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骗我的,都是——”
华缨箭步上前,一把将一寒抱入怀中,不断用下颌摩挲着一寒的发旋。
他想到了得知崇尊神君身死的那个晚上,师尊对他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再叫爹,改叫师尊,不要再与师弟针锋相对,要做好一个好师兄的职责。时隔近乎百年,他方才知晓,洞府飘然而去的白影并不是幻觉。
那个晚上,一寒本就在洞府内,他听了一耳朵的晴天霹雳,还能在他华缨回到院子的时候笑逐颜开,与他玩闹。
他身为师兄,又做了什么?因一时无法接受从御师尊的偏心、一寒的耀武扬威,从而铁石心肠、带着心灰意冷以修行为由头,隔绝万事,闭关八十载。
方才自我和解、趋于明朗。
华缨从未想过,一寒面上的玩闹、放纵其实是在压抑心中的烈焰,漫长八十载,阿寒是如何熬过寒冬?他,又是如何披着一张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假皮恣意凡间?
华缨只手覆面,机械重复道,“阿寒,你想做的,所有,所有,我陪你,我陪你,一直陪着你,好不好?你不要发疯。”
“我,我害怕。”
发疯二字似乎是个关窍,恰恰点醒了几乎神志不清的一寒。
一寒猛地睁大眼,在华缨的怀中抖了抖右腕,心一狠,恩将仇报一般反身将华缨制住,紧锁其喉,又对从御大声呵道,“从御神君!你儿子现在就在我手里,你放我离开!不然,我定然,定然拗断他的脖子!”
华缨一动不动,任由一寒施为,眼神平静地对上了从御神君与仙尊殿下颇为惊诧的目光。
从御怒极反笑,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抚掌反讽道,“好,好啊,好得很,你们两个不愧为师兄弟,皆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无赖货色!一寒,你今日要是下得去手,我倒是对你刮目相看!”
一寒下意识收紧了手。
华缨被迫扬高了脖子,喉间发酸,他只是垂眸,并未哼声。
从御又道,“华缨,你心甘情愿做他的人质,可有想过,这是害了他!”
“他今日从这个门走出去,指不定活不到明日,尸体便会凉透!弋妳,你告诉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妖君对一寒项上人头有多执着,你告诉他!”
弋妳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向同室操戈的二人,道,“一寒。”
“当你扼住华缨脖子那一刻,你猜猜他在想什么?无奈,痛苦,挣扎,惋惜,或者,恨不能以身替你,哪怕心中插满尖刀又荆棘横生。他至情至性待你,你却当他随取随用。你想要复仇,所以痛苦不堪,他想要你好好地,所以甘愿与你一起分担。事已至此,非你一人承重,华缨将性命交予你,你当真愿意他陪你一同坠入山火,挫骨扬灰?”
“你们之间情谊深重,实属不易,不应为着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坏了师兄弟之间的深情。关乎复仇,我来,从御亦然可以。你乖乖地,放开你师兄,可好?”
一寒歪了歪头。
一寒问道,“师兄,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华缨神色毫无波澜,只是右腕缓缓递了上去,送到一寒嘴边。
他道,“任你施为。”
那双修长的手,往上是仙者储存灵力的右腕,若毁之,此仙者便与废人无异。
一寒睁着眼睛,发酸地看了许久。
脑中走马观花一般看过许多与师兄拌嘴、互相挑衅的场面。更多的是,师兄出关后,口嫌体正地护着他,从僵硬的一分,慢慢变成两分,三分,直到三头蕲蛇之事,为阻拦他的任性身受重伤,又到今日,情愿将性命交付。
弋妳低声道,“斯人已逝,生者长存,性命予之,万望珍重。”
一寒似乎觉得有趣,开始长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气力不济,力竭一般将手松开。
他退后一步,在华缨转过身面对他的那一刻,扬起嘴角,努力更放肆地笑着。可他眼角不够听话,拖着后腿滑坡似下跌。
不知过了多久,一寒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身,软跪靠在床榻前,只给三人留下一个背影。
一寒哽咽着声音道,“说了这么许多,你们只是想剔除我对妖众的恶意,抹掉我一百年来的恨,最好是,我从今以后,都做个无知无觉的傻子。”
从御怔在原地,张口欲言,却被弋妳拉了一把。
弋妳道,“慧极必伤,你必得改了这执拗的毛病。”
华缨往前动了一步,想要将一寒揽入怀中,却被轻轻推开,他心疼道,“阿寒,放过自己,好不好。”
一寒从喉间闷出一声惨淡的笑。
他神思恍惚转头。
华缨故意放柔的表情瞬间凝固,而后如遭重击,深深喘了一口气后,突然歇斯底里。
“不,不,阿寒,不——”
两行血泪从一寒细白的双颊缓缓淌下,不间断地,又有更多,更多。
一寒在那凄惨的背景声中,诡笑道,“好。”
弋妳和从御仿佛被一根根铁钉钉在原地,那坚硬黑漆的东西封死他们惊愕的神情。他们刚松的那一口气仿佛回炉重造,变得蒸汽腾腾,直冲云霄。
仙籍有言。
血泪,失智,哀,莫大于心死。
第四十七章
“后来呢?”
