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满含歉疚之色,行至柳和风面前,不发一言,深深一揖。
柳和风亦是未置一词,拎着踏雪默默地转身离去。少顷,只听得一声苦笑传来,继而那苦笑又逐渐变成狂笑。柳和风笑得眼角噙泪,笑得喘不过气,可他明明是在笑,那笑声却令闻者莫名心痛不已。不一会儿,那片黑衣白发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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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般摇摇晃晃、踉跄而行,不知不觉间,柳和风已然踏在荒山院落那破旧的大门前。他茫然地推门而入,跌坐在檐廊的台阶上,目光呆滞地扫视着小院。月影阑珊下,恍惚间似有那人薄薄的影子出现,他伸手触碰,顷刻间,便又化作点点流萤消散而去。
柳和风侧身躺于廊下地板上,蜷缩着身躯,紧紧地搂着神兵踏雪,低声啜泣。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他上求碧落,下溯黄泉,然而,云一鸣的元神已然尽散,仙体亦是化为飞沙,什么都不曾留下,他要如何才能寻得?
他低声呼唤:“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柳和风只觉胸前暖暖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却见云一鸣此刻正与他相对而卧,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两扇细软的睫帘簌簌轻颤,见他醒来,浅浅一笑,轻声道:“你醒了?”
柳和风的眼眶蓦地热了,他不敢妄动,生怕一触之下云一鸣又化为流萤,只拿柔情似水的目光望着他,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呼吸,仿佛怕呼吸重了便将眼前人吹拂了去。
云一鸣抬起修长的手指,临摹着柳和风面部的轮廓,“我还在等你,”继而在柳和风额上印下一吻,“我等不了太久……”
“为什么?!”柳和风脱口而出。
云一鸣垂下睫帘,良久,终是叹口气,“我的元神撑不过七日……”
柳和风又惊又喜,原来哥哥的元神尚在,他腾地坐起身子,激动不已地抚上云一鸣的肩膀,急切问道:“七日已然足够!快告诉我,你的元神在哪里?”
果然,这大幅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云一鸣的身影登时飘飘荡荡起来,声音亦虚无缥缈起来,“些许……就在你身边……其余皆在……”言未尽,便如雾淡去。
“哥哥,哥哥!”柳和风大喊一声,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原来只是一场美梦。
☆、遍寻元神
柳和风落寞地坐起身,叹了口气,看了眼树梢上的明月,方知自己方才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他不由回味起云一鸣梦中所言,难道哥哥的元神竟未溃散?还有一些许留在自己身边?
哐当……
踏雪自他怀中跌落,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月光下的踏雪泛着冷光,柳和风灵光一现,只见他手忙脚乱地捡起踏雪,捧在掌中,惊喜的光芒在眸中闪耀,惊喜道:“聚灵环,我怎么忘了聚灵环?”
言毕,柳和风展臂一掷,一瞬间,但见一头黑豹稳稳落在院落中,浑身顺滑的黑色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柳和风目光灼灼地盯着它颈上的聚灵环,五指一曲,那聚灵环便自黑豹颈中脱落,径直朝他掌中飞来。他催动聚灵环上的符箓,果见聚灵环中,除了四不像的元神,竟还聚集了云一鸣一半的元神。
顿时,失了聚灵环的黑豹化为猫身踏雪,静默地立于院中。柳和风小心翼翼地将聚灵环收入怀中,又用手在胸襟上按了一按,而后唤道:“踏雪,过来。”
孰料,踏雪却纹丝不动,静静伫立原地,默默望着柳和风,那双湛蓝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似有淡淡的幽怨。数息后,它呜鸣一声,猛然蹿出小院,蹿出两丈余后,还停下脚步回望柳和风一眼。
柳和风立刻知其意,连忙走上前去。踏雪见他跟上,继而飞快地朝前蹿去。柳和风只得紧随其后,在夜色茫茫的山林中,只听得一串连绵不绝的草木沙沙作响之声,紧随着一人一猫疾风般的身影一路西去。
“尊主,等等我!”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寻至院落的山神连气都未来得及喘匀,便见两道黑影风驰电掣而去,不得不重整旗鼓踏上征程。
晨曦穿过山林间树叶间隙,洒落至柳和风的身上,仿佛在他如雪白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踏雪。黑夜奔至白昼,毫不停歇地长途跋涉,踏雪要来的地方竟是此处?鹄鸣山神洞府门前的那棵银杏树下?
