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基一步未进,却逼得韦后步步后退,在单方的徒劳下,谈判的希望终于破灭,终于,韦后的后背贴在廊柱上,退无可退。探头一望太极殿高大的台基下,禁军与义军已经拼杀成一团,韦后突然一脚踩上栏杆,不再寄希望于谈判,也不再维护无用的尊严,保命的本能占了上风,堂堂太后,想要从走廊跳下去。
李隆基仍是脚步未动,定定地站在走廊尽头,从容地弯弓搭箭,一箭带着劲风,疯狂的女人当场毙命。
这最高大的大内正殿下,没敢上前抵抗的禁军士兵们亲眼目睹韦后身死,都惴惴于隆基身上的寒意。倒是那持弓的年轻人拔剑指天,训话道:“今夜起事,为诛除韦氏及乱党,与诸位无关!但有加入义军者,不计前嫌,同等论功!”
“万岁!”太极殿下,原本以为将要陷身于此的士兵们得了这样的许诺,纷纷振奋了精神,各自倒戈,跟着隆基杀出去。
与此同时,薛崇简也带兵闯入了安乐公主的寝殿,殿内香风腻得人掩鼻,梳妆台上胡乱地扔下几支眉笔。左右仔细搜查也没有见到安乐,被吓懵了的宫人也怕死,忙向崇简指明方向:“公主闻知有乱,想从右延明门出宫……”
崇简不敢耽搁,又扑向右延明门去,果然望见换上布衣的安乐正想混出宫去。
崇简还记得那年打过马球赛,自己和隆基为国争光,却被安乐公主奚落了一通,那时的安乐骑在高头大马上,呵斥他“你阿娘不给我阿娘好过,你也来欺负我”,甚至要扬鞭打太子,被隆基接下才作罢。她也能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号称大唐第一美人的安乐,此刻匆匆换上布衣,在脸上抹灰,缩在城墙角下惶恐不已。
没有给她太多恐惧的时间,崇简上前,一手拎起安乐。
“表哥!”安乐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求生的欲望,她从未这样亲近地喊过他,何况此时还带着那样勾人心魄的眼神,“表哥!阿爷不是我杀的,是阿娘的主意,都是阿娘害的!表哥,你放我走好不好?裹儿宁愿去做个尼姑,终老在寺庙里,也要为表哥祈福!祈……”
崇简的剑,已经刺进她美丽的身体里。
“人世间的福与祸都是自己求的,又何必别人去祈呢?”崇简贴在渐渐失去意识的安乐耳边,好像并非他手刃这个表妹一般,说话声极尽温柔。他迅速抽剑,揽住安乐软下去的身子,把剑往旁边一插,腾出手来,郑重地掩上她睁着的双眼。
☆、第一百章
漫天的流星没有停止,陨落还将继续。
上官婉儿比谁都还要早知道今夜要行动的消息,在听见杀声渐近时也就一点也不意外。吩咐千秋殿的侍女把梳妆奁都打开,平常没有时间,今夜她要好好地为自己化一次妆。
不必侍女的假手,一切都由自己完成,任外面地动山摇,她镇静得可怕。
一描眉,她记得太宗文皇帝给长孙文德皇后画眉的典故,所以那个时而狂躁但始终心怀柔软的雍王贤,也曾想要占夫君才能做的便宜。那时她想,也许一个女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嫁一个李贤那样高贵的人,享受夫君毫无保留的疼爱。
一点唇,她记得她要去侍奉天后时也是这样郑重,求着阿娘要她教怎样才能把自己妆造得更好看,却终于由于自己的冒失被淋了一身,天后从不因点评侍从的容貌,只是推一杯姜茶给她,告诉她送奏疏的人不可以生病。那时她想,也许一个女子还能有别的可能,能够跟在天后身边已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她必须要努力争取留下来。
纤指抚上额头,轻轻抚过那被人仿效过无数次,却终究不如她这一朵的红梅花。从它在自己的手下诞生起,婉儿就几乎没有再像这样细致地描摹过它,不是额上在疼,是心里在疼,武皇把这样重大的责任交给她,如今,终于可以完成嘱托了吗?
这样想着,余光瞥向梳妆台边搁着的一封诏书和一张诗笺,终于还是把那张诗笺拿在手上,诗笺保存得很好,十四岁时的笔迹依然清晰。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阅毕,嘴角浮起轻笑,在宫人的惊愕中,她将那张保存了三十二年的诗笺,极郑重地放在烛火上烧掉。
“昭容,有人要来了。”宜都在门口观望,进屋扶起盛装打扮的婉儿。置办这身衣服,是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她唯一吩咐宜都去做的事,她从未穿过这样的盛装,或许是连自家园子都修成竹篱茅宇,诗人对过于盛大的物什不感兴趣,又或许,是从来伴在皇帝身边,始终是臣,不可以喧宾夺主,根本没有盛装出席的机会。她一身隆重得甚至有些吃力,虽是白裙,但宜都幻想,若是将这一身染上大红的喜色,就可以当作最盛大的嫁衣。
嫁衣?四十七年,没有嫁过人的昭容,为何要在今天穿上嫁衣?
