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飞雪的冰原里,他想起了那个叫做白见尘的年轻人。云清并不知道,白见尘提起那把剑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或许是斩除心魔的渴望,或许是立地成神的诱惑,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云清叹了口气,想,其实做神明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他不喜欢。
站得太高,就只能看到每个人的头顶,连看见他们眼睛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更何况,他还要把这些人的性命全部背起来。
云清并不害怕这幅担子太重,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孤单。
坐在帐篷里的安多偷偷掀开帘子一角,朝外面张望了一会儿。
飞雪长风中,黑袍的年轻人站在冰川之上,雪团在他脚下滚滚流淌。
清瘦的寒风里,他的衣襟像水一样,用一种万分寂寞的姿态,俯视着沉默的信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幅画面的瞬间,安多心里一个咯噔。
她总觉得,眼前的哥哥,从这一刻开始,彻底长在了冰川雪海里。
阴气渐渐侵袭上来,将黑色斗篷的帽子吹落,露出云清一头漆黑而柔顺的长发。
他慢慢抬起头,一双湛绿透碧的眼睛,在彻骨寒风里,亮得惊人。
绿眼,略高的鼻梁,线条柔和的脸庞,安多看着这张脸,想到傍晚时分在帐篷里调整了半天的颜色,喃喃道:“是不是有些太绿了,回头让哥哥重新变一下……”
全然忘记傍晚一直说“不够绿不够绿”的人是自己。
时间确实过了太久了,她已经不太记得哥哥当初面貌的很多细节了。作为魔宗掌教的妹妹,她并不在乎哥哥长着什么颜色的眼睛,然而雪地与草原上的信众,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掌教大人。
想到这儿,她觉得有些难过。
十七年的时间凝结在瀚海冰层之上,冰层在不断加厚,可要多少年,他们才能真正跨出这片冰原,去闻一闻花香,看一看青山?
安多叹了口气,她收回手,喝了一口倒在壶里的雪水。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是人们陆续回帐篷的声音。她放下水壶,准备出去看一看。
在这时候,帐篷外忽然响起一个极为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那道声音极为认真、非常紧张而又十分郑重地说道:“大人,我想……求娶……安多殿下。”
噗的一声,安多将刚喝的水全喷在了桌子上。
第117章 瀚海上的姑娘和圣女
魔宗的嫡系长年被困血瀚海,不能与外界通婚,子息繁衍尤为艰难,因此对这片土地来说,嫁娶婚育是一桩头等大事。
更何况,今日求娶安多伊格的是教中右祭祀大人。
周围陷入了绝对的安静,本欲踏进帐篷的人们生生刹住脚,无数道目光落在仓木决身上。
右祭祀大人喜欢殿下,这当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掌教大人离开血瀚海十多年,这些年里,右祭祀扶持殿下将圣教子民保护得很好。
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都很合适。既然都很合适,那么接下来只要取得掌教大人的同意。
在婚娶这种大事面前,就连千百年来的规矩也是可以暂且放下的。,于是所有热切的目光从仓木决身上移动到安多的白色帐篷上,又挪动到云清身上,
安多坐在帐篷里,似乎有些生气。
她想,仓木决,你可真是太过分啦,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让所有人都听到。
安多嘀嘀咕咕几句,忍不住用手指抓紧了衣角,哥哥才刚刚回来,现在整片血瀚海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这让人多难为情。
因为害羞与愠恼,她小小的脸蛋慢慢涨红,哪怕帐篷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她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想将自己的脸藏起来。
往日她生气的时候,总要轻轻敲一敲茶杯或者木桌,然而她现在既没有敲桌子,也没有敲水杯。
一点点雀跃又欢喜的心情从心底深处冒出来,像是春天刚发芽的绒草,轻轻地蹭啊蹭。
在绝对的安静里,一道声音从帐篷外响了起来。
安多小心翼翼侧过头,隔着厚厚的帐篷,她听见云清问,“你想娶安多?”
