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暗暗叹息,其实刚从相府堕落到这鬼地方时,她也在不住地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在第一次被掖庭丞责罚后,郑氏忍着疼,看床上得不到足够的奶水滋养,连哭声都细弱的小婉儿,坚定了自己要为女儿活下去的信心。
她可以仅仅为着女儿活下去,可女儿似乎不能仅仅凭着阿娘求生。婉儿倔强而聪明,美丽与聪慧不能不让她瞩目,也必将因此吃尽别人不会有的苦头,身世远非这一难题的症结,即便没有这样的身世,她的一生,一样必须与“怀璧之罪”抗争。然而万幸,她是被人绊倒了也还能拍拍灰尘站起来,望一望四围的天空又能继续往前走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期待宫墙外的世界。
“婉儿不想出去看看吗?”郑氏伸手轻轻一抬,小窗“吱呀”一声被推开少许,夤夜星光照进来,映入母女二人的眼帘,“一个人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知道自己如何从阿娘的肚子里生出来就足够了吗?那前世究竟又怎样的因缘才能托生在阿娘的肚子里,这样的事,又是不是人的‘过去’呢?可这样的事谁能说清楚,每个人都是带着迷茫来到这世上,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知道存在于世的现实,因为要迈向明天才在今天努力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是福是祸,今天觉得是祸,可能明天又会觉得是福。正是有未来的无穷可能性,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婉儿不再倔强了,垂下眼睑仔细思索阿娘的话,重伤醒来还有些犯困,在半梦半醒的时节,透过小窗洒下的星光更加柔和。
“可是阿娘……还没有人出过掖庭宫……”婉儿黯淡了目光,不敢被星辉照亮,“我……我真的可以吗……”
“不管可不可以,那都是只有活着才能去做的不是吗?”郑氏一声轻叹,抱着婉儿,目光却神往地投向星辉那方,“年复一年,总有人在上元槐上挂宫灯,上面写满了要出去的希望,没有谁实现了这一愿望,可这样的风俗从未间断。每年都有盼头,每年都盼着下一年就出去了,尽管希望渺茫,也是活下去的理由。”
“宫灯……”即将坠入昏昏梦境的婉儿陡然被惊醒,被阿娘一提醒,才想起打架时被踩碎的宫灯,伸手拉住郑氏的手,又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娘……我的宫灯……”
节前的这几天,她一直都把宫灯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这回没有带着,郑氏已经猜了个七八分了。握紧婉儿冰凉的小手,郑氏指向那边桌案上的一盏小灯:“别担心,阿娘还有一盏呢。”
“可那是阿娘的,我以为今年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宫灯。”婉儿目光如水,流淌的尽是诚恳,“阿娘没有想要祈愿的事吗?”
她的困意已经写在脸上,却执意要把宫灯的事搞明白再睡去,郑氏收了收揽住女儿的手臂,噙上一抹温柔的笑:“阿娘祈愿啊,婉儿赶紧睡个好觉,这道坎迈过去就平安顺遂,快快好起来吧。”
平安顺遂。
这句听起来像是固定到可以被忽略含义的节庆用语,但在浸润苦涩的掖庭宫人们听来,却实在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婉儿不知道,在这个表面升平的国度里,像她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是否也还有无心的“平安顺遂”听进耳朵里,触动一颗被苦水包裹的心。上元槐迎向生长的那边,是大明宫的宫墙,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后,那掌握天下的人,将给万民洒下平安顺遂的福祉。
无论陷于怎样的苦难中,上元节总是如期而至了。掖庭宫淡忘了教习所的斗殴与家常便饭似的责打,只有在这时候掖庭宫才成为不夜长安的一部分,被世道抛弃的人们,搭上上元槐的天梯,向心中的神灵祈愿。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婉儿在宫灯上写下两行小字,神往地盯着跟着发光的墨迹。
她在可以有自己的宫灯这一年,还是用了阿娘的宫灯,那便不能只写自己的愿望,而得写最深远的祈愿,才对得起上元槐朝着大明宫生长的用意。
抱着宫灯出了小屋,上元槐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婉儿盯紧了树梢上最高的那个位置,一手抱着宫灯,一手拎着裙子,便要上去。
郑氏担忧地伸手一拦:“上次的伤还没好,阿娘来吧。”
“爬树这种事,阿娘哪有婉儿敏捷。”婉儿却是狡黠一笑,回身便投向那掖庭宫里最光辉的地方,“我要把宫灯挂在最高处,神明一定能看到我们的祈愿!”