宜都蹙眉,望向目不斜视的婉儿,觉得今夜她的神情与近期的不同了,反而像极了当年被太后独自留在紫微宫里,眼里充满追逐光芒的期待。
千秋殿没有遭到兵马的践踏,刘幽求在门口下马,带着步卒进来,走过宫人秉着蜡烛造出的夹道,刚刚带着义军摧枯拉朽的将军,此刻竟然有些紧张。
刘幽求是听说过上官昭容的大名的,朝外的风评,既有说她□□弄权的,也有说她乐于进贤的,把她当帝国中流砥柱的人也多,把她当韦后一党的人也多。刘幽求结交的文学之士里,却都对她很是感慕,人人都求自己的诗文能被她一睹,即便是从彩楼上扔下来,在昭容的手里过了一遍,也像是开过光了一样。
刘幽求是第一次见婉儿,就已经折服在她的气势下,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这便是巾帼宰相的风貌。
“朝邑县尉刘幽求,见过上官昭容。”比起血洗韦氏的党羽,刘幽求愿意给婉儿行礼。
“有劳刘将军。”婉儿站在殿前,从宜都捧着的托盘上取下遗诏,从容交给他。
刘幽求展开正看,门外一人一骑赶到,穿过林立的士兵与捧烛的侍女,站在刘幽求让出的主位。
李隆基来了。
婉儿嘴角浮上满意的笑,主动寒暄道:“临淄郡王安好?安国相王安好?”
她先问他,再问父亲,隆基有些意外,却也笑答道:“都好。”
刘幽求把遗诏奉上,道:“昭容斡旋韦党,为争取起兵时间立下大功,果如镇国太平公主所言,请郡王过目。”
隆基一瞥那份遗诏,并未细看,嘴角的笑变得冷酷,一剑拔出,指向对面的婉儿:“不必看了,此女□□,必死无疑!”
“郡王!”刘幽求陡然惶恐,忙跪了下来,“郡王三思!昭容是有功的人,又是天下士子之师,不可杀啊!”
婉儿凝望隆基丝毫不为所动的目光,她还是自千步阁的不期相会而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不愧是获太平盛赞的年轻人,比起崇简与其父相似的温润,在他那英俊的脸庞上,似乎多了些刚毅的气质。这是大唐期待已久的雄主必须拥有的气质,而一个雄主,不可以忍受有人比他更得人心,受不得旁人的桎梏。
正因为她是有功的人,又是天下士子之师,她才必须死。
她知道如果这一剑刺下去,并不是因杀母之仇而死,隆基的眼里没有一丝仇恨,只有从武皇身上继承而来的冷静,还带着一点点难以捉摸的怜惜。他和那时的武皇一样,杀戮是为了埋葬一个时代,而她以女儿之身做这个士人领袖太久,是注定要为红颜时代殉葬的人。
不求饶,不解释,任跪了一地的将士为她求情,婉儿静候年轻人的决断。
隆基紧抿着唇像是在犹豫,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传说中的上官昭容,千步阁的那匆匆一瞥,他忧心于无法回答祖母的问题,尚没有把这替他解围的人记在心里。无论外面的风评是好是坏,在隆基看来,这个女人求生的本领都无人可以否认。作为上官家的遗孤,她可以先搭上李贤的关系,又能在李贤败落时迅速倒向武皇,最后不顾武皇二十七年的恩情,果断选择反戈一击,在神龙政变中立下关键一功。韦后、梁王、镇国太平公主、废太子重俊,有的是想要拉拢她的人,有的是想要她命的人,然而她竟然可以屹立不倒,甚而在昆明池边开一场彩楼盛会,以绝对的风雅迎来绝对的倾慕。她好像从未真正忠贞于谁过,也曾不止一次地倒戈,却丝毫不失那群最有风骨的文人的敬重,每每谈起,像刘幽求这样的人,恨不得手刃皇后,却总对昭容心怀期盼。
让最有风骨的人都能仰望她,她该有更多的手段从这次早已得知的政变中逃出去,为何又会陷入由一个年轻人主导的死地里呢?
隆基想起在潞州拜谒过的冯昭仪,当她被逼自杀时,是否会想起当年被自己挡在面前的巨熊,是否会觉得,没有死在巨熊的掌下,是一件无比遗憾的事。又或者……她以别人没有的胆魄拦住巨熊,已经被史官记上一笔,将来如何死,徒增后人遗憾,对于自己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呢?
心虽犹豫,剑锋不动,在一片求情声中,隆基果决地举剑,一剑刺穿婉儿的胸膛。
他动手了!
他终于动手了!