踏雪立在树下,背朝银杏树。柳和风望着踏雪,面朝银杏树。一人一猫默默对视,悄无声息。这时,和着渐行渐近粗重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山神奔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断续道:“尊主……属下总算……跟上您了……”
“嘘!”柳和风紧盯着踏雪,努嘴示意山神噤声。
踏雪朝柳和风低声呜鸣一声,眼神中似有不舍。少顷,便决然转身,纵向银杏树,沿着树干飞速爬至树上,寻了那根柳和风最爱躺着的树杈侧躺上去,旋即又换了个毫无防备四脚朝天的睡姿,一副肆无忌惮又舒服至极的慵懒模样。
便在这时,但见踏雪和那棵银杏树在初阳的照射下,泛起金色的光晕,继而袅袅缥缈,忽闪忽现,数息之间便化为虚影不见了踪影。
见状,柳和风神情错乱,追寻一夜,他原以为踏雪带他去寻云一鸣另一半元神。孰料,来至此处非但不见云一鸣元神,此刻更是连踏雪都离他而去。他三两步跨至银杏树曾经存在过的那片土地上,东寻西找,迭声呼唤:“踏雪!踏雪……”
“尊主,尊主!”山神上前抓住柳和风的肩膀,试图令他清醒。
“山神兄,你是鹄鸣山神,你肯定知道踏雪去哪儿了?还有那棵银杏树呢?”柳和风连声问道。
山神闻言,眼睛一亮,试探地问道:“尊主刚才也看到那棵树了?”
“废话,本尊不仅刚才看到了,几百年前便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还天天在上面打瞌睡。你快说,那银杏树不是进你洞府的必经之路吗?它为何不见了?”柳和风追问道。
山神神情郑重地道:“尊主,跟我来。”
言毕,山神身形一闪,便带着柳和风进了花月幻镜,他解释道:“尊主,《鹄鸣山志》中有记载,历代山神守护花月幻镜之使命,直至洞府门前的那株银杏化为虚无即视为完成。”顿了顿,眼中膜拜之情溢出,“属下何其有幸,竟在属下的手中完成使命。”
随即,山神又以山神秘术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间,开启了一面华光流转其上,巨大无比的明镜,“尊主,答案便在这花月幻镜之中。”说完山神便退了出去。
柳和风缓缓靠近花月幻镜,伸手一触,但见那指尖已然干涸的血迹,瞬间化成一滴饱满的赤金血滴飞入镜中。刹那间,镜面金光大盛、浮光跃金,令人眩目,柳和风忙以臂遮面。待强光掠去,柳和风放下手臂时,方觉自己已然进入镜中。
花月幻镜中,一幕幕前世的景象浮现眼前,柳和风身临其境,宛如复又经历一番虚影中前世的景象。浮光掠影间,他已将喜怒忧思悲恐惊尝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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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 天牢
听得牢门上锁的铁链琅琅作响,苍柏抬头望去,只见,柳和风拽着苍林走了进来。而后,苍林一言不发地跪拜在苍柏面前。苍柏不明所以地望向柳和风。
柳和风冷冷地望着苍林,凛冽道:“师尊,您一直耿耿于怀的苍林神君之死,您一直以为只因他修为不及我母亲,故此才在上神之约中重伤而亡。其实,所谓的‘上神之约’不过是天君为给您留着情面,而编造的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继而看向苍林,“说吧。”
苍林快速地瞄了眼柳和风,又偷瞥了眼苍柏,虽仍不甚情愿,微顿之后,仍是如实相告。听到最后,苍柏神君痛心疾首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淡声问柳和风道:“说吧,你所为何事?”
“我只想知道,师尊当年是如何重塑苍林这具肉身的。”柳和风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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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魔界夜未央宫
夜未央宫门前停下一辆驷马高车,鹤发童自车中缓缓走下,正欲步入魔宫,便见一位相熟的魔藩藩主自宫门走出来,二人相互施礼后,鹤发童问道:“韦藩主,今日尊主可在?”
韦藩主摇头,答道:“听说尊主今日一早便去了人间。”
“又去了?”鹤发童一脸诧异地问。
韦藩主一脸意外地看着鹤发童道:“都二十余年了,鹤发童您也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吧?”
“韦藩主,您说的老夫自然知晓。只是老夫前日来拜见尊主,撒砂副使便说尊主他老人家去了人间,又告知老夫翌日定能归,怎地昨日刚回,今日又不在?”鹤发童解释道。
韦藩主四下张望一下,附耳道:“听说尊主的那位近日欲行冠礼,媒人都挤破了头提前来提亲,你说尊主能不去得看着点儿吗?”
鹤发童昏花的老眼圆睁,惊愕道:“还有女子挤破了头主动提亲的?人间女子竟如此泼辣大胆,直率主动?”
“谁人不想那霁月清风、举世无双的公子做自己的良人?听说他束发之时,那媒人便成群结队地踏破了门槛,若非他那丞相父亲压着,他家门槛都不知换多少回了。”韦藩主道。
鹤发童蹙着眉头道:“竞争如此激烈,依您看,咱们尊主有希望吗?”
韦藩主忧心忡忡地道:“真不好讲。一来,咱们尊主性别上毕竟不占优势。二来,年龄上大了人家一千多岁,还有那满头白发……”说罢咂咂嘴摇摇头,一副并不看好的神情。
听到“满头白发”鹤发童不干了,“白发怎么了?老夫倒觉得咱们尊主白发时比黑发时更为成熟稳重,高贵深邃,俊美绝伦。”
韦藩主盯着鹤发童那头干枯的银发,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忽地满脸堆笑:“谁说不是呢?小弟的意思便是白发好看,尊主他老人家魅力弗边,但凡他出手,定然是旗开得胜,手到擒来!”