她艰难地朝树上爬去,抱紧粗糙的树干,就像抱紧登天的云梯,她朝着那最高的一枝去,就像在走一条朝圣的路,神明就在树梢的那端,一伸手,就可以传递祈愿。
一伸手……
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了,尚未完全痊愈的身体撑到了极限,小手抬久了难免发酸,就在要把宫灯挂上树梢的一瞬,婉儿身子微微一晃,忙拽住旁边的树枝,那被无意抛出的宫灯就在夜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向着树梢生长的方向,越过宫墙,飞了出去。
“哎呀!”婉儿一阵惊慌,忙探身去捞,宫灯却已远在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哎哟!”宫墙外有人正痴痴仰望如星辉般闪耀的上元槐,一盏小巧的宫灯正砸在女孩的头上。
“公主啊!”跟在后面的一群宫人吓坏了,忙上来拉起被砸了个正着的小公主。
公主却倔强地不肯让他们来拉,自己揉着额头站起来,抬头望望夜幕下无言闪耀的上元槐,又低头看看脚下稳稳落地的小宫灯,那样小一个纸糊的灯,比不上宫里的精巧,竟然没有摔破。揉着头的手停了,公主俯身捡起刚刚砸中自己的“罪魁祸首”,是宫里不常见的式样,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许久,念出那两行诗: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公主在这儿啊!真是叫天后好找……”看灯的思绪被气喘吁吁跑来的宫人打断,“麟德殿都开宴了,天后等着公主呢,公主快回去吧!”
“知道啦!”公主烦闷地应了一声,觉得手里这宫灯实在有趣,便携了灯没有理会被砸的事,随着那宫人去了麟德殿。
上元节宫里总要开宴,自从麟德殿建成以来,宫宴按例都在这恢弘的大殿里,这是要深蒙天皇恩典的人才能赴会之处,对于受尽宠爱的小公主李令月来说,却实在无趣。六岁的小公主已经想要跳出宫墙,逢着上元节,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天后不许,再是撒娇耍赖,也只准她在宫里逛逛。令月听宫里人说过,在大明宫以西,有一个叫掖庭宫的地方,虽是罪奴居处,上元节却格外热闹,黑漆漆的深宫里,唯有东南角那棵古槐上被饰以各类宫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做出来的宫灯,往往比宫里交差的奇巧宫灯更有趣。
令月也想不到,今天第一次去看,刚在那棵传说中的上元槐下驻足,就被砸了一脑袋。
进殿时依然在琢磨手里的小灯,令月左看右看,除了那两行明显比自己写得好的字以外,这宫灯素得要命,似乎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有趣。
“令月,瞧什么呢?这么晚才来。”天皇向女儿张开怀抱,令月立刻笑盈盈地钻进父亲怀里。
令月笑着,献宝似的把手里的小宫灯递给父亲:“阿爷,天上掉下来一盏宫灯,儿给阿爷捡回来了!”
“令月又去哪里胡闹了,哪儿捡的这么个灯来哄阿爷呢?”虽是嗔怪,天皇语气放软,却满满透着幸福,眯着眼瞧了瞧这小小宫灯,并无什么特别,便搁到了一边,“是谁家挂树上没挂着掉下来的吧,天上怎么会掉宫灯呢?”
“师傅说,天上掉的东西是祥瑞,是明君才有祥瑞降临呢!”令月能任性而讨喜,可不全是凭着唯一一个嫡出公主的身份,也许念书不怎么样,但哄天皇开心,是她最拿手的特长,“阿爷细看,灯上有字呢!”
见天皇一把将女儿抱住了,天后看着这对感情最好的父女笑了笑,自己伸手去拿过那盏宫灯,转过细看,果然有两行清秀的字迹: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不是古人的诗,也不是宫里的灯,百姓人家祈愿绝不会这么写。对仗工整的一联,一盏不起眼的宫灯上竟将国朝的祈愿点出,在这上元佳节被小公主捡到,似乎真是天降的祥瑞。天后微微恍惚,每年上元她的那盏灯都在祈愿国朝平安顺遂,如今难道正是神明的回应吗?
“陛下。”天后含笑而对,向天皇道,“若此灯是上天赐予,那必然是祥瑞,若只是寻常人家不慎掉下来的,则可见国朝百姓心怀天下,又如何不是祥瑞?既然被令月捡到,又送上国宴来,正可彰显大唐天命所归,国祚兴旺。”
“正是。”天皇听得高兴,端着酒杯便邀向群臣,“那就借此机会,祝我大唐,长长久久乐升平!”
“祝我大唐,长长久久乐升平!”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高高的宫墙之下,在古槐撒下的阴影中,婉儿双手合十,默诵宫灯上自己写的两行诗。
最高的枝头不肯接纳她的祈愿,看来是这祈愿太重,连神明也不愿理会了。
女孩的身影在高大的槐树下显得更加渺小,明月朗照,北极星也是透亮,从古槐密密的枝丫间漏下星星点点的光芒来,婉儿一抬头,便将那梦幻般的辉光收入眼底。
心中突然一颤,那柔柔撒下的光芒,是神明在注视她吧?
神明真的会注视她吗?