黎白从双膝之间探出头,眼尾微微发红。
华缨呼吸一窒,伸出修长的的二指,轻轻抚了抚黎白眼尾的红痕。
他像是唯恐惊到了什么似的,道,“生生受了剖除灵脉之苦,封存百年记忆,剥夺恨的权利。索性,一寒在往后的几百年中,恣意潇洒,纵横世间行侠仗义,变得……颇为亲近妖族。”
“尤其是灵鹿一族和鲲鹏一族。”
黎白垂眸凝神片刻,在心中细细咀嚼了师尊给的这一番“后来言论”。
实在粗糙不堪。
黎白知晓师尊不愿再忆“那段看似美好的后来”,顺坡而下地“啊”了一声,“既然一寒神君与灵鹿瑶姬交好,为何三百年前仙界祸起萧墙之时,灵鹿瑶姬还落井下石,坑害一寒神君?”
华缨道,“你会长大吗?”
黎白怔楞,“我已经长大了啊。”
华缨收回手,“换个说法。在去幽浮都城之前,你觉得翊厘仙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黎白想了想,“一个颇有些冷淡,但仙灵强横,是个可靠的共事之人。”
华缨又道,“好,历经幽浮都城之事,你再看他,觉得如何?”
黎白想到翊厘面不改色地坑害一寒神君,视人命为草芥之行,神色一凝,“如果说元为是明着疯,那翊厘便是暗地里癫狂,癫得不着痕迹,古井无波。还未撕开那张冷漠的皮囊之前,我或许会与他近一步接触,但如今,知他所行之事……件件桩桩匪夷所思,我见了他便只有一个念头,躲。”
“此人可怕,我看不透。”
华缨笑着夸赞道,“徒儿这般想,为师便放心许多了。”他话锋一转,又漫不经心道,“不过,徒儿今后倒也不必躲他。”
“也无需顾及看透与否。”
黎白蹙眉,神态疑惑。
华缨用折扇轻轻点了点黎白的鼻尖儿,笑道,“因为,变成尸体后,就不可怕了啊。”
黎白眨了眨眼,“什么?”
华缨从袖中掏出仙格载录,递给一寒,道,“好徒儿,你看。”
黎白一把抢将过去,在翻到第二页时,果然见那属于翊厘的仙格崩塌毁灭,化为一捧黄沙。
黎白惊愕非常,“真死了!可是,他是仙尊座下的第一大将啊,就算他于凡族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但往先功绩斐然,也断然不会严重到被挫骨扬灰的下场。难道是,仙尊没有护着他?”
华缨笑道,“护了,没护住。”
黎白长嘶了一声,“仙人殿众人转性了,竟变得这般嫉恶如仇?”
华缨笑着端过一盏茶水,不甚在意地道,“或许是罢。”
黎白有些狐疑地看向华缨。
只见华缨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只瓷勺,在极简单的青芽色茶杯中搅了搅,舀了一勺浓香四溢的茶水送到黎白唇边,小心翼翼唯恐打湿了一寒的衣襟,温声道,“先喝口茶缓缓。”
黎白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矫情。
索性长臂一捞,从师尊的手里夺过茶盏,一饮而尽。
华缨哑口无言,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而后认命地继续讲故事。
“你看,翊厘多变,仙人殿亦然,世间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仙既如此,何况为妖者,灵鹿瑶姬会因一己之私坑害一寒,岂非也是常理。”
黎白一针见血道,“但其中必定藏了许多不为人所知之事。”
华缨点点头,“是,但故事太多太长,待往后再细细讲于你听。”
黎白猛地抠出那个仿佛扎在他心里的字眼,道,“世间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
华缨勾了勾唇角,“怎么?”
黎白紧紧盯着华缨的眼睛,屏住呼吸道,“师尊,你还爱着一寒神君罢。”
华缨的笑凝固在脸上。
黎白坚持地问道,“你还爱他吗?”
