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崇沉沉看我,眼神晦暗,良久收剑,道:“可。”
“多谢师尊。”
第55章
我从不知道,我被宗门留下的原因竟是因为有人替我承担了所有代价。
这算什么,我难道会感谢他?
鹤崇走后,我便吩咐红豆将碧彤带下,过了一会,红豆匆匆忙忙的跑来,说碧彤跑了。
我止住她大张旗鼓要搜人的举动,打发她去做了其他事。
毕竟,碧彤能逃走就是我安排的。
我自然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善人,更不是唾面自干的圣人,我只不过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罢了。
毕竟我生来就天性薄凉,哪里会管他人死活。
我枯坐了半响,喉咙翻滚了千言万语,一时是漠然的自我评判,一时是对温衡恨意增生的怨怼,我咬着牙,今晨泡了一壶热茶,现已凉了彻底,正适合浇醒我。我去够桌案上的杯盏,手指不听使唤的发颤,做工精巧的杯盏在我手中四处逃窜,满满一杯茶洒了大半。
“别怕,师兄护着你。”
我发了怔,喃喃出声。
“师兄。”
我神色大变,狠狠咬了舌尖,手心淌出的汗湿漉漉的沾在杯壁上,手指一个不稳,杯盏落在地上,在地上炸出一道惊雷。
洁白的瓷杯碎了一地,飞溅得到处都是,尖锐的棱角在我指尖钉出一个缺口,我感受不到疼,愣愣的看血珠凝结成线,滴在素白的碎瓷上,开出血色的花。
纵使我不去想,他无奈又宠溺的笑,身上带着的气息,他的一言一行,都无孔不入的在我识海中反复浮现,他是我心底的那颗悄无声息开了花的树,结了果却来不及在枝头等待成熟,就被我摘下,连皮带核嚼碎咽下,明明苦涩得难以下咽,我却舍不得吐出来。
他曾经是我的光和热。
是我的憧憬,是我年少不懂事时的一厢情愿,是我压在心底不愿与人分享,来不及说出口的期慕。
可我宁愿,宁愿孤苦。
像我这种人,从来都不配奢求两心相通。
是我害了他。
温衡喜欢白敛,我本是这般认为的,并且深信不疑。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他怎么能喜欢我呢……
我慢慢收紧了手,碎瓷渣嵌入手心,细碎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淌出的血也逐渐干涸,我如梦初醒,望着虚空冷笑一声,扣开伤口,拿匕首将嵌入血肉的碎瓷挑出,随便撕了块布,缠上,便当是包扎了。
全都是,我的错。
我拿了剑去院中空地舞剑,自我被自己的剑伤到起,鹤崇便不许我再碰剑,可是我需要的发泄,我无处说,亦无人可说,然而,我的眼却干涸一片。
看。我是那么的冷血无情,到头来甚至连一滴泪也不肯为他流。
在我被凌厉剑气伤到的那一瞬,我手中的剑被人击飞,他道:“你想死吗?”
是魔尊,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
愤怒、敌视、憎恨……
我胸膛剧烈起伏,浓重的恨意快要化作实质流淌而出,我狠狠掐在手心伤口上,忍住了满腔的恶意,却无法压制颤抖的身体。
魔尊缓缓靠近,侧过头,摩挲着下巴,道:“你心情不好?看来你对我的礼物不是很满意啊。”
我充耳不闻,不去听,不去看,径直走向落在庭院深处的灵剑。
“不过没有关系,我还有其他的礼物。”
魔尊摊开手,露出手中的物什,我却再也挪不开眼,那是温衡的玉佩,是我送他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的礼物。
我呼吸一滞,哑道:“什么意思?”
魔尊合拢手心,细长的眼眸斜斜飞起,“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不想见一见老情人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迈开步子走向斜插在地上的灵剑,伸手去拔。
“不必担心,除了我,不会第二个人知晓今日的事情。”魔尊跟在我身后,
“你想要什么。”我拔起灵剑,垂目将剑入鞘。
“我想要你,”魔尊贴身过来,“别这么看我,你冲我笑一下,我就带你见你师兄,怎么样?”
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捏紧了剑柄,冷冷想道:温衡不是被你杀死的?难道你是要带我去看他的尸骨?
纵然我不吭声,无言抗拒,魔尊却浑若未觉,继续道:“你不想去亲眼看看吗?”他说罢,不由分说,揽过我。
流星划过夜空,掠过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与杂乱无序的屋舍,掠过绵延的山河,郁郁的植被——
“到了。”魔尊说。
修真界有四大死地,分别是南溟海,漠北荒,西幽冥与东昆仑,他们各有各的凶险,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而现在,我就站在幽冥渊的土地上。
幽冥渊的黑雾不是雾,是纯粹的魔气。
如传言一般的苍凉孤寂,生机断绝,满目黑红,魔气,罡气,煞气,源源不绝的从深不见底的幽冥渊喷薄而出,不闻飞禽,不见走兽,天是灰黑的,脚下是裸露的地表,误入此地的旅人的残骸。偶尔有不慎靠近此处的飞鸟,顷刻间便被滔天的魔气淹没侵蚀。魔尊拖着事不关己的腔调,伸手指了指幽冥渊底,“你师兄,就在这底下。”
“大概会剩下几根骨头,你要吗?”他问,。
骨……头?
