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本就重伤,又受了一鞭,登时皮开肉绽。倒也硬气,不哼出一声响动,只是固执地望向从御。
那高高在上的师尊闭着眼。
又给了他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
许久,久到一寒以为体内的血都流尽了,师尊的鞭刑还未结束。
一寒挣扎着看向华缨,不知为何,他突然想看看师兄的样子。他甚至煞有兴致地设想,若是今日|他惨死于师尊的长鞭之下,师兄会不会因他而悲痛欲绝,断绝那父子关系、尊师情谊。
额角有一道血口模糊了一寒的眼,但他看得分明。
华缨的眼眶内蓄满了金豆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够了,够了!他知错了!”
知错了吗?
一寒垂了垂眸。
何错之有?
既是无错,何须反思。
于是,一寒便舍了那思量错处的脑子,对着华缨的一眶莹润长笑出声。
怪讥讽的。
试想,他从小到大欺负华缨,他都没哭呢,现在疼在他身上,华缨倒是哭得跟死了亲娘,啊不,死了好兄弟一般,真真奇景当如是。
他咳了咳,又觉得华缨有些可怜。
他的好师弟就要被他的亲爹、好师尊打死了。
他没有办法。
我也没办法。
我是死鸭子,我就是嘴硬。
意识趋近于模糊之间,从御终于停下。寒潭一般的视线直视一寒,“知错否?”
一寒哼出一声细末的呻|吟,恰似痛得狠了,但他又极快地将那气音收了回去,半阖着双眸,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一时静谧。
从御狠了狠心,又举起长鞭。
一寒浓黑的长睫颤了颤,却依旧闭紧了嘴。
华缨大吼,“师尊!”,华缨惊惶不已地看着一寒残破的衣衫,积洼一地的血河,目眦欲裂,“你当真要打死他?”
从御也怒声道,“你可知这不知死活的玩意儿做了什么?”
“他那脊背上的伤口乃是狮猫王所创,不过三百年的孽障,便能修行为一方之主,可见狡诈且妖力非凡!偏你的好师弟一寒,又不知死活、单枪匹马地冲了去,你瞧瞧他那仙格,刚修成不久,便又要裂了!你再看看他的右腕,不足一岁,灵脉损伤两次,满仙界谁有他这般能耐?”
“他既这般不顾惜自己,何必给了他机会死在外面,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好歹师徒百年,我这便早早给他盖了棺,也好保他全尸的体面!”
华缨神色一变。
但也只是一瞬,他极快地道,“师尊,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会了!我会看好他,我会护着他!他天资卓越,难免会有逞能之时,但不妨事!今后我定一寸不离跟着他,若有异动,必第一时间与您商议!我今后当以命相护,一直保他无恙,求师尊宽恕!”
一寒扯了扯带血的嘴角,刚想说上一句,却被华缨狠狠一盯,他怒道,“你闭嘴!”
一寒眨了眨眼。
师兄真凶,真是柿子挑软的捏呐,对师尊言辞恳切,唯恐言之错漏;对他又是凶巴巴地,活像他是捡来的假师弟。
但不知为何,痛在身上,心里却甜滋滋地。
好师兄说,他会一直护着我。
一直。
他喜欢这两个字。
一寒垂了垂眸,难得地偃旗息鼓,乖顺地闭上了那张气人的嘴巴。
从御终于扔了长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华缨神情紧绷,疾疾将一寒送往医仙府邸,途中一直不忘恨恨看向一寒,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个王八玩意儿,找死没限度”。
一寒读懂了,却是深深窝在他的怀里,依赖地打了个哈欠。
沉沉睡去。
华缨抿了抿唇,使了那催云术,加快了脚程。
踏进医仙府邸那一刻,华缨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床榻之上的一寒神色苍白,好在医仙妙手回春,终究是将那即将皲裂的仙格挽救了回来。
医仙奇道,“鞭伤何处而来?”
华缨道,“无可奉告。”
医仙摆摆手道,“神君莫恼,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这鞭伤看似狰狞,实则每一寸伤口附着了浩瀚灵力,于一寒仙者枯竭的躯体最是相宜,更是将那破损的仙格与灵脉蕴养周全。身为医者,自当与时俱进,是以唐突冒昧问道,是何人想出的此番妙招?”
华缨探头看了一眼华缨背脊之上纵横交错的鞭伤,神色有些恍惚。
血止住了,看上去倒不是很骇人。
莫名有些。
诱人?
华缨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转头看向目光灼灼的医仙。
那医仙搓了搓手,“劳烦您告知于我‘以鞭疗伤法’乃是何人所创。我这便拟好帖子登门拜访,与他细细论医,从而造福仙人殿众仙,您看?”
华缨讥讽道,“仙人殿中,几人使鞭?”
