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然而无畏地接受一切,包括眼下横亘在两人面前的血海。这条血海里,挣扎着的远不止石桥村的几十条人命。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接受好了。真相固然可怕,但还没有可怕到让人只能躲避的地步。
于是叶三看着云清,再次认真重复道:“谢谢。”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最害怕的,恰恰是谢谢两个字。
不是所有人之间都需要谢谢的,两个曾经交付过生死的人之间出现了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也等于再见。
看着眼前这一双透亮而坦然的眼睛,云清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他定定看着叶三这张脸,终于说道:“谢过之后呢?”
过往已经被他心无挂碍地接纳,那眼下两个人之间的绳结呢?
“是啊,之后呢?”叶三喃喃重复着这个问题,旋即看向了云清手里的长剑。
“有些东西,总要解决的。”他平静地看了看云清,问道:“不是吗?”
“我不能死在这儿。”云清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你再等一等。”
“更何况……”他看着叶三,补充道:“我死了,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吗?”
虽然看不清黑袍下的那张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叶三总能感受到那张脸上略带探查的笑意。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倒不是对云清不知悔改的厌燥,而是……那张脸给他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无论那张脸上浮现什么表情,叶三总觉得,相当古怪。
也不是恨,也不是熟悉,也不是喜欢,每当看向那张脸的时候,一种相当古怪的情绪总会浮上心头。
想到这儿,他撇过头去,说道:“杀人确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犯下的错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仅仅是想要解决问题,当初你杀一个快要老死的教谕,又能解决什么?”
云清沉吟片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败下阵来,他将长剑抱得更紧一些,商量道:“我们的事情,再过段日子解决吧。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如果不解决掉,纵然是战斗,一场心有挂碍的战斗,总不是你想要的。”
这种论调带着点隐隐的无赖,叶三一时想不起来云清这点儿无赖气息究竟是从哪儿学的。偏偏说这话的人神色端正,语气从容,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朴素力量。
云清看着眼前一帘黑布,这顶风帽实在太过宽大,他扯了扯柔软棉布,微笑补充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拖延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叶三相信,他是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可是时间真的拖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仇恨会不会有被时间冲散的那一天?
叶三并不确定,云清想要赌的,是不是这一点。
他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短短十多年,他见过的黑暗角落并不多,所以他并不知道,仇恨会不会比时光更浅薄。
可不论时间怎么变换,他依然站在这片大地上,每次回头望的时候,那些没解决的东西,依旧没有解决。
既然已经接受了当年的一切,那么不论是仇恨还是过往,都无比鲜明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不敢有片刻或忘。
他看着云清,很认真地微笑道:“我可以等,但我的心意,不会变。”
他只是了解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像这世上的刀和剑,劈出去的时候不会有半点弯曲。
他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想去做一些事情,那么他就一定会去。
他不会有任何负累、抱怨甚至是压力。
到这一刻,叶三才明白,漠北草原这一路走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恰是那场草海里几乎烧光他所有勇气的火光。
他踏着火海走出来的那一刻,心意前所未有地坚定而通明。
第121章 重要的意思
风很安静,残留着血气的草海也很安静,没有人发现,湖泊边的两个年轻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交锋。
并不是所有的战斗都需要刀剑和血光,他们只是面对面进行谈话,并且进行了一场心意的交战。
云清藏在黑袍下的面容并不真切,他只问了叶三两个问题,一个是“杀了我有用吗”,一个是“你能不能等”。
