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衫亡魂虽然看似排在队伍当中,然而,当别的亡魂在不断前进时,他却永远是立在原地,任凭一个又一个身后的亡魂越过他,走至他的身前。柳和风这才想起,这青衫亡魂早在他第一天到达此处时,便立于此处了。
柳和风飞身过去,一把将他揪了出来,急切问道:“你站在此处多久了?”
只见那青衫亡魂蹙着眉头,迷迷糊糊、反反复复道:“多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好久好久了。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喝孟婆汤,所以我就站在这里很久了……多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柳和风打断他,问道:“近几日,你可曾见过一位身着广袖白袍、衣衫整洁的人?”
青衫亡魂拧着眉,好似历尽千辛万苦地思忖半晌,终是点头道:“有一位同我一样衣衫齐整的亡魂,他还同我说过话,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柳和风眼睛一亮,忙提醒道:“云一鸣,是云一鸣吗?”
“云一鸣?云一鸣?”青衫亡魂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努力回想着,少顷,果断摇头道:“不是,绝对不是这个名字,他叫什么来着?”
闻言,柳和风脚下一软,只觉浑身无力,方才满心的希望顿时化为泡影。他定了定神,方才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队尾缓缓走去。仍有源源不断的亡魂加入这浩荡的队伍,他心中自我安慰道,或许,只是哥哥脚程慢了些。
而那青衫亡魂依然站在原地苦思冥想,口中絮絮叨叨个不停:“他叫什么来着?他说他也不想忘记,然后就往回走了,他叫什么来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魂”,他灵光一现,叫了起来:“对了,他说他叫柳和风!他叫……”
青衫亡魂的话被突然打断,原是折回头的柳和风猛地揪住了他那半透明的衣领。只见,柳和风的喉咙紧张地上下滚动,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说他叫什么?”
青衫亡魂纠正道:“不是我说是他说……”
然而,他的话却再次被柳和风粗暴地打断。只见柳和风面露阴鸷之色,突然吼道:“快说他叫什么?”
青衫亡魂吓得哆嗦起来,顿时,那虚影好似快要散开。柳和风忙松了手,稳了稳情绪,耐心道:“抱歉。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青衫亡魂虚影仍在轻轻发抖,“他说他叫柳和风。”
“他说他不想忘记是吗?然后,他去哪儿了?”柳和风连声问道。
“他说有人跟他说不要喝孟婆汤,他也不想忘记,然后他就往回走了,他还说站得高看得远,他要站得很高,这样那人来寻他时,一眼便能看见他。”亡魂伸手朝着队伍的尽头指去。
听到此处,柳和风发疯一般地往回跑。待他从度朔山大桃木东北间鬼门关出来时,天色已然由深夜的墨色转变成深蓝色,待这深蓝变成浅蓝,东方鱼肚泛白时,云一鸣的元神便要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了。
柳和风纵身腾至半空,果然看见云一鸣的那半个元神正在大桃木的树冠上虚弱得随风飘荡。他忙飞身过去稳住那元神,只见浅薄欲透的云一鸣淡然一笑,柔声道:“你来了?”
“嗯。”柳和风口中应着,余光却瞥见那只啼鸣的金鸡,只见它扑腾着翅膀,作势欲飞上树梢。
柳和风暗叫不好,待金鸡登上树顶一声啼叫,便昭示着这一天的结束。来不及多想,柳和风登时一个仙法掷将过去,便见那金鸡倏地定住身形,支棱着翅膀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柳和风拽起云一鸣那轻飘飘的手腕便朝鬼门关冲去,须臾之间,便已然到达奈何桥头。站定后,云一鸣飘忽的元神稳住身形,他抚上柳和风的白发,叹口气道:“你的头发……”
“哥哥,无碍的……”柳和风岔开话题,“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云一鸣淡然一笑,无声摇头。
柳和风又道:“我本欲为哥哥重塑肉身,岂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同肉身重塑皆需以父亲或母亲鲜血为药引,方可炼制出重生丹药。所以,哥哥,我们只有投生人间这一条路可走了。”
闻言,云一鸣眉尖轻拧,面露忧虑之色。柳和风轻轻拉过他的手,双目坚定地望着他,轻声安慰道:“哥哥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云一鸣这才舒展了眉头,微微颔首。
柳和风望了眼冥界天光,知晓时辰差不多了,他默默掏出怀中聚灵环,将云一鸣分离的元神融合。少顷,云一鸣的虚影便清晰些许,他好似想起什么似地对柳和风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你说,我都答应你。”柳和风诚然道。
云一鸣道:“你若来寻我,只许待我成年之后,你我二人方可相见。”
“这……”柳和风垂下脑袋,为难起来,他甚至有过把云一鸣抢回魔界亲自抚养的念头。
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云一鸣淡声问道:“你不愿?”