见鹤发童不再言语,韦藩主随即生硬地岔开话题:“尊主他老人家说了,他不在时,有任何事宜直接寻两位副使即可。今日右副使忙着写话本子,左副使山神当值,鹤老兄若有要事赶紧去吧,不然待会儿他便要回家陪广秀姑姑了。”
鹤发童见好就收,缓了脸色,仍是客气地一揖手:“韦藩主,就此别过。”
人间 皇城
这皇城内有一不大不小的天然湖,名曰镜湖,湖边有座高楼,上有一面黑底鎏金匾额,上书“永乐楼”。只听得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原是一间酒肆。
楼上临湖傍槛的阁中,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青年公子。他身着一套纯白色的束袖锦袍,里衣和中衣均是白色,外袍上还加了一层透明的网纱,仙气尽显。
他面前桌上,新鲜果品、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一应排开,样样都有,却不见他动筷,只手抚雕栏,下视湖光,时不时叹口气,心中似有烦闷。
便在这时,永乐楼的掌柜来至阁中,冲着那白发青年的侧影行了个礼,征询道:“赤公子,可是今日的酒菜不合您的胃口?要不小人这便喊酒保给您换一桌?”
那赤公子闻言转过身来,原来竟是魔尊赤裂,但见他薄唇一抿,浅浅一笑,道了声:“不必了。”
赤裂来过永乐楼几次,每次皆着黑袍,那掌柜只道这位出手阔绰的赤公子耀如春华、占尽风流,却不曾想今日一袭白衣的映衬下,更是皎若秋月、光艳逼人,尤其那唇色朱樱一点,一笑之下,竟倾国倾城。
掌柜一个愣怔,险些失了态,慌忙移开眼,只献宝似地道:“今日说书先生来了新话本子,听说很是新奇有趣,赤公子不妨听上一听,也好乐上一乐。”
“好。”言毕,赤裂复又转身望向湖面,那掌柜亦退了下去。
便在这时,那湖中一艘雕栏玉砌、兰桡画浆的画舫靠了岸,陆陆续续走下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赤裂一眼便认出那群人中的云一鸣。
☆、永乐重逢
只见,云一鸣身着一套浅蓝色的束袖长袍,穿白色的里衣和同样浅蓝色的中衣,领口处的祥云纹蓝白相间,极富层次感,搭配白色腰封和护腕,显得精致而干练。
在他身侧还有一位手握团扇,花颜月貌的千金小姐,时不时以扇遮面,每每遮面定然朝云一鸣微微倾身,于团扇后浅笑轻语。
赤裂眉头微蹙,转身落座,斟酒一杯,自酌自饮。这二十年,对于常人来说,或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然而,对于赤裂来说,却漫长如两千年。
只因这二十年来,他明知云一鸣已然投生转世人间,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虽说赤裂来人间来得勤,今日却是他二十年来第三次看到云一鸣。
第一次,是云一鸣降生那日,他只远远望上一眼。第二次,云一鸣十五岁束发那日,赤裂没忍住,也不过远远冲他一笑,还不敢让他看到,怕他日后寻自己麻烦。第三次,便是今日。他已成年,然而至此刻为止,赤裂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突生了类如近乡情怯之感。
昨日云一鸣行冠礼,丞相家仪式繁琐,繁文缛节一大把。赤裂料定云一鸣定然疲惫不堪,故此,虽说昨日他已在人界,却直待今日才来寻他。岂料,王侯将相、高门大户连出游的排场都是这般铺张扬厉,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只差鸣锣开道。
看着萦绕云一鸣身畔的才子佳人,赤裂不禁生出忧患之感,生怕被哪个不开眼的捷足先登。他开始懊悔,或许二十年前,他便不该应允云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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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冥界 奈何桥
柳和风望着奈何桥前绵延数里的亡魂队伍,这些亡魂排在这里皆为领上一碗孟婆汤。有时一锅汤喝完了,那孟婆便要现煮一锅,这汤一时供应不上,桥头的队伍自然就越排越长。亡魂只有署了名、喝了汤,方有资格跨过奈何桥,去往投生之门。
柳和风从队首寻到队尾,一个接一个地查看,查了一遍又一遍均未发现云一鸣的那半个元神,就连桥头那本孟婆汤饮服花名册,亦不知被他翻了多少遍,却不曾见到过云一鸣的名字。
他心如火燎,今日是他守在奈何桥头的第七日,按云一鸣梦中所言,七日为限,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过了今日,云一鸣的整个元神便真正地灰飞烟灭了,从此消弭天地间了。念及此,一丝绝望爬上柳和风的心头。便在这时,一个衣衫整洁的青衫亡魂引起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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