他的两个问题,像一柄极锋利的剑,能够捅进一切薄弱而沸腾的情绪里。
可是有些东西,是刀剑无法刺破的,比如湍流的黄河与海泽。
叶三从容地看着他,他没有武器,他只是无畏。回首看去,往日的山风海雨皆化作一条坦荡大道。
他的心意坦荡而毫无畏惧,因此无法撼动。
所以语言化作的刀剑捅入茫茫山海,难以掀起半点浪花。
天色渐明,阴云散去,遥远的地平线上,迎来一轮湿漉漉的黯淡红日。
抱着羊羔逃窜的牧民们重新走了回来,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兽潮里,他们受损非常严重。很多羊在逃窜过程中直接被狼群咬死叼走,只留下草根深处的血迹。
全部家当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哭泣声和叹息声在帐篷边渐渐响起,年老的族长看着完好无损的帐篷,无声地朝湖泊边行礼。
跟随着他的动作,湖泊边的小小部落,举族男女都朝着湖泊边慢行一礼。
老族长撑着他胡杨木的拐杖,背着为数不多的食物,艰难地走上土坡,来到青绿色的湖边。
湖畔站着两个年轻人,除了颜先生的弟子以外,另一个穿着黑色的袍子,风帽遮住大半张脸。
老人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他无法猜出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份,但无论是那一场忽然消失的兽潮,还是潜伏在草地里的中年人,都隐隐让他察觉出了不对劲。
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份,或许是草原上大部分人都不可以揣测的东西。
作为活了几十年的老族长,在带领族人生活奔走的岁月里,他见过了太多人心和纷争,也学会了闭嘴。
于是他放下拐杖,伸出手掌贴住胸膛,弯腰行礼道:“多谢两位先生恩德。”
按照以往习惯,老人将为数不多的食物放在草里,然后倒退着往后走。
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抬起头,在风吹起的一角帽檐里,他看见了云清露出的一双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他一时震惊到无法言语,颤抖着膝盖跪倒在地,久久发不出声音。
老人撑住地面的手在颤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期盼与激动的情绪,因为喜悦,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老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坐在湖边的叶三忍不住扭头去看李见青,用目光示意他充当一下翻译。
李见青愣了愣,艰难地在草地里弯着腰走过来,十分耐心地道:“他说他这辈子有幸得见圣地里的大人们……”
看着老人茫然而喜悦的眼睛,云清叹了口气,或许考虑到叶三听不懂番邦语言,他字正腔圆地说道:“我乃大掌教座下牛马走,愿长生天的恩泽照耀草原诸部。”
年老的族长早已激动得无法说话,他在地上不停叩拜,然后倒退着回到帐篷边,无声地再度跪倒在地。
叶三的眉毛扬了扬,有意无意地问道:“承认自己的身份,有那么丢脸吗?”
云清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李见青的时候,他非常自觉地在草丛里翻了个身,在芦苇丛里弯腰走远了。
走到十多米开外,李见青才坐下来,拿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不停比划。
身边的那两位,都是他相当熟悉的人。一个人的面貌可以变,但是毫不加掩饰的身形和神态,则是明明白白昭告自己的身份了。
作为张庆身边的人,李见青很了解朝廷一些大人的态度。一个死去的魔宗大掌教不足为惧,一个被困在血瀚海的魔宗掌教也难以翻天,可一个能够自由进出血瀚海,掌控了草原大部分人心的长生天代言人,则是一个隐患。
一旦日后边境战事爆发,魔宗大掌教若有攻伐天下的野望,以他一呼百应的声望,只怕边关几年之内再无安宁。
他来送给叶先生一张任职文书,可谁都知道,一张粮草押运官的文书,不可能让燕骑十六卫里的人亲自送来。
想到身上的那纸密令,李见青丢下手里的枯树枝,往后躺在草地上。
“找到那个人,如果有可能,找机会杀了。”
关乎到边关的战事,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很残酷。敌我不明的态度、过于强横的力量和草原上的人心,这样一个人,只要他对漠北三关有任何一点想法,都可以酿出一场真正祸事。
李见青作为一个普通人,当然不可能杀得了一个修士。那么这句命令背后的意思也很明显,一起前往草原深处的另一个人叫做叶乘风,而这个人,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魔宗大掌教有解不开的血仇。
接下来的意思就很简单了,他得找一点机会,找一点能让那两个人,真正动起手来的机会。
魔宗大掌教,要自然而然地死在青城山叶先生的手里。
想到这一点,李见青忍不住侧过头,朝湖边的两个年轻人看去。
在他扭过头的一瞬间,那双透绿的眼睛似有察觉,安静地回望过来。
只那么一眼,李见青僵在地上,一道弦在脑海里绷紧又崩断,一瞬间的威压让他脑海空白,几乎当场呕吐起来。
云清收回目光,静静看着脚边的野草。
“承认魔宗掌教的身份,并没有那么丢脸。然而魔宗掌教这四个字,对我很重要。”他很认真地说道。
叶三想了想,说道:“就算力量没有恢复,用这个身份也不算丢脸。”
“总归不太得当。”云清轻轻摇了摇头,往芦苇丛里走。他坐在沙地边的石块上,习惯性拿起一片碎石,打了个水漂。