柳和风低垂着头,偷瞟一眼云一鸣,见他神情严肃,一副心意已决,没得商量的样子,终是咬咬牙应道:“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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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公子、小姐,楼上请!请上座!”酒保洪亮的嗓音将赤裂自往事的回忆中唤回。
顿时,众人脚踏木质楼梯的咚咚声,和着莺莺燕燕的莺歌燕语,传入赤裂耳中。与此同时,一道道五颜六色的人影闪过他的眼角,赤裂拎起雅致的纯银细嘴酒壶,徐徐斟起酒来,余光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自他阁前浮过的色彩。
直到眼角掠进一抹浅蓝时,赤裂微掀睫帘,恰巧望见阁前经过的云一鸣。二人目光不期而遇地碰撞在一起,然而只一瞬,云一鸣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便毫不在意地一划而过,继而落在身边那位团扇小姐的面上,与之细语浅笑。
赤裂心中“咯噔”一下,那颗心好似坠上一块巨石,落入无尽的深渊。他也不管云一鸣喝了多少孟婆汤,心下蛮不讲理地嗔怒起来,“做神仙时也没见你怎么笑,如今做了凡人,倒是笑得如此随便!”
眼珠子恨恨地盯着那万花丛中浪蝶般的浅蓝身影飘然而去,赤裂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轻浮!”俄顷,待他回过神来,却见那玉液琼浆已然溢出酒杯,打湿一片桌案。赤裂又嗔了眼在隔壁阁中落座的云一鸣,把酒壶重重放在桌上,将这洒酒的罪过一并算在云一鸣头上。
☆、九世报恩
酸醋灌个水饱的人向来不讲道理,一如此刻的赤裂,他只觉自己这二十年来为了云一鸣,拒绝过无数向他投怀送抱的绝世妖姬和仙子娇娥。
但凡他对云一鸣的感情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坚定,他便早已沦陷在温柔乡中了,遑论今日在这儿被人当作空气,坐这冷板凳?即便云一鸣喝了孟婆汤,也应有为他守身如玉的自觉。
赤裂自顾生着闷气,又瞥见隔壁那人却浑然不觉,相邻而坐的皆是美人,正听着一众狐朋狗友谈天说地、胡吹海侃,好不快活。赤裂心下暗生愤愤不平之意。
意难平地连灌数杯酒,不一会儿,那壶酒便见了底。赤裂唤来酒保多上几壶酒。待酒保手捧托盘而至,将托盘上的酒壶一一取下,置于桌上时,只听得赤裂不悦地开口道:“且慢!”
酒保手中动作一顿,满脸堆笑地问道:“爷,您有何吩咐?”
原来,赤裂瞧见纯银酒壶上錾刻的清一色的花舞浪蝶纹案,复又想起“万花丛中的浪蝶”,心中暗自不爽,叮嘱酒保将酒壶统统换掉。
酒保只得去换,少顷,又托了几只鱼戏荷花纹案的酒壶过来。赤裂一看,仍是不满意,什么‘戏’呀、‘花’呀、‘浪’呀的,难道就没个痴情专一的吗?开口道:“给爷换个牛郎织女的、龙凤呈祥的,再不济高山流水的也行。”
酒保一头雾水地领命离去,同掌柜的如是这般一说。片刻后,但见掌柜亲自将酒水送来,身后还跟着从隔壁春满楼借来的二人,一个身姿妖娆的花娘,符合牛郎织女、龙凤呈祥的要求。另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倌,贴合高山流水的条件。
赤裂心中正烦闷,见状心道有人聊上几句,排遣一番亦不错。于是,眼角朝那小倌身上斜了斜。
掌柜的常年迎来送往,偶遇口味特殊、故意刁难的客人,便惯用美人计息事宁人,向来无往不利。赤裂一个眼神,七窍玲珑的掌柜便会心领神会地留下一位,带走另一位。临走,还别有深意地吩咐小倌道:“好好陪赤公子饮酒谈心。”
那小倌哪里还需掌柜的吩咐,但见他瞧见赤裂时,那副惊为天人、目瞪口呆的模样,便知今日他定然会不负重托,舍命陪君子。
深谙话术的小倌,先是矜持地为赤裂斟了一杯酒,继而小心翼翼地试探,而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与赤裂相谈甚欢,引得他频频开怀大笑。
二人把酒言欢间,楼下戏台上的说书先生也开始说起书来。只见,那先生将醒木高高扬起,又重重拍在桌上,“啪”一声过后,众宾客旋即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
“列位看官,接下来在下要讲的这段奇闻异事,传言源自于一位花街柳巷的风尘女子笔下。”
闻言,赤裂心中纳闷道:“嗯?如此耳熟的开场白?”不禁翘首张望,却并非是二十多年前那位讲述天界风流佳话的先生。
便在这时,那小倌柔情蜜意地唤了声“哥哥”,斟酒一杯双手奉与他。赤裂微微蹙眉,“唤我‘公子’即可。”
小倌眼睫微闪,巧笑而应,一杯接着一杯殷勤无比地为赤裂斟酒。
说书先生的声音继续回荡在永乐楼的上空,“想必在座诸位,定然都听说过娲神娘娘炼石补天的故事。今日且听在下说一桩炼石背后的奇闻异事。列位看官,要听者,可洗耳听之;不要听者,悉随尊便。”
