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叶三没有恼怒,也没有笑,只是很平静,甚至有点严肃。
就和他的神情一样,叶三声音里没什么起伏,道:“既是魔宗功法,你自己解决。”
云清若有深意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像初逢时复杂的情绪,他很简单地回到道:“我不行。”
“为什么?”
“我并没有学过。”云清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魔宗功法不下千百,我只翻阅过其中二三。”
这话虽然回答得相当直白简单,任何一个人听见了都难免生气,然而叶三很安静地扬了扬手里长刀,道:“那你来做什么?”
这话直白得也很像嘲讽,然而他说话的语气平和而有力,让人不得不认真去回答。
云清略一沉吟,说道:“凡魔宗信众,皆仰仗长生天而生,蛮王连日攻下八大部族,草原攻伐之势几成定局,一旦战事爆发,受苦的还是普通人。以我如今的身份,总要替他们来一趟。”
叶三微低着头,脸色隐藏在压低的斗笠里,看不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春雷自云层炸响,白色的光芒下,草海里弯腰的群狼发出连声长啸,灰黑狼毛在风里几乎根根耸立。
不远处的阔滦海子被吹起大片浪花,一层一层扑上沙岸,打湿了岸边低矮的芦丛和野草。
伴随着野兽前行的脚步,轻微摩擦声不断在耳边响起。云清低头看了看四周地面,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划。
一划,两人中间的泥地上出现一道细痕。
“你左,我右。”他简单地交代后,提着剑,慢慢地往前走。
空气里的湿气仍然浓厚,微光顺着云层漏下来,叶三提着刀,微微侧着头。他一时闭着眼,任雨丝飘落在衣襟上。
修士要杀一头凶狼,并不是很麻烦的事情。
一个修士要杀一群饿狼,虽然有些麻烦,也是可以解决的事情。
然而这片草海里,血气汹涌弥漫,被控制住的饿狼悍不畏死,又要击杀到什么时候?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带着寒意的晚风吹在脸颊上,裹挟来一阵刺骨凉意。
风里有剑的气息,哪怕没有睁开眼睛,他依旧可以感受到那道半透明的剑光,剑光行于草海之中,利落而迅捷地切割开皮毛和血肉,
因为当初两人相处得实在太久,哪怕闭着眼睛,只凭借耳边轻飘的剑气,他几乎能够在脑海里勾勒出行剑的路径和画面。
无数道剑光在脑海里越发清晰,在剑气和血气里,寒风里一道若隐若现的气息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就像一根倔强的野草生长在杂乱丛树里,很渺小而不起眼,但与天地里的灵气又格格不入。
他依旧闭着眼睛,却猛地提起刀,一道寒光冲刷着地面的草皮,像流水般迅速朝远处倾泻。
刀光触碰到短毫一般的气息,灰色黯淡的阴影迅速游逝,两者相撞的一瞬间,叶三脑海里几乎听见轻轻“叮”一声。
伴随着那声撞击声,刀光所向,群狼有一瞬的停滞。像是海潮里被打开一个小小缺口,耸立在黑夜里的凶兽迷茫一瞬,转眼被同伴的身形淹没。
一道刀光可以击中一道气息。
然而他究竟要挥出多少刀,才可以彻底劈碎无形的灰色气息?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往前走,随着他前行的轨迹,无数只绿色眼睛在草海里盯着他。
沉默的狼群朝他围拢,叶三静静地在草中行走,却没有再度提起手里的刀。
无数的风、交错的天地气息、浓重的血腥气,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气息缠绕上来,他用心神在灵气的海洋里翻搅、寻找,可一个人的心神能有多强悍,可以在虚无缥缈的天地里寻找到一根线?
