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用完晚膳,苍宗主叮嘱,明日卯时上山赴祈福会。随后,三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七月十五,卯时刚过。
鹄鸣山半山腰上有一处圣清塾,便是这圣清镇的学堂。
三五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学堂门口,眼巴巴地眺望着那条上山石径的尽头。这其中的一个少年,便是昨日那香火铺老板的实诚儿子李大山,只听得他焦急地道:“和风怎么还不来?今日可是要考试的呀。”
“他即便是迟到了,也能考第一。我看你泥菩萨过河,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一个身形瘦长少年嗤笑道。
李大山斜睨他一眼,回道:“我说竹竿,你不懂我就别说话行吗?我就是担心自己才盼着他来,他不来我怎么知道坐哪里?”
“瞧你那点出息!”那被称作竹竿的少年讪笑道。
李大山不服气地一梗脖子,呛声道:“你有出息,今天柳和风四周的座位你不要坐!”
被他这样一说,竹竿迥然一笑:“那我还是没有出息吧,”而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道:“你们说柳和风怎么那么厉害?先生讲的东西那么枯燥,那么无趣,他怎么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呢?”
一时间,众少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起来。
竹竿接着说:“更令我伤心不已的是自从两年前他搬到咱们镇子上,我这镇草的头衔算是被他夺了去,镇子上的姑娘们就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呜呜……”
“啧啧!真真肤浅!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何必在意?我才更应该郁闷,自从两年前他转到咱们学堂,我便再未做过第一名,成了名副其实的千年老二,唉……也没见他上课有多认真呐。”那千年老二道。
又一少年立刻反驳:“没多认真?你什么眼神?他分明是很不认真好吧?光说这一个月,我看到他上课睡觉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许是他背地里下了许多功夫,看起书来不分昼夜、废寝忘食。李大山,你就住他隔壁,你说是不是?”千年老二可不愿相信柳和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过自己,忙不迭地求证道。
“非也,说出来气死你们!我每次去添衣舍找他,从没见过他摸过书。不是在帮他娘织布裁衣,就是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去了。”李大山如实回答。
“他娘?那他爹呢?”千年老二好奇问道。
“不知,只知道他自小便与他娘相依为命。”李大山回答。
“他娘是添衣舍的老板娘桃金娘?”竹竿接着问。
李大山点头答道:“ 正是。还真别说,真不知他们家的衣服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当真是找不到一条缝合的缝,真是天/衣……”他话音一顿,眼珠子朝上翻,天/衣什么来着?思索片刻,灵光一现,继而补充道:“天衣无缝呐!”
众少年听得费劲,不忍卒听,纷纷扭头去望那石径,便在此时,只见石径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竹竿连忙指着那黑点惊喜道:“来了,来了!”
众少年紧紧盯着,孰料,那小黑点后面又出现两个小黑点,于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今日中元节,路过的香客多。失望归失望,却也好奇地看向那三个黑点,看着它们慢慢地变成三个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白色身影。
惟见,走来的三人皆穿着白色广袖长袍,云袖飘飘,道骨仙风。走在最前面的老者,左手拿着拂尘,右手拄着根干树枝,气喘吁吁地往山上爬。
紧随其后的两个男子,左边一个身材微胖、二十多岁的模样,正龇牙咧嘴地拄着一把乌漆抹黑的剑,仿佛比前面的老者还要痛苦万分地爬着石梯。
只有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左手握着一把白玉剑鞘的宝剑,脊背挺直、仪态端庄、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
这时,李大山恍然道:“原来是他们。”
原来,这三人便是云一鸣一行三人。
“怎么你认识他们?”千年老二问道。
“见过一面,是外地仙师香客,昨日在我家买香烛来着。”
“哇,真是只比柳兄差一点点儿。”众少年中一人盯着云一鸣低声评价道。
“差哪一点?”更低的声音问道。
“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我倒觉得各有千秋吧。”又一人捏着嗓子道。
待三人刚刚经过少年们身旁之后,竹竿突然叫道:“快看,柳和风来了!”
众少年纷纷向石径看去,一时间叽叽喳喳,都朝着那被唤作柳和风的少年招手,兴奋地喊道:“柳和风!快点!”