不管承不承认,在那场心意的试探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输得很惨败。
在离开青城山的时候,他曾经想过,一个被仇恨蒙蔽住道心的少年,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然而他今天真正看到叶三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人远比想象得更强。这世上有很多的阴暗和纷争,但也有最难以打破的“坦荡”两个字。
想到这儿,云清忍不住笑了笑,他摩挲着手掌的石片,道:“给我一年的时间。”
叶三看着波澜微动的湖面,没有说话。远处的草丛里,李见青在拔草,那些新长的芦杆还很嫩,在手里能掐出一点汁水来。
看到那些在手指上弯折的芦杆,叶三无声无息地往男人身边走去,静静地看着他折哨子。
在西北诸镇,人们习惯用金黄色的稻草折出哨子与花结,然后挂在门边。
那是用来防狼的东西。有时候老人还会在村子的土墙上画两个大白圈,听说这样就能够吓跑叼羊的狼。
叶三认真地看李见青折哨子,并没有说话。可在这道目光下,李见青却渐渐出了一身的汗,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
在他犹豫要不要停下来的时候,叶三忽然问道:“你是西北的人?”
李见青坐在地上,点头道:“我自小跟随杜老将军,后来才和张庆一起回了上京。”
叶三点了点头,道:“被兽诀控制的狼,用草杆赶不走的。”
李见青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他手里的草杆掉落在地上,然后就停止了动作。
叶三眼神安静地望着湖面,语气很平静,道:“从昨天到今天,你一共提醒了我三次。不论是酿酒的方法,还是驱狼的习惯,你一直在提醒我来自西北。或者说,你一直在提醒我,西北的石桥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李见青伸手将草杆捡起来,道:“何必说破呢,叶先生?”
叶三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不喜欢。我和他有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就算要杀他,也不需要别人来插手。”
“既然结果都一样,您何必在意?您总不该为了我几句话,就想放弃报仇。”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他抬起头来,想看看眼前少年的神情。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安静的眼睛。
然后就没有了。
那双眼睛很认真,也很从容。看到那一点慌乱和迷茫都没有的脸,李见青顿了顿,发出一声叹息。
恐惧、单纯而迷茫的少年,才会害怕。而一个什么都不害怕的年轻人,他能够受到什么影响?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身边有任何的阴暗,所以他走过来,他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告诉所有人,我不喜欢,你不要插手。
似乎感受到李见青的情绪,叶三看着眼前湖水,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让我杀他,可无论我怎么选择,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既然与你们无关,就不要插手。”
叶三走过来说一句话,围绕他的一切阴谋都变成了阳谋,被曝光在太阳底下,风吹日晒。
李见青苦笑一声,道:“您总不是想在这儿杀了我,还是再把我扔进湖里淹一次?”想到上次将人引上青城山,自己被丢在水里淹得半死不活,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眼前就是现成的湖水,而一个人被几次三番试图利用以后,一定会发怒。
青绿色的湖水静静流淌,掉落的草叶顺着水流飘落到远方。叶三站在湖边,朝他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惊异,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李见青,道:“你死还是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说你想利用我、欺骗我,现在我知道了,所以……就没有然后了。
至于始作俑者是死是活,我为什么要在乎?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三并没有想什么原谅还是大义。
就像行走树下的人,被石子绊了一脚,轻咦了那么一声,然后……就没有了。
听到这句话后,李见青放弃了一切挣扎。
没有恐惧的人,不会被利用。
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在那一瞬间,李见青知道,当初青城山里气急败坏将自己扔进河里问讯的少年,彻底消失了。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用杀人来捍卫自己。
他只是很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切阴暗和纷争,然后干干净净、磊落光明地站在天地里。
看着李见青,叶三微微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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