瀚海上的人们轻声私语起来,尊敬的右祭祀大人跪在雪地里,因为紧张,他的脸也涨得有些红。
可怜的右祭祀大人,信众们叹息又热切地看着冰川里两位尊贵的大人,原来强如右祭祀,求婚的时候遇到大舅子也是会紧张的。
不知过了多久,仓木决终于憋出了一个“嗯”,话音刚落,又急急忙忙补充道:“请大人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照顾殿下。”
云清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被寒风吹着,显得有些悠远。
“你会什么?”他问了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问题。
这个问题当然简单,然而在紧张到极点的仓木决耳朵里,再简单的问题也变得相当不简单,他在短暂的安静过后,脑子陷入了一片空白。
又恢复了平静的冰川上,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安多也紧张地搓了搓手,坐在小椅子上,嘀嘀咕咕道:“说呀……”
可怜的仓木决在无数期盼眼神里,终于慌不择路蹦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我会养羊……”
原本还有一两句私语的血瀚海,瞬间震惊到一片死寂。
听到右祭祀大人这句回答,他的下属终于忍不住叹息起来,继而变得惊慌失措。
安多震惊得连抓衣角的手都松开,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想,这可真是太让人害羞了,仓木决你可真是个笨蛋啊。
云清皱了皱眉头,他思考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让我妹子跟着你放羊?”
潮水一般的人们沉默看着场上两个人,心想原来就连掌教这样的人物,在妹妹嫁人这件事上也是会护短的。
安多的脸瞬间变得更红,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云清,又狠狠抱怨了一句仓木决,然后掀开帐篷的侧门往没人的地方跑去。
云清扭头看了看帐篷的动静,仓木决偷偷抬头看了看帐篷的动静。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人群才如潮水一般退散开,往各自的帐篷里走去。
今晚的血瀚海必然会有些热闹。人们拿出珍藏的酒或者肉干,行走于各个帐篷谈论今日发生的大事。
谈到高兴时,他们还会掀开帘子,往殿下的帐篷边看过去,然后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可怜的右祭祀大人啊,真是被吓昏了头。
安多沿着冰封的道路一直往前跑,跑着跑着,渐渐放缓了速度。她踢了踢脚边的冰块,忍不住又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热意还没有消退,被冷风刺得有些发疼。
今晚血瀚海上,有一些隐隐月光。清冷的月辉透过云层,反射在冰块与山川上,将整个血瀚海都映照得更亮一些。
安多爬上一块巨大冰块,望着远方绵延的冰海,很认真开始思考自己的婚事。
她没有想太久,就变得平静下来。在手掌轻搓脸颊的时候,狭窄的冰路上,出现了几个兽皮棉衣的男人。
那是魔宗行走于草原上的修士。
草原诸部皆信奉长生天的力量,凡是降生在这片大草原上的牧民,选择的修炼法门只有一种。对于长生天的仆从来说,这片血色的冰原是最为危险,却也最为尊贵的地方。
掌教大人回来了,草原诸部派出最为强横的修士,来穿过冰山来拜见回归的掌教。
他们跪倒在光滑冰冷的冰面上,站在血色与冰川的交界线外,虔诚地朝着血瀚海叩首。尽管修为超出常人,然而这片土地的严寒仍然让他们忍不住哆嗦起来,跪倒的时间一久,手掌腿脚都开始发麻。
冰冷黑暗,隐有清辉的冰山边上,显得无比肃穆。
刺骨寒风里,一个穿着毛茸茸袄衣的姑娘缓缓行走。她的气息并不太强横,也没有刻意显露出威压,就连露出帽子的几缕头发,也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然而跪倒在冰路上的人们,却忍不住激动得颤抖起来。他们拜倒在冰面上,将冻得通红的手掌扣住大地,虔诚而恭敬地喊道:“安多伊格。”
安多平静地走到血瀚海边缘,看着跪倒的人们,她脸上所有小女儿的情态已经消退干净,在这时候,她是血瀚海的殿下,所以她只能平静,只能尊贵。
跪倒在地的人们,腿部已经冷到发疼,然而眼前的姑娘没有说话,他们只能长久地跪在地上,等待指示。
安多沉默不语,在风雪里站了很久后,她才开口道:“二十年前,兄长怜悯尔等朝拜之苦,下令免除这道规矩。昭武的修士我足有十多年没有见到,为何今日带着武器前来血瀚海?”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有时候没有表情,往往比疾言厉色的发怒更为可怕。站在最前方的修士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抖抖索索看着眼前姑娘,声音发颤地说道:“大王担心我等路上遇险,故而赠下宝刀,掌教回归瀚海,我等……我等……理应前来朝拜。”
“是么。”安多微微一笑,她轻轻踏出半步,垂眼看着修士腰畔挂着的长刀,问道:“尔等奉昭武蛮王之令,携刀前来血瀚海,难道不知这违背了圣教的规矩?”
“明知而故犯,哪怕同为长生天的子民,我也只好请你们留下性命。”
这十八名修士齐刷刷跪倒在地上,沉默不语,在这极冷的冰川里,他们忍不住开始发抖。最前方穿着兽皮的男人慢慢支撑起双手,用尽所有勇气问道:“敢问殿下,为何天上辰星,仍未归位?”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浑身的勇气都冲上心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他猛地抬起头,大声喝问道:“殿下,辰星仍未归位,我圣教向来强者为尊,不能被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统领!”