夜雨中的旷野里,他的竹斗笠上又粘上了一些雨水,雨水将干涸血迹染湿后,淅淅沥沥滴落下来,染湿了衣襟上黑色的发丝。
他逆着兽潮,坚定而缓慢地向前行走。
在叶三行走的道路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重物临空的声响,数匹黑狼临空而起,朝他登头扑去。
叶三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灰色的阴影游动极快,他几乎可以捉到,却又似乎永远找不到。在这种时候,他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对付眼前饿狼。
他也并不准备腾出手,去对付眼前的凶兽。
细微的破风声在耳边响起,腐肉的味道扑面而来。而在他行走的路径上,忽然响起一阵清锐的剑鸣。
极锋利清寒的剑光,一瞬间破空而来,贴着叶三的竹斗笠朝半空中刺去。
相距十数米,云清没有回头,只背对着身后斩出一剑。
剑行于寒空下,数匹黑狼身首瞬间分离,尚有余温的兽血从空中滴落下,溅在叶三的半片斗笠上。
他不知道叶三在做什么,也不打算问他做什么。他只是将风帽往下扯了扯,把大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提着剑急速往后退。
像过去那些心照不宣的战斗,他很安静地站在叶三附近几米的地方。半透明的剑光从空中腾起,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迅速朝兽潮席卷,空气里的潮气缓缓浮动,受到逼迫的群狼后退数米,再度抬起头。
叶三轻轻侧着头,忽然抬起提刀的右手,朝空中某个方向劈去。
随着他的动作,璀璨的刀光汇集成一道细线,破空而飞,斩碎兽潮。
清越的刀吟再度降临漠北草原,迅速淹没一切血气和野兽咆哮的声音,笔直地切割开地面,在兽海里溅开一大片血花。
一道刀光,一声清啸,一道血潮。
站在夜风里,叶三的手腕微微在颤,野风吹乱的长发,在斗笠下狂舞不休。
那道刀光破碎一切血气,却仍然没有停止下脚步,依旧笔直地向前冲。
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它。
也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叶三。
刀光在草海上浮动、穿行、前进。
在某一瞬间,一声无法察觉的轻轻“叮”一声在远处响起。一道灰色的气息,在天幕下被拦腰折断!
灰色的气息与白色刀光相撞的瞬间,光亮一瞬间爆炸,像是一朵绽放的银色烟花。
烟花在草原上炸响,照亮了地面凶兽的尸体和血迹。
汹涌的气息下,天地里的灵气一瞬间被牵扯爆发,不远处的海子里,浪潮汹涌地像岸上扑来。白色的水沫越过沙地,越过芦丛,冲刷着野草横生的地面,湍湍朝着兽潮流淌,冲刷着地面的血迹。
草海直接被冲出一道翻滚的河流。
李见青站在湖泊边的土坡后,瞬间被水流直接掀翻,他在水里艰难地挣扎起身,目瞪口呆看着远方发生的一切。
或许因为血迹的味道被冲散,残留的野狼挣扎半晌,慢慢退散开。
满地狼尸和草屑,两个年轻人站在旷野里的水流边,对视半晌。
春潮微寒,小雨细碎,晚上的风有些凉。
有雨丝被风吹着落在云清下半张脸上,他伸手擦了擦,背过身就走。
清风和寒气混合在一起,笔直地击中他的背后。
刀尖落在他的后心上。
叶三握着刀,语气并不强横,“转过来。”
云清想了想,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捏住他的刀尖,往边上挪了挪。
白色的刀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迅速黯淡下去。叶三看着手里的刀,只好暗自腹诽一声这吃里扒外的武器,将它收了回去。
若有若无的风丝在两人身边游动,空气里的那道灰色阴影彻底破碎消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朝天边坠落。
第120章 谢谢
黑城里的王都中,新香散发出微苦的味道。
坐在厚厚绒毯中的男人猛地低下头,不受控制地开始呕血。
云层遮住了天地里的星光,雨点吹落在院子里的树叶上,发出杂乱声响。
那道灰色的气息瞬间断裂,击中在他的气海里,血气在经脉里蔓延开,顺着喉管吐出来。
血迹在绒毯上渐渐扩大,萧秉常拿起一边的帕子,仔细擦干净手。
他站起身来,推开雨夜里的窗户,屋外的冷风裹挟着雨丝冲进屋内,冲散了浓重的熏香气味,清风徐徐在脸上拂过,他看向夜色里遥远的天际,神色晦暗不定。
天边的阴云笼罩着整片王都,相比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的君主,他自小就背负着比别人更为疯狂的目的——遥远的北方有冰川,冰川里有一位大人。
他信奉圣教,也信奉圣教带来的力量,任何一种教派,最大的力量都是对于人心的掌控。他想成为这片草原上真正的大汗,也就比任何人更需要这种力量。
对于这种力量,如果不是生居高位,很难体会到它的好处。昭武年轻的君王很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从八岁那年从冰原里走出来开始,他每年大祭上恭恭敬敬朝北边朝拜,也恭恭敬敬等待一个机会。
与强大的诱惑力相伴而生,压力与阴影也时时刻刻笼罩着他。恢复了力量的掌教随时可以讨要自己的性命,就像今天夜里,他轻而易举捕捉到了自己痕迹,却又无比高傲而轻蔑地留下自己一条性命。
屋外的阴云在空中翻搅,萧秉常猛地握住窗棂,由于太过用力,手指几乎在木头上留下几道深痕。
那道目空一切又高傲轻蔑的目光,他当年就见过了。
一念至此,那双青绿色的眼睛几乎在脑海里裹挟出一片飓风,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草原上所有人都要生活在掌教的阴影下?