医仙道,“那可多了,从一数到三十也不为过罢。”
华缨点头,“那你便去一一询道,切记无一不漏,不然此良方埋没,实乃贵府之过。”
医仙张大了嘴,“神君,您就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为何——”
从御仙府的仙娥提裙而来,对华缨道,“华缨神君,仙君有令,东南辖地惊现刺蛛群,须您尽快下界处置。”
华缨拧眉看了看榻上的一寒,“祸及村镇?”
那仙娥楞在入口处,“来传话的仙君只此一言,便无其他。”
华缨面色不佳,却也知晓过不在仙娥,于是抬眼看向医仙。
医仙吹胡子瞪眼,颇有些无奈,“去罢去罢,战神都是大爷,我等就是那逆来顺受的命,我今日便不出府邸,为您守好这尊大佛!”
华缨这才匆匆离去。
一寒在喧闹的争论声中醒来。门扉外的嗓门,一声比一声大,仿佛要将天给震塌下来。
一寒揉了揉右腕,轻轻掀开被子,鞋袜未着,悄无声息靠了过去。
“你早知三头蕲蛇之祸乃是妖君羲裔编排,竟也不与我知晓。好,这便罢了。但那个使链刃的黑衣人,厉策,乃是羲裔的座下首徒,其修为距离九头龙蟒只差一步之遥,狡诈诡谲,险些害死我二徒!你既有眼线在当场,何不顺势除了那掀风起浪的东西?”
怒喝声止,又一沉沉男音响起。
“我若杀了厉策,羲裔会忍下这口气?”
“好,你现下倒是考虑周全。那便说道说道,崇尊身死,死因当真明了?你为何又不缉拿了羲裔!他说崇尊堕魔、食人、发癫损毁至宝‘寻梦’,便当真因果如斯?你倒是用你那榆木脑袋想清楚,最后镜湖的灵力归于谁的囊中?分明是进了他羲裔的口袋!他这么个满口诓骗之言的簸箕东西,一辈子只配烂在泥里!嘴上结盟,言之归顺,事实上呢?凡族多少祸乱因他而起!他口口声声说着会让‘对立派’的妖界众妖归顺,为此坚持不懈找寻平衡点,但这个支点找了多久了!妖君羲裔,他当真是归顺仙人殿,还是归顺了你,弋妳仙尊?”
“满仙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一双媚眼全扎你身上!你本是个无心无情的狗东西,崇尊身陨,你倒是一枝春来,这么紧赶着深陷局中,死活不愿看清这个狐媚子的手段!仙人殿执掌仙、凡两界,万古定论。偏那狐媚子野心勃勃举兵进犯,好,打便打罢,打散了上一届的仙众,我们年轻一辈的顶上。可为何你要半途接受他的投诚?你看看那个从山石卵蛋中蹦出来的贱胚子,打着与凡族和平共处的幌子,一边稳在仙界充当盟约者、调节者,一边纵容另半个妖界侵蚀凡族,得,一举双得,你倒是睁开你那瞎眼看看啊!”
“崇尊身死那一天老子就想把他宰了,你说缓缓,缓什么?等着他再屎盆大口一张,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得,现在他还要弄死一寒!我告诉你,狗弋妳,一寒若是出了差池,我|草他祖宗,非一把火烧了那贱货的老巢!你色|欲熏心,你将仙人殿、凡族性命当儿戏,好,那便皆可!索性我也不管了,任你胡七八糟地糟践!你不心疼一寒这个没爹的孩子,我自己心疼,我哪怕是自爆也要与羲裔那个荡货同归于尽!”
“杀千刀破烂货!”
“破杯破盖!”
一寒被师尊这一番陈词镇在当场。
隔着一道门扉,他都能听到师尊的大喘气声,与他对阵的仙尊静地像一张背景板,不否认,不反驳,任由从御发泄怒火。
一寒不由得在心底感叹,原来当初师尊对他的一番输出,并未使出十层十的功力。
瞧这不间断的肮脏荟萃,指桑骂槐,他都替仙尊汗颜。可他不曾想到,这一番战火,马上就快烧到他的头上了。
与之前的“重伤”相比,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伤筋动骨。
穷尽千百年也难以好全。
第四十六章
华缨从医仙府邸出来,直往仙人殿前去。
淼淼腾云于他脚底翻飞,乃是催云术趋近于极致,这些无灵无根的物什,险些受不住。
行于半路,一匹灵鹿于半空拦了他。
灵鹿口吐人言,“神君此番匆匆,所为何事?”
