点在他胸口处,神色悲伤,“乐疏寒,你敢说我们一路走下来你始终都是清清白白的么?”
不管罗清越在他面前如何讲,他都为乐疏寒挡了回去。他不愿这件事有任何一点牵扯到乐疏寒身上,本来两人就是因为查案才聚在一起,可如今越来越多的疑点堆积在乐家,乔展找不到下一个突破口,许多信息只能从朋友口中拼凑,他多想乐疏寒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惜他没有。
“你怀疑我?”
“我不想。”
那也就是说,确实怀疑过他了。
乔展又问:“你呢,怀疑过我么?”
这一回,换成了乐疏寒沉默。
一路走下来,感情有了默契有了,只是最初的托辞借口如今越来越站不住脚,信任若是没有了,要怎么继续往下走。早在极乐宫的时候,乐疏寒就对乔展的种种做法百思不得其解,而乔展对他的疑虑,远比这更早。
月光流传,推开门,银光泄满地。
埋藏心底的秘密一旦解封,两人注定要面临抉择。这些陈年旧事压在心底这么多年,除了北衫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许是今晚触景生情,忽然就想找个贴心人说说话。
乔展从他手里夺回酒壶给两人斟满,举杯对他道:“只限今晚,喝了这杯酒,我回答你三个问题,你也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好。”
说罢,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乐疏寒放下酒杯,声音有些飘渺。思绪转回极乐宫那一夜,他还记得乔展脖颈上那道长长的血痕:“阿展,你在极乐宫幻境里到底看见了什么?”
似乎早知他有此一问,痛快答了:“我看见我师父,还有我爹。”
乔家本是洛阳城内普通的大户人家,乔寅竹是个武学平庸之辈,但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早年在江湖漂泊郁郁不得志,幸得当地官宦家的小姐垂怜,两人一见倾心,私定了终身。可惜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无奈之下只好私奔。
流亡在外的日子很苦,后有追兵,前又看不到希望。就在乔寅竹将要崩溃绝望之际,两人机缘巧合上了云笼山,拜师于天风堂门下,做了关门弟子。
乐疏寒道:“你说的天风堂是?”
乔展道:“我们上极乐宫后,北衫的幻境里有一副壁画,画的是天风堂从创立到收纳弟子的全过程。这个组织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崇尚长生不老之术法,以活人试药,极乐宫与长生殿不过是他们的两个据点罢了。”
乐疏寒道:“所以,你父亲误打误撞拜入了天风堂门下?”
“不错。”乔展道:“天风堂藏匿于云笼山中,而我爹当时走投无路别无它法,只能上山投奔,乞求庇护。”
再后来他出生了,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直到有一天灾祸降临,漫天大火席卷了整个乔家宅院,家里上上下下二十九口全部葬身火海,只剩他一人死里逃生。记忆里的仇人穿着的,正是绣有山风海雨图的长袍。为了报仇,他一路追着这个印记来到长安,到处寻找仇人的踪迹,直到罗清越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在天风堂。
手里的杯被捏得吱吱作响,乐疏寒见他眼中的冰霜越聚越多,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轻轻晃了晃:“我之前有过猜测,你可能是因为某种目的才与我一同追查此事,想不到竟是复仇。”
“我不孝,眼睁睁看着全家人葬身火海,自己却当了逃兵。”他抬起脸,心有愧疚神色凄凄:“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多想和他们一起死了,至少不会如此像现在一样孤单。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不管走多远的路,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家。”
“阿展,你不孤单。”
乐疏寒道:“你还有我。”他掰过他的双肩,正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什么不能说的。你爹若还在世,看到你如此尽心尽力为了他们讨回公道,也会欣慰的。”
“真的?”
“嗯。”
乔展笑了,笑容里透着孩子气的满足。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卸下了点重量,第一次感受到与人坦诚相见是如此令人欢喜的事,若是最初跟乐疏寒见面时没有欺骗,或许他也可以如现在这般,接受自己的脆弱与不堪。
师父的事情他没有提,毕竟是上一代的蝴蝶谷主,乐疏寒若知道自己与蔺柏风的师徒缘分,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乱子。他对蝴蝶谷主的态度向来不待见,乔展不想过早破坏了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蔺柏风早年在蝴蝶谷招揽了一批能人志士为己所用,他虽未见过,多多少少也有耳闻。待到他坠崖之前,蝴蝶谷惨遭围剿,无一生还。至此,世人渐渐将蝴蝶谷淡忘,除了他和北衫以外,再无人能寻到这个地方。
乐疏寒伸了个懒腰,伏在桌上笑盈盈地望着眼前人:“我想了解的都问完了,阿展,现在换你来问我。”
乔展思忖片刻,开口:“你真的不知道天风堂么,在极乐宫里我们几人都中了招,为何只有你安然无恙直接找去了丹室?”