他的声音长久回响在冰峰下,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浑身力气,彻底软倒在冰面上。
魔宗是一个非常现实又残酷的地方,相比偶有人情的道宗,这片草原上的人们相信绝对的力量,也只尊敬绝对的力量。
安多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愚蠢。”
她平静地扫视着跪拜的人们,用并不响亮的声音问道:“昭武的部落足够壮大,长生天赐予他太多的荣光,以至于蛮王胆子大到连掌教都可以质疑吗?”
在极冷的寒风里,一袭黑袍自血瀚海里走来。
走在冰路上的黑袍少年,骨骼并不太强壮,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走路,却流泻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压力。
风吹倒他袍子上的风帽,露出一双湛绿的眼睛。
看到那双眼睛,喝问的中年人脸上终于爬满了恐惧,那双眼睛和当年的一模一样,那张脸也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那寒酷到极点的神情,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站在眼前的,确确实实是当年的掌教大人,蛮王想用以发难的所有借口,难道全是一个笑话?难道今日就要变成他的催命符?
云清站在血线边缘,雪花簌簌落在他黑色的长发上,看着跪倒的人们,他平静说道:“蛮王对我有所不满,我了解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平静地往前行走,在他行走的过程中,带着冷意的寒风吹起他的黑袍,像是冰川上一大块流动的墨。
在抖动的衣袖下,一道细细的剑意悄然降临,划破了黑夜。
他走出一步,中年人喉间出现一道血线,无声无息躺倒在地。
云清平静而沉稳地跨出了血线,只用了一步。
跪倒在后面的修士们颤抖起来,疯狂叩首祈求,想要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可威压一瞬间降临,居然让他们连反抗的力量都消失。
他们看到了,力量尚未恢复的掌教大人,轻而易举踏出了这道瀚海结界。
那道黑袍缓缓在冰川上流动,黑袍的主人声音漠然而冷淡,“我离开的十七年里,昭武的野心高涨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惊叹啊。”
伴随着说话的声音,五颗头颅依次落地,砸在雪地上砰然有声。
剩下的几个修士咬牙站起来,慌忙往来路上逃跑,修炼的法门使得他们速度极快,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安多往后退了半步。
银色长弓霍然降世,风凝结而成的箭散发出清丽光线,风雪一瞬间呼啸如潮。
安多手指轻拂,射出了十余箭。
箭箭入骨,箭箭见血。
奔逃的人们,胸口霍然裂开巨大血洞,他们惶恐地睁大眼睛,依次扑倒在雪里。
风中,雪仍然在下,很快将血水掩盖了。
第118章 我于兽海见故人
在寒风里,安多轻轻捋了捋散乱头发,神情凝重地望着远方,道:“哥哥,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前来血瀚海发难。纵然辰星没有归位,他们也不应该有前来问责的胆量。”
云清眉毛微扬,他重新将黑袍后的帽子戴上,宽大的棉布遮住他半张脸,将一双绿色的眼睛也遮住了。
“名为问责,实为试探,他们想来看看,我这个刚刚回归的掌教大人,究竟还剩下多少力量。”
“如果他们今晚从血瀚海里逃出去,就意味着哥哥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可即便哥哥力量没有恢复,他们又凭什么来问责圣教的掌教大人?我们同为长生天子民,哥哥贵为长生天掌教,他们有何不满?”
云清淡淡看着前方的冰峰,轻声笑道:“正是因为草原信奉长生天,蛮王才一定会派人来。”
安多蹙眉回首,道:“我不明白,哥哥。”
云清的眼神里渐渐爬上一丝厌倦,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安多,这片草原上的牧民信奉长生天,也信奉掌教大人,是不是?”
安多的小脸有些白,她认真回答道:“是。”
“倘若有一天,昭武的骑兵要吞并掉所有部落,你怎么办?”
安多脸色一寒,道:“他好大胆子!长生天的恩泽同属于草原诸部……”说到这儿,她猛地刹住,不敢置信地望着云清。
云清点了点头,带着她一起往血瀚海里走,道:“安多,如果我和蛮王一同给草原诸部下令,他们会听谁的话?”
安多想了想,沉默很久才回答道:“我……会听哥哥的话,但是……”
云清微微一笑,语气平静道:“昭武的马喂得足够肥,蛮王的野心也足够旺盛。对任何一位优秀的君王来说,被所有民众信奉的‘神’,才是最大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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