什么人物值得一众少年如此这般欢呼雀跃?!江潼好奇心最重,率先止步,转身回头望去。
云一鸣亦驻了足,缓缓转过身,状似不经意地望了过去,只见,远远走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他便是昨日寐于银杏树上的那位少年。
在清晨淡淡的阳光下,他那绝美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丝红晕,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这苍白的映衬下,竟越发的鲜红。
他青丝如墨,一半挽髻于顶,另一半下披垂至腰际。一袭黑色飞肩束袖衣袍,外袍以黑色为主,黑色的中衣和红色的里衣。一条红色包边装饰的黑色腰封,紧紧包裹在他纤细的腰身上,衬托出少年人年轻而美好的身姿。
一阵晨风吹来,将他如墨长发和黑色衣袂轻轻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听到众少年的呼喊,他抬眸望去,清澈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朝众同窗挥了挥手,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微微一笑,熠熠生辉。
此时,前镇草——竹竿摇头晃脑道:“不服不行,甘拜下风!还是咱家和风最是俊秀绝伦!别说是姑娘家,便是我一名男子竟也忍不住地多看两眼,看得那叫一个舒心惬意!”
“然也!”其余少年齐声赞同。
云一鸣决然收回望向柳和风的目光,转身继续前行。
江潼则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道:“未曾想,区区凡人竟能长出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相貌?” 顿了顿,叹了口气,少顷又道:“不过,还是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旋即转身看向前路,喊道:“哎,师尊,你们等等我!”
☆、救人溺水
在众同窗的簇拥下,柳和风行至学堂最中央的那张书案旁,李大山甚至狗腿地弯腰拿袖子擦了擦矮凳,方才请柳和风落座。
适逢今日考试,少年们如此这般热情相迎、巴结讨好,其中缘由柳和风自然心知肚明,口上却仍问道:“无事献殷勤,所为何事?”
“和风,今日考试,不知能否……”李大山扒着书案,开门见山地问道。
未待他说完,柳和风便勾起唇角,边摇头边晃动食指,明确地拒绝了他。
李大山立刻站直了身子,气呼呼地道:“喂,柳和风,你这样岂非违背你扶贫济困、行侠仗义的处世原则?”
柳和风抿唇一笑,好整以暇地道:“看来,你定是没有听过我的口号,才会对我有这么深的误解。”
李大山很上道,配合地问道:“你的口号是什么?”
柳和风狡黠一笑:“恃强凌弱、欺负弱小。”
李大山急了,他爹可说了,今日考不好,定要打断他的狗腿。于是,拖长了音撒起娇来:“和风,不带你这样的。”
闻言,柳和风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籍,朝着周围几名少年头上各敲了一下,“不带你们这样的,都说了课业靠自己,平时不用功,每每考试却要到我这来临时抱佛脚。我若是依了你们,非但不是帮你们,反倒是害了你们。”
几名少年顿时赧然,也不言声,只是垂头丧气地一边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边绞着手指。柳和风一向吃软不吃硬,受不了这套,只得干咳一声,补充道:“这样吧,考完试,哥哥我带你们一起去山上祈福会凑热闹,如何?”
“真的?好好好!”刚刚还愁云惨淡的几名少年人,立刻喜笑颜开,有什么哀愁是凑一场热闹驱散不了的呢?如果有,那就凑两场。
许是念着去祈福会心情迫切,几名少年人也不管写得是对是错,只管鬼画符般地画完填满,而后飞也似地交了卷子奔出了学堂,飞也似地往山上赶。
一路上,香客众多三两成群,有的提着各式发糕、果品、瓜果,有的拎着鸡、鸭、鹅。看着这络绎不绝的人潮,众少年兴奋不已。他们到达圣清观时,未及正午时分,观前广场上,已搭好法师座和施孤台。
法师座跟前供着圣清真人,下面摆着一盘盘面制桃子、大米。施孤台上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香客们陆续抬上全猪、全羊作祭品,然后,在每件祭品上面插上蓝、红、绿三色三角纸旗,上书“祈福盛会”、“甘露门开”、“风调雨顺”等字样。
待到正午时分,法师敲响引钟,带领座下弟子诵念咒语和真言。周围香客皆一脸肃穆、双手合十、垂首祈福,人人口中念念有词,一时间,整座广场嗡嗡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与其他香客一样,少年们也不约而同地跟在法师后面学着做相同的举动。
那法师念毕咒语真言,开始施食、放焰口。只见她将一盘盘面桃和大米撒向四周,反复三次。而后,圣清观一众弟子开始派发水旱灯,香客们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水旱灯,口中连连称谢。发放完毕,天色已近黄昏,祈福会结束。
少年们携灯下山,随着人潮涌向小镇郊外的镜水河。传说,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下神秘昏暗,是传说中通往的幽冥地狱的路,鬼魂就在那里沉沦。
人潮涌至镜水河畔时,天色已黑。人们点燃蜡烛,将水旱灯放入河中,有人许愿、有人祈福,一时间,整个河面上漂满了莲花形状的彩色水旱灯,星星点点、如梦如幻。
看着逐流远去的水旱灯,少年们耍了大半日,大都疲乏了,有几位恰巧碰见自己的家人,便辞了同窗随家人先行离去,最后只剩下柳和风和李大山二人。
李大山盯着柳和风手中那盏仍未放走的水旱灯,不解地问道:“和风,你的水旱灯为何不放?”