话说,当年娲神娘娘补天前,先是在西蜀之地的一座无名山上炼制补天所需的五色石。当她炼到最后一天——第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锅——第九九八十一锅之时,那炼石釜底的太阳圣火已然燃烧殆尽,即将熄灭。
再去取太阳圣火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略一思忖,娲神娘娘便决定在无名山上就地取材,寻良木伐为薪。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娲神娘娘遍寻无名山。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第三天白日西斜时分,娲神娘娘在无名山顶发现一汪幽蓝的天池。
在那汪天池的尽头,天地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起来。不知是湖水漂染了蓝天,还是蓝天映蓝了湖,水天相接处,一片深邃与幽蓝。湖面上伴着缭绕的雾气,似真似幻间,好似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地藏身于天池之心。
娲神娘娘凝神屏气,一口气吹散了那缭绕的雾气。待雾散之后,她定睛一看,发现湖心竟有一方小小的湖心岛。只见,那岛上高高耸立着一棵夺造化之灵气的神木,其树高三丈三尺,树围三尺六寸一分。娲神娘娘惊喜不已,忙飞身至湖心岛,取出神斧,欲伐此木。
孰料,便在神斧利刃即将砍至树身之际,突然,自那树上纵身跃下一只通身乌黑、四蹄踏雪的九命灵猫。那灵猫不管三七二十一,飞身扑向娲神娘娘便是一通撕咬。娲神娘娘一惊之下,信手一挥,便将此猫甩至天池水中。
岂知那九命灵猫竟是个不要命的,惟见它不顾一切地疾速游回,浑身湿漉漉地蹿上湖心岛,仍是顽强挡在神木前,前身伏地,呲牙呜鸣,作出一副以命相搏的凶狠架势。
娲神娘娘虽感念它勇护神木之意,然而,炼石补天乃为天下苍生,是为大义。圣火将熄,时不我待,娲神不得不舍小取大,继续砍伐神木。怎奈那九命灵猫却不管这些,它只知此神木乃是它的归宿,仍是百般阻挠,在娲神娘娘的神斧之下,跳来蹦去加以阻挡。
最终,不幸为娲神娘娘误伤而死,倒在了神木旁。顿时,九命灵猫那赤金之血,在神木周围流淌漫延。须臾之间,满地赤金之血沁入地下,顺着树根一路向神木上蔓延,不过片刻,整棵神木竟变成一棵满树枝叶金黄的赤金神木。
便在这时,自赤金神木的树干中走出一飘飘渺渺、金光闪闪的人影来。只见那人影抱起九命灵猫的尸身,痛哭流涕,悲恸欲绝。
良久,他止住悲声,恳请娲神娘娘将神木截为三段。上段轻而繁和下段沉而浊的神木,听凭娘娘拿去炼石,他只求留下中段清而净的神木,作为九命灵猫的裹身之柩。娲神娘娘心怀愧疚于此灵猫和神木,便依言将神木中段留予那人影。
随后,那人影仰望苍天,伏地叩拜,口中念道:“吾愿轮回九世,以九生还灵猫九命,以报其恩。”言毕,那人影起身,怀抱九命灵猫的尸身,隐入中段神木之中。下一瞬,连人带猫及那中段神木,皆不见了踪影。
这时,娲神娘娘又取上段神木之金枝,扦插于岛上,又施神力相护,限此神木只有缘人可见;又取下段神木上赤金之血,化为猫形,置于神木旁,静待有缘人的出现。
娘娘补天后,复又至此处,将天池之水引入天河,至此湖底便呈盆形之地。她又于盆内兴一洞府,以山石土木为盖,覆于盆上,而后委任一地祇为山神,命其世代驻于此洞府,直至神木完成九世报恩,湖心岛上那棵赤金神木化为乌有为止。
说书先生说完了书,话音顿住。这时,只闻隔壁那位团扇小姐不无感触地刨根问底道:“先生,那后来呢?赤金神木可曾报完九世之恩?”
赤裂借机循声望去,拿那双稍有迷离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团扇小姐身旁的云一鸣,只见他神色肃穆,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书先生回答团扇小姐道:“据说,二十年前的一天,湖心岛上的那棵赤金神木突然消失不见,如此可见,定是报完了那九世之恩。”
“然后呢?九世之恩报完了,赤金神木和九命灵猫还会再续前缘吗?”团扇小姐追问道。
说书先生轻轻一笑:“这位看官,即便天大的恩情历经九世,还了九命,您觉的还能还它不清?!从此以后,九命灵猫与赤金神木自然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书先生压着话尾,猛地一拍惊堂木“啪”!
然而,好似是对这个结局不甚满意,永乐楼内鸦雀无声,一片静默,其静默堪比楼外逐渐湮没在暮色中寂静的镜湖。数息后,那掌柜的许是怕冷了场,率先鼓起掌来。还好,几个常客不看僧面看佛面,总算响起一串稀稀落落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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