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去听从他的命令?
哪怕那道冰原里的一切,本身就是一个笑话。被千年前的清虚宗封印在冰川里的囚徒,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是草原上的神明。
这岂非一个笑话?
马背上的儿女何其骄傲,为何要将一群掌握力量的囚徒奉为神明?
有冷风混合着雨丝吹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变得愈发明亮。
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门帘被掀开,挺着肚子的女人慢慢走进来。她蹙眉看了看绒毯上的血迹,提起裙摆艰难跪倒在地上。
“大王……”她虽然担心,却并不惧怕,声音也温软而干净,“您不该以身犯险,冒犯掌教大人的后果,不是如今的昭武可以承担的。”
萧秉常听得很认真,他很认真看着妻子的脸,走过去坐在地上,然后抓住了她柔白的一双手。
“为什么他们都不敢?就连父亲也只敢跪在那些人的面前,他们甘心,我不甘心。”他年轻而富有生机的一双眼睛看着妻子,声音很平静,意思很清楚,“阿眉,我不甘心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哪怕他是掌教,也不行。”
“他出来了,阿眉。”萧秉常一字一顿道:“他去了阔滦海子边,救他的信众。”
屋内的熏香一时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年轻的女人看着她的君王和丈夫,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拢住丈夫的手,轻声道:“大王的心愿,妾身誓死追随。”
草海上的青蓝色湖泊,在雨夜里泛着幽深的光芒。云层偶尔被风艰难吹开,露出一两点星光。
雨中的两个人对视片刻,云清揭开帽子一角朝天空看了看,天上那棵辰星,仍然没有归位,它艰难地朝着既定方向前行,却始终没有到达终点。
叶三准备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细细回想过去的事情,哪怕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并不久远,但是他已经记不清很多细节。
或许是潜意识里刻意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总觉得黑森林和石桥村里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哪怕回想起来,也只记得灯光下的咸菜汤泛着一层薄薄菜油。
那盘漂着油花的汤,从石桥村热到了上京,然后在青城山里冷了下来。
一个人,救过你,骗过你,更杀死身边很重要的人,这样恩恩怨怨纠缠起来,要怎么才能算清楚?
那些他以为放下的情绪,不知道为何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再度泛滥起来。
这个时候,云清说话了。他将风帽往下扯了扯,努力遮住这张脸,说道:“我现在不能死,叶乘风。”
叶三并没有预料到,关于这一切的对话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平静。
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清的态度相当平和,似乎就只是陈述一件小事。
现在不能死的意思,意味着云清认为,叶三一定会选择杀了他。而他似乎并不准备回避这个结果,只是告诉叶三,现在还不行。
听到这句话,叶三愣了很大一会儿。
面对爆发的情绪,最无赖的处理方式就是置之不理。在叶三看来,云清很明显不准备照顾自己的情绪,并且将一切选择都丢给了他。
你要杀我?当初你心绪激荡能够劈下那一刀,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让你来杀,你要怎么选?
他要怎么选?叶三想,想啊想,他忍不住就苦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就想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他刻意忘记的过往,鲜明而深刻地回来了。记忆的画卷被迅速拉开,他想起了很多可以说是温暖的细节。
无论是冬天温在灶台上的茶水,还是一粒葱花都没有加过的面,还是面汤下卧着的鸡蛋,一片一片地全部回来了。
过去的记忆,烫得叶三手指微微一动。
他承认,刻意不回想那些事情,是潜意识里的惧怕。
然而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叶三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这世上最令人无法摆脱的,不是仇恨,是恩情。事到如今,他才能真切体会到秦无念那句话的意思,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青城山上那一刀过去以后,他在落满白雪的山道里走了很久。他走得越急,那些过往就越发纠缠住他,像是一把最为坚固的锁。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叶三,他或许依旧会纠结和不忍回顾。可是草海上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挣扎。
明悟以后,才有大自由。既然自由,自然没有负累。
于是他很平静地回念着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眼前一袭黑袍,温和而从容地说道:“当初的一切,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概括起来就这样简单。
他坦然接受两个人当初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很多人眼里无法理解的喜欢。他也接受了自己救下来的少年变成魔宗掌教,也接受了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后,云清亲手杀了教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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