华缨神色不愉,却还是顿了片刻,道,“东南辖地有刺蛛群,我且去仙人殿瞧瞧有没有得用之人,前往绞杀。”
灵鹿抬起一蹄,指了指仙人殿的方向,“妖君羲裔正在仙人殿议事,群妖聚首。”
华缨拧眉看它。
灵鹿不疾不徐道,“一月前神谕降下,不知为何只停留瞬息,金灵之光异样,仙尊唯恐隐有错漏,便将之置于匣中,约定今日再行开启。喏,妖君此番正在仙人殿主持夫妻剑化物殉万灵之事,你于此时前去,恐有不妥。”
华缨虽急于寻人下界,但听闻此事,亦不免心生疑窦,“夫妻剑不过昨日才飞升,如何能为神谕祭。”
灵鹿甩了甩举得酸疼的蹄子,又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日万万不可下界。”
华缨道,“你话中有话,既来寻了我,必不是一心让我猜谜。”
“直说。”
灵鹿又指了指医仙府邸,道,“仙尊殿下和从御神君去寻一寒仙者了,听说,是带着杀伐之气,行色匆匆。”
华缨脸色登时一变。
心中仅有一词。
多事之秋。
华缨顾不得仙界“禁御空疾行”之规,以灵力为源,飞身前往医仙府邸。
踏入前院,静谧非常。没有仙娥来往修剪花枝,引水奉茶,亦无晾晒草药的仙童。
就连那胡长三尺的医仙竟也消失无踪。
华缨冷着一张脸往一寒的寝内而去,在推门那一刻,被禁制桎梏。
是从御仙府的禁制术。
华缨眼中似要窜出一股子火苗,狠狠盯着眼前的禁制,过了许久,终于窥得章法,不留余地地从右腕引出所有灵力,咬牙解开。
榻下,一寒跪伏于地,拽着从御神君的衣摆,一声又一声地哭求。
他说。
“师尊,我不要封灵脉!”
“不能封,不能封!这是我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他是想让我与他一同走那条路的啊!你们让我封存,凭什么,为什么?我心中有恨又如何了?我不应当恨吗?我早便知晓,爹爹就是为羲裔所害!灵脉承袭,诸事皆明,我承的不仅仅是爹爹的灵力,还看到了妖君坑杀掳掠、做的那些丧尽天良之事,笔笔皆是烂账!妖君就是个搅乱仙凡的祸患,我想要杀尽他的子子孙孙,何错之有?”
“师尊!您也说了,羲裔做尽天下寡廉鲜耻、草菅人命之事,最是该死!他的子子孙孙多有跋扈,为祸四方,我将众妖杀之,用以晋升灵力,岂非因果相和,头尾相接!这最后一步,便是我取下羲裔项上妖头!您瞧,我如今灵力已然能达到爹爹生前的五成,你给我个机会,再给我一点时间啊,我定然能为爹爹报仇的!”
“我一定要杀了羲裔!”
“天下祸乱,起自于他,终将归结于他,他死了,仙凡才能得到安宁!”
“啊啊啊啊啊!”
“师尊,师尊,师尊!我求求你!求求你,别封我的记忆,别封我的灵脉,别剥除我对妖众的恨意啊!你信我啊,再信我一次!我今后必定谨慎行事,我再也不逞能了,不会毫无价值险些死在外面!我悄悄地,我悄悄地,哪怕实力悬殊,我,我可以暗杀羲裔啊,我甚至可以和他同归于尽,只要他死,我要他死!”
“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啊啊啊!!!”
华缨倚在门扉之处。
眼前,一寒刚愈合的右腕再次被剖开。
行凶者,是师尊,从御神君。
他指尖捏着一段从一寒腕间剖出的精致发簪,金丝蟠玉,灵光点点,星芒逼人。
玉簪染血。
但从御神君下手极稳,一寒皓白的腕间甚至只溢出一缕鲜血。
端看那腕间损伤,全然不似往先一寒下界重伤时的血泊那般骇人。
可一寒的表情崩裂了。
好似天上地下归于混沌,独他一人被束缚在原地,迎面接受着洪荒的侵蚀。
他眼中蓄满了泪,却一滴未落,只是不停咬着已然血迹斑斑的唇,固执看着金丝蟠玉簪在从御神君的手中慢慢暗淡了灵光,最后只留下玉的温润。
一寒偏了偏头,那泪就像滂沱一般,从侧颊滑落。
华缨所占着的角度,恰恰能看到他痛不欲生的神情,可那只是一瞬,一寒又猛然抬头。
他冲着华缨喊道,“阿缨,你快过来,阿缨,快过来救我啊。”
“你最心疼我了,就算天上地下都说我错得离谱,你也会向着我的对不对?”
他委屈地看着华缨,红着眼眶一边哭一边努力挣着身上的束缚,“阿缨,你说会一直护着我,不,不用,我不要你的一辈子了,我要现在,我就要现在,你现在救我离开!”
“好不好?好不好!”
“你过来,你过来啊,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不要呆在这儿,我要去杀了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啊,难道你说的护我,通通,通通都是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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