乐疏寒挠头:“我真的不知道。地震以后就跟你们走散了,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当时只想尽快找到你们,唯恐在迷宫里待久了生出不必要的变故,可一路上再没有任何机关,很顺利就去到了丹室。”
极乐宫的主人似乎有意想要他了解内部的事,丹室里浩如烟海的长生术法典籍书简扔得到处都是,他就站在那里看,看了很久很久。
“阿展,其实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
“他们,好像认识我。”
他们指的当然是极乐宫里的人。和乔展第一次去锦绣书院时,那个刺客就叫出了他的姓名,乐疏寒只以为他在长安城里的名号人尽皆知,所以并未往另一个方向考虑。可若他们对他的了解并不来源于乐家绸缎庄呢?
“和虞夫人过招时这种感觉最强烈,她若不想让我们离开,拼死拦住就是了。根本没有必要搞什么赌局,况且出招时又防御多进攻少……”乐疏寒手指点着桌面,抬眸问他:“你说,这算什么意思呢?”
乔展心一沉,幽幽出声:“若此事你当真不知,恐怕要问问你父亲了。”
“你以为我没有么?”
乐疏寒叹气,“回长安后我与父亲对谈了一次,我爹一口咬死当年送绸缎只到平遥,合作是与宣威镖局,而不是什么罗云镖局,长生药之事更是一问三不知,他忙于追捕千面蝴蝶与绸缎庄之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乔展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怼了一句:“百棺曝尸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有人盯着蝴蝶谷主不放?”
乐松羽做大侠有瘾么?非得将他赶尽杀绝才算完,乔展自认为这些年也没做过得罪乐家的事,郁闷了好半天,又开始找酒喝。
乐疏寒扑哧一笑,“想不到堂堂一个蝴蝶谷主,如今倒沦为冤大头了。世人追捕唾弃他,自然是因为开棺掘尸触了众怒,可我爹一开始不赞成我参与此事,现在自己却查得火热。”
乔展一杯酒仰头而尽,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说好话:“依我看,蝴蝶谷主引我们彻查此事,恐怕也是听到了长生药的风声,且不论他之前所为,就凭这一点,是敌是友恐怕不好妄断了。”
乐疏寒点点头:“不管我爹与此事是否有关,我现在都缺证据。”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非常。
打更人的梆子声响了三下,酒过三巡两人醉意更浓,勾肩搭背地起身走了两步,乔展脚下一个不稳跌在床上,连拽着乐疏寒也直挺挺倒在他旁边,脑袋在门柱上撞了一下,疼得他直咧嘴。
乔展迷迷糊糊伸了手在他头顶上摸了几下,刚要收回去却被人攥住,掌心滚烫的温度烧得他皮肤热热的,他抬起眼睛望着乐疏寒,轻声细语:“疼不疼?”
乐疏寒又把脑袋凑上去,笑道:“有一点疼,你再摸摸肿了没有?”
“别闹。”
乔展推开他要翻身,却被乐疏寒直接搂了腰转回来,两人挨得很近,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从未体会过和一个男人如此亲近,可乐疏寒并不排斥他的靠近,说不出是为什么,他心里惦念着苏小蝶,手臂却搂着乔展的腰固执地不肯撒手。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熟悉感,乔展给他的安定感与苏小蝶竟然一模一样。视线落在他殷红色的唇上,目之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欢喜不已。
莫非自己真是个男女通吃的角色?
前段时间还在义正言辞地呵斥吴麓私下生活不检点,而如今他这般肖想一个男人又该如何说?怪不得小蝶骂他与吴麓无异,现在想想也没骂错。
乔展在他怀里动来动去,酒醉后内脏烧得厉害,怎么睡都不舒服。可他这么折腾,却把乐疏寒的心搅和得够呛。
“别动了。”
手臂又收紧了些,两人贴得更紧,乐疏寒呼吸逐渐变重,嘴里还在呵斥:“你不要动了行不行,好好睡觉。”
“疏寒……”
迷迷糊糊中听见他几声呓语,叫得人心里直痒痒。于是壮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覆在他唇上轻轻摸了摸,软绵绵的触感,让人离不开手。
“阿展……你睡了么?”