“你穿上了他最爱的白衫,按照他的口味吃甜糕,你的神兵‘黑阎王’也套上了他以前与你玩闹时整出的璎珞、长绶带。还有,你这把扇子,从何而来?”
华缨面色翛然一变,“你看出来了?”
黎白歪了歪头,“傻子才看不出来呢。”
他又眨了眨眼,“我这个样子,这个动作,像不像他?”
华缨喉间一梗,神色复杂地想要去摸摸黎白的眼睛,却被突兀挡下。
黎白道,“师尊今日不回,便就别想再占我的便宜了。凡间有言,有来有往,方为良性循环。师尊既什么都不答,我何必白白让您饱餐一顿。”
华缨松了松衣襟,无奈一笑。
黎白视而不见地偏过头,耳尖发红。
偏那诱人的笑声还在耳边徘徊,游荡,不绝于耳。
黎白恼恨地锤了锤床榻,“别笑了!”
“给你给你,都给你,好罢!”
“你摸!”
“你亲!”
“你抱个够!”
“反正我就是个破布娃娃,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工具人罢了!”
华缨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呛声道,“不是,徒儿,你误会了,你不是替代品。”
黎白猛地将头偏了回来,狐疑看向华缨。
华缨道,“徒儿,我爱你。世间千奇,我独爱你一人。”
黎白有心再问一句:那一寒神君于您而言,又算什么?
但黎白又一想,算了,若得到不满意的回答,那就不是抓心挠肺,而是千百钉耙碾压而下,伤筋动骨了啊。
黎白有些惆怅且哀怨地瞪着眼前的俊颜,撇撇嘴想。
果然,神颜如斯,武力超群,抢手货。
就算成为他万千池子里的一条鱼,他也不想跳出去。
更何况,偌大池塘,除了他之外,有的只是另外一条死鱼,还是骨头渣都没剩下的死鱼。
唔,日子将就过得去。
华缨亲昵地刮了刮黎白的鼻尖儿,“小泼皮,又在想什么了?”
黎白神往的笑僵在脸上,“不许再叫我小泼皮!”
这压根不是给他的称呼。
华缨叹了叹气,“若我说,你就是小泼皮呢?”
黎白眨眨眼,“嗯?”
华缨敛了敛神色,郑重道,“我本不打算这么早与你分说,但我见不得你自己与自己吃那酸醋。”
黎白心道,完了。
师尊又疯了,瞧这醉话。
黎白麻木地看着华缨,一副您说,请继续,认真算我输的神情。
此情此景。
华缨即将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瞬间消散无踪,也没了说下去的兴致,于是捧了一杯茶递给黎白。
黎白道,“不说啦?”
华缨叹了一口气,“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为师何必浪费口舌。”
黎白径自在床舒展一番,“尊师可还有指教?”
华缨颇有些莫名,“你在赶我走?”
黎白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错了,不是‘赶’,徒儿岂敢,是‘请’,请师尊尊驾微移,回到您老人家的院子,各自睡各自的窝。我这床榻,今日是断断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啦。”
华缨啧了一声,“若为师今日便不遂你意,非要强抢民男呢。”
黎白谦逊道,“好说,那您今日得到的就会是一只热乎,但是无法其他施为的傀儡活尸,唔,就连基本的交谈也会被我封存,爱抢不抢。”
华缨哈哈笑出声,“罢了罢了,不与你斗嘴,长不大的臭小子。”他说笑着向门外而去,走到一半儿又被他胆大包天的徒儿叫住。
黎白道,“等等。”他突然想起之前在幽浮都城时见到的傀儡鼠,好奇道,“那傀儡鼠可有问出秘钥?”
华缨摇扇的手一顿,回身浅笑道,“傀儡鼠?你便当这东西从未存在过。”
黎白奇道,“这又是为何?”
仙界虽有传音玉石,但传音玉石仅“万民神”可拥有,余下的仙者红眼巴巴望着,实在物以稀为贵。不提量小之缺憾,且还只能单向传音,十分不便。
傀儡鼠不同,既可批量产出,仙界普及,又可互通消息,省时省力。
他想不出仙界会以什么样的理由拒绝这个好东西。
华缨道,“许多年前,这东西还不叫‘傀儡鼠’,世人谓之‘食人鼠’。要想造就一批‘食人鼠’,首先,需集聚百妖之力,不同种族,不同年岁,必三百年以上修为;而后,百妖倾注滔天妖力催生鼠妖,能承灵活下来者,放入村镇肆杀;最后,食人十数以上者,方可重新炼化,浓缩为小巧机关。此番作为,仙、凡厌恶至极,有人称之为——机关锁灵,人鼠合一。不入轮回,见之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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