婉儿呼吸一滞,看靠近眼前的年轻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剑拔了出来。
“昭容!”
“临淄郡王!你怎么可以……”
“昭容!昭容!”
“姨母!”
刚刚赶到门口的薛崇简,正看到这样一幕。
在宫人的簇拥下,上官婉儿倒在千秋殿前,李隆基背对而立,沉默地擦去剑上的鲜血。
躺在连一丝风也没有的千秋殿前,不必仰头也能望见漫天的星星,流星不知从何时起停止了飞坠,星河一片宁静。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婉儿反而听见阿娘在叫她。
“婉儿绝不孤单,那些你牵挂的人,都要变成天上的星星,夜幕虽沉重,也能为你洒下一地星辉!”
天上的……星星吗?
多少人都怕那条幽冥之路,可如果牵挂的人都在彼岸等她,那还怕什么呢?婉儿特意吩咐宫人们要手持蜡烛出门,正是想要给自己搭上星河的桥,让那一闪一闪的小东西,把自己送到那些化作星星的人面前。
她躺在星辉之下,胸口汩汩流出的血染红了一身白衣,她用全身的温度给这身特殊的嫁衣添上喜气,在经历无数次鲜血洗礼的大兴宫中,倾注生命的力量,把自己绽放成一朵最令人刻骨铭心的红梅花。
“婉儿,婉儿……”
迷离的眼前竟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阔别五年,从小就在她的梦中,到这五年来梦里愈发清晰,那个她用性命追随了一辈子的女人。
我的陛下,我不知道是否为大唐等到了雄主,但婉儿完成了自己的天命,不知道时隔六年,是否还能再期待一次,陛下的“舍不得”。
她望见那人从星辉的彼岸降落,仍是带着一身贵气与潇洒,是十四岁初见的那般模样。
天后温柔一笑,微微弯腰,向一身盛装的她伸出手。
“婉儿,你愿意来跟我做个伴么?”
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不再如梦里那样转瞬即逝,这次她能够握紧了。
不是忠诚,甚至不仅仅是爱慕,而是生命与理想的共鸣。她用手里的笔把自己写成永恒,再在这一天嫁给生命的彼方。
婉儿从来都愿意,无论生死,皆愿同归。
☆、尾声·盛世
“姑母,我已赐崇简姓李,将来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绝不会为难他,请姑母放心。”
在被重重围困的镇国太平公主府,已被从父亲手中接过大位的李隆基按剑而立,低头望着独坐案前的太平公主。
太平凝望面前的一杯酒,那是常被误认为胭脂的小红糟,想想与婉儿一起煮酒的日子虽然多是无奈,但她至少在自己身边,也曾在自己的怀里痛哭失声,由这从来需要别人疼爱的小公主细细安慰。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她在公主府的院子里望见流星飒飒,要被心里的不安逼疯,终于崇简闯进府里,向她报知婉儿的死讯。
太平难以置信,气疯了的公主把马鞭翻出来,把儿子打了个皮开肉绽。
“你为什么不先去千秋殿接你的姨母!”
“儿子有错!”
“你为什么不与李隆基合兵!让他一个人去千秋殿!”
“儿子该罚!”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为什么!”
“阿娘打死崇简吧!是崇简没有保护好姨母!是崇简的错!”
“该死!该死!”
“公主别打了!郢国公晕过去了!”
那夜的太平被巨大的哀痛压得神志不清,直到看到倒在自己面前抽搐的儿子,才终于情绪崩溃,丢开马鞭,俯身把崇简抱在怀里。
她想起那天闯宫替薛绍求情,自己一鞭子抽在婉儿身上,婉儿生生挨了一鞭子,竟然没有躲:“你也不躲!傻孩子!你也不躲……”
“阿娘……”崇简艰难地睁眼,皱着眉看从未如此疯狂过的母亲,“阿娘,姨母走的时候,笑得可真美啊……”
她是笑着的吗?倒还真像她呢……太平的泪珠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其实她不愿承认,在得到崇简的报告时,潜意识里并不意外。
她记得那天谋划完如何起事,婉儿看她的眼神。
那分明是诀别,分明是诀别!
若非抱着必死的决心,何以这样诀别?
“她终于还是跟着阿娘走了,连再跟我喝一杯也不愿意。”太平看着眼前的小红糟一笑,抬头凝望王者之风逐渐显现的隆基,“三郎,你会是个雄主吗?”
她会这样问,李隆基有些意外。两年前诛杀诸韦,朝廷达成共识,由安国相王即位,镇国太平公主依然权势熏天,李旦本就不愿意做皇帝,对这个妹妹也是极尽恩宠,太平竟然不知餍足,短短两年时间就要造反。隆基本以为凭姑母宫中沉浮的手段,这会是一次艰难的平叛,然而没有想到,姑母竟然在短短几天里就败事,他还在想法子如何向父亲解释时,旦只叹息一声,吩咐道:“成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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