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有反应。意识到自己想对他做什么,乐疏寒的心跳得像在打鼓。
月亮偷偷躲到了云层之后,只剩星光挂在天幕上闪烁不停。烛台上结了满满一层红色的蜡油,最后一截烛芯燃尽后,房屋陷入了黑暗。
睡梦中有一双温热的唇轻吻他的嘴角,清甜的气息顺着齿间流淌入喉,乔展记得这个味道,是解酒汤。
“别……”
冷风从敞开的衣襟里灌入,他打了个哆嗦,无意识地伸出手想捏紧领口,却被黑暗里另一只手制止住了。
“……疏寒,是你吗?”
“是我,”手掌轻掩他的唇,乐疏寒哑着嗓子出声道:“别说话,嘘。”
抖开一床锦被挡住了四月的寒风,两人窝在一个漆黑密闭的小空间里,用体温迅速加热了周遭的空气。
乔展仰躺在床上,脸颊两侧是乐疏寒撑着的胳膊。他望着眼前人的眼眸,目光里是坦然与全然的信任,沉默了好半天扑哧一声笑了。
而乐疏寒没有他这份悠然淡定,他心里的愧疚快要满溢出来,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这一步若踏出去了,日后要怎么见小蝶?
他还许诺了会娶她为妻。可是……
“别想了。”
乔展修长的手指覆上他的脸,“你想不明白的,何必折磨自己。”
乐疏寒举棋不定:“可是我……”
“人生在世,哪能求仁得仁。”
以苏小蝶这个身份是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永远都不可能。身份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千面蝴蝶也好,苏小蝶也罢,这些都不是乐疏寒命里的人,只有他才是,只有乔展这个人,这个身份,这颗心,才是真正爱他的。
忽然就不纠结了,心里顺畅不少。许多感情就像飞蛾扑火,乔展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飞蛾,注定会在扑向乐疏寒的那刻,被烧得化为灰烬。
可那又如何?
来这尘世走一遭,爱他的人全都不在了,只剩下这一个他爱的,为了这点可怜的温存,哪怕片刻,也好过心底长久的冰冷和孤独。
乔展垂下了手,直视他炽热的眼眸,声音温柔而笃定,动情道:“疏寒,只今天一晚,你想要,我就给你。”
脑子里有根弦“啪”得崩断了。
乐疏寒没有言语,在冗长的沉默中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只身独闯天风堂
乔展醒来时天已大亮。
从被窝里伸出手往身旁一摸,摸了个空空荡荡,被褥是凉的,乐疏寒应已起床很久了。他翻了个身,听到腰背处的脊椎“咔哒”一声脆响,顿时钻心似的疼起来,骨头都要散架了。
昨晚真不该放纵乐疏寒那样折腾,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他哪里来那么旺盛的精力。隐约记得自己哭出了声,像个木偶般被乐疏寒摆弄来摆弄去,趁着酒醉被占尽了便宜……
“乐疏寒,乐疏寒!”
“阿展你醒了?”
屋外有人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热粥,踱着小步子快速来到桌前“砰”地放下了碗,手指条件反射般捏上自己的耳朵,嘴里一边嚎叫着“烫死了”,一边转过头来朝他睡着的床上张望。
“我给你点了一碗瘦肉粥。”
他撩起珠帘,红光满面地望着乔展笑。却在眼神接触到后者恨不得杀人的目光后,收敛了唇角的笑容,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眨巴着眼睛问他:“阿展,你今天……不开心么?”
“我为什么要开心?”
乔展揉着后腰,冷冷答:“乐疏寒,你做了什么让我开心的事了?”
昨晚两人都太激动,乔展忘了和他说,自己今天本打算先回长安探望杜鹃的,虽说不是肺痨,可也不能就真扔着不管不顾了。可是他的腰还有下身都……火辣辣的疼,怎么骑马呢?
听他直呼全名,乐疏寒就知道自己捅了篓子,昨晚的柔情似水、欲拒还迎都变成了喷薄的火山,这不,一大早就烧到他身上来了。
他笑了笑,凑近床前,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搂上乔展的后腰,在他滑腻的肌肤上捏了一把,耳语道:“昨晚我没做让你开心的事?”
“你……”
脸上悄悄爬上两朵绯红。
他真是太蠢了,对着乐疏寒这衣冠禽兽说出“我给你”这样的话。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个能听懂情话的家伙,就只会疯狂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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