柳和风未答,依然蹲在岸边,凝视着尚在自己手中的莲花水旱灯,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苦思冥想,竟不知自己该许什么愿。
他与娘亲相依为命,在这人世间度过了漫漫千年岁月。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人还是仙,抑或是魔?
他已然一千岁,前九百年,他不过从婴孩长成一个七八岁孩童的模样。然而,不知何故,近一百年来,他的生长速度突飞猛进。只用了百年时间,他的外貌便从七八岁孩童模样,长成十四五岁少年人的模样。
他问过娘亲,娘亲却只说平凡即是福,安度余生即可。既然娘亲不愿多说,他便不再追问,正如娘亲不愿提及他的父亲一样。
在他的记忆中,每隔数年他们便要搬一次家,他已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遇见过多少人了。与人交往时,他不仅要刻意隐瞒身份,还要时刻提醒自己,这凡世中的每一个人对自己来说,都不过是这无尽岁月中的匆匆过客。
娘亲口中的“安度余生”,对他来说不过是孤独终老的另一种表达。如果此刻真有心愿,那不如让他结交到一位可以坦诚相对,亦无须担心弹指数十年岁月,便会离他而去的知己好友吧。再得寸进尺一点儿,若是觅得一名能与他夫妻同寿的娘子便更好了。
念及此,柳和风便将水旱灯放入水中,目送它独自一盏逐流而下、渐行渐远。恰此时,只见从上游漂过来另一只孤零零的莲花灯。他心道,原来,这世上的孤单并不只一处。他不由朝上游望去,只是天色幽暗,除了一抹颀长的白色身影,他便什么也辨不清楚。
这时,一阵夜风吹来,裹着早秋的一丝凉意钻进他的衣领里,他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近来,他对季节变化的感知愈加敏感了。
夜风行色匆忙地掠过黑暗笼罩下的四野,灌木荒草沙沙,林间树叶哗哗,间或夹杂着几声鸟兽的啼叫。
李大山戒备地环顾四周,不由催促道:“和风,我们快走吧。”
柳和风站起身,换上一副轻松神情,“好,走吧。”言毕,抬脚便走。
李大山紧赶两步挽住他的胳膊,怯怯地道:“我有点害怕。”
柳和风脚步不停,嫌弃地抽出胳膊,“男子汉大丈夫的,怕什么?”
李大山再次拉住他的胳膊,辩驳道:“和风,我才十三岁,比你还小两岁呢,还算不得大丈夫。”
柳和风闻言一笑,继而驻足斜睨李大山道:“你松开,你若是隔壁胖婶家翠花拉着我便罢了,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多难看!我走前面开道,你跟在我后面吧。”
“和风,你家隔壁是我家。”李大山如实回答,“胖婶是谁?”
重点是在这吗?柳和风哑然失笑,敷衍道:“隔壁老王。”
“你家隔壁是老李。”李大山再次如实回答。
“另一边隔壁。”柳和风懒洋洋地答道。
“你家另一边隔壁是马路。”李大山继续问:“翠花是谁?”
“隔壁老王家闺女。”柳和风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
“那是谁?”李大山相当执着。
“王翠花。”柳和风无力地翻白眼。
“和风,镇子上好像没有叫王翠花的姑娘。”李大山较真道。
柳和风无奈笑笑,怕吵地捂住耳朵,加快前行的步伐,只想离李大山远点,沿河岸行了近十丈,方才松开手。
便在这时,忽闻身后远远地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
他猛地转身往回奔,只见李大山正在镜水河里扑腾挣扎。柳和风不容多想,扑腾一声跳进水里前去搭救。
片刻之后,便将李大山推至岸上,心下暗自庆幸。李大山上了岸,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柳和风问道:“你还好吧?”李大山缓过神来点了点头。
“无事便好,拉我上来。”说罢朝李大山伸出了手。
谁知就在两人的手即将拉住的时候,柳和风突觉水中的双脚,好似被一双手一把拽住,倏地整个人都被拉进河水之中,耳边只余咕咚咕咚的嗡鸣水声,接踵而至的便是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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