婉儿一笑泯去脑海间划过的一丝妄想,低头笑出苦涩,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走出古槐的阴影,却发现,早已身处无可遮蔽的星月光芒之中。
☆、番外四
“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上官婉儿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和那双再清澈不过的眼睛,深深触动武皇那颗坚若金石的心。武皇原以为自己早已深味孤独,却不曾想,葡萄美酒滤过,这个从十四岁起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将那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颗孤独的心,捧到她的面前。
十二年的相处,武皇又如何感受不到她的孤独与惶恐,留她在身边的各种理由中,有一条不过是想要两颗孤独的心抱团取暖罢了。
然而婉儿现在聪慧得让人心疼,竟然一眼看穿武皇的筹谋,一箭正中这个强大的女人心底,底线般的柔软。
“我要如何不这样爱你。”武皇皱着眉,看御榻上酣醉的婉儿,她在回宫的马车上就醉得醒不过来,侍女们问了好几次要把才人送到哪里去,武皇却不知在怔怔地想什么,盯着婉儿的睡颜好久,才启唇吩咐,让下榻长生殿。
被美酒升了温的脸上触及武皇指尖的凉意,婉儿不禁一个寒噤,把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前有好几个武皇在晃,顾不得什么僭越,她伸手想要触碰梦中的容颜。
是在做梦吧?不然为什么武皇贴心地也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迷惘于真实与虚幻。
婉儿痴痴地一笑:“陛下……”
她醉时有平时没有的娇憨,比起在朝堂上的心思缜密,变得大胆得多了,她竟敢反握住武皇的手不肯松开,仗着一双盈盈水眸仰面视君,武皇怀疑她这一生都没有如此大胆过。
迎着她十分醉意的笑,武皇藏起了温柔,板着脸提醒:“仰面视君是死罪。”
“死罪……”婉儿明媚的脸上微微黯淡,“若是那年没有陛下的恩泽,婉儿早就死在掖庭宫了吧……”
武皇默然别开眼,看不得她不加讳饰的受伤神情。
“她们天天都要打我,念错了书要打,最先诵完也要打,掖庭丞每次随口一句二十棍,打得我现在一到阴雨天就浑身的疼。”婉儿苦涩一笑,她的确没有这样大胆过,她从来就不敢,一句“不敢”埋没下多少心事,“钻心的疼啊……我常常在想,也许我早就是个该死的人……”
借着酒劲揭开伤疤,从来不敢的人在今天勇敢了,武皇却是心如刀割,尽力稳住呼吸,平静地问:“所以你才说,宁愿我不要那么爱你?”
“不。”眼前的人影又在晃了,婉儿想要靠近却根本坐不稳,一手扶在御榻边的雕栏上,看武皇即便身处昏暗的夜灯下,也像是在发光,她带着匍匐在女皇脚下的卑微,轻声说,“陛下是神明,婉儿不值得。”
武皇心里从没有这样堵过,闷闷的影响了杀伐决断的清醒理智,明明拉着手却好像拉不住她,一直以来的确信随着婉儿的神情恍惚也跟着恍惚起来。
“陛下……陛下是神明,要看空世界……”趁着酒劲,婉儿还想再靠她近一点,怎奈武皇只虚坐在榻边,婉儿身形不稳,逼得她伸手拦住了要栽下床去的人,还是仰望的角度最让人宽心,婉儿轻声宽慰,“如第五大,如第六阴,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萨观众生为若此。”
武皇低头看看赖在自己怀里的人,闷闷地说了句:“我不是菩萨。”
婉儿笑了,虔诚如仰慕神明:“陛下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菩萨!”闷得久了就生起闷气来,武皇拧着眉狠心训斥醉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婉儿,“我不能看空世界!我是有贪恚,有爱念,有烦恼……唔……”
从没有人敢堵武皇的话,婉儿竟然大胆地欺身上前,堵住那张正在否认一身神性的嘴。武皇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被婉儿强吻了,她口中葡萄美酒的香味也氤氲而来,让武皇也在恍惚中头一回感受到了醉酒的感觉。
若非醉酒,何以如此大胆,何以跨过禁区?
放开她时依旧眼含眷恋,婉儿的指尖拂过武皇面容的轮廓,痴笑一声:“婉儿不愿陛下有烦恼。”
武皇很快又把脸色沉了下来,严声问:“你可知,你又犯了死罪?”
“死在陛下的手里,是婉儿能想到最好的死法。”今天不谈法,只谈情,婉儿要借着酒的迷醉,拿着最利落的刀,自剖藏了十二年的心,“婉儿想要为陛下而死,所以宁愿陛下没那么爱我。”
武皇对视她诚恳的目光,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她把自己交过来时就是这样诚恳的目光,那时的天后想着,这是个隔着血仇的孩子,要防备着养大,如果背叛,那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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