我胸口发涩,涩得有些疼了,强撑的脊背撤去了支撑的动力,被无形的力量压迫弓起,颤着唇,闭上了眼,压抑着悲意,哑声道:“我……不要。”
“不要骨头?那我把他炼成尸傀再给你?”魔尊不解。
魔域的居民可以分为两类,魔族与魔修,前者天生为魔,后者后天入魔。魔族风流成性,却从未动过真情,他们比没有感情的草木,还要薄情寡幸,比磐石还来得铁石心肠。
魔尊就是前者。他生来就是魔物,即使再像人,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魔物。魔尊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落泪。
“你别哭啊,我练傀儡很厉害的,跟活人没什么两样,到时候我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师兄,”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这就去捞。”
魔尊说罢扔下一个防护罩,替我隔绝了魔气的侵蚀,朝我一笑,纵身一跃便入了幽冥渊。
脚下的土壤是碎石砂砾,有风化粉碎的骨屑夹杂其中,抵在手上有点疼。
我眼神放空,望着深不见底的幽冥渊,幽冥渊的魔气吞噬了万物,我往前走了一步,踢到一堆碎石,巴掌大的碎石滚了几圈,摇摇晃晃的滚落,很快就消失在魔气之中,激不起一丝波澜,我面上一片死寂,眼角终于滴下一滴泪,是极致的悲伤,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眼泪顺着下颌落在地上,渗入地下,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那是唯一的一滴泪。
我的喉咙发疼,眼睛却是干涸的,我掐着心口的肉,佝偻了身躯,肩胛不住的颤抖,远远看去好像哭得十分伤心。
可我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虚情假意。”
我的呼吸平稳,声音也十分平稳,好似哭过一场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一般。
幽冥渊的凶险不仅仅是针对道修,即使是魔修,也甚少有人能够在幽冥渊全身而退,魔尊说到底也不过是修为高些的魔修罢了,即使幽冥渊无法重伤到他,也至少会让他元气大伤一场了。
可那又如何,魔尊入幽冥渊,我只冷眼看他。
他死了最好。
过了莫约一刻,或者要更久些,幽冥渊的魔气忽然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魔尊上来了,他一抬手,空地上落了小山丘一般的白骨,白骨落下的瞬间,我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刹那间,身体失去了温度,冷到极点,我看他漫不经意指了那堆白骨,道:“我不知道哪些是你师兄的骨头,你来看看?”
这些都不是他。
也不会是他。
“不必看了。”我抬起头,看向魔尊,冷声道:“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魔尊何必多此一举。”
魔尊楞了一下,不依不饶的追问:“是吗?”
“是。”我道:“若是魔尊以为温衡与我有什么情谊,怕是打错了主意。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情谊,我不喜欢他,相反,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我说这话时,心中毫无起伏,无悲无喜,仿佛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魔尊定定看我,眼神在瞬息变化了几番,轻叹道:“还真是薄情啊。”
我嗤笑一声,目光沉郁,道:“这点,魔尊不是心知肚明吗?”
“魔尊带我来此,除了这个,想必还有其他事吧。”
魔尊于是便笑了,道:“还真是瞒不过你。”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魔尊为何要找上我?”
“是为了鹤崇?”
魔尊笑而不语。
“为何?”我咬紧了牙关,道:“他不是已经入魔了吗?”
“因为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继承人。”
我忽然明白了,彻彻底底明白了。
魔尊他要的是鹤崇断绝一切羁绊,彻底入魔。
第56章
“乐生。”黑暗中有人唤我。
我循声望去。
那人一身白衣,眉眼温润,仿佛在发光。
是温衡。
他来做什么。
他的脸色苍白,脸颊瘦削,唇色浅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雪白的道袍罩在身上,好似下一秒就会乘风而去,我心中生出一丝惶恐。
你不是死了吗?
你为何要来。
他冲我伸出手来,根根手指化作白骨。
“跟我走吧。”
“——”
我霍地睁开了眼,心脏剧烈的跳动,眼神望着前方放了空,红豆捧了洗漱的用具,道:“公子,该起了。”
“昨夜可有人来过?”我由床上缓缓坐起,不经意般问起。
“不曾。”
魔域其他魔修如何结契,我不知道。
我被安置在隶属魔尊名下的一座别宫里,距离他的魔宫有一百三十二里,寻常御剑需两刻钟,驾驭坐骑则是一刻半钟到一个时辰不等,到结契当天,鹤崇则将从魔宫出发,自西而东,来迎我。
转眼便是大婚之日。
我从浴池起身,湿透的发坠在腰间,晶莹的水珠自肌肤滑落,落回池中,激起大大小小的涟漪。我踏是池岸,不多时,地上便积了一小洼的水,随着我的行走,落了一路,我取下干布巾,擦拭了身上的水珠,披上亵衣,走了出去。
门外候着七八名侍女,见我出来,先是低声惊呼,眼神放出奇异的光,还是红豆挤开了一干围上来的侍女,躬身道:“公子,奴来侍候您。”
我并无不可的点头,红豆小心翼翼的捧起我的发,拿魔元仔细烘干,轻柔的梳理整齐,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的是恭贺新囍,祝福恩爱两不疑的之类的吉利话。
其余的侍女则手脚利落的替我套上一层又一层的婚服。
我望着镜中的人影,眸色晦暗,仿佛一口古潭老渊,逐渐荒芜。
红豆捧着我的手,替我修理指甲,低眉敛目之间竟有几分的虔诚。
我的手原有许多伤口,有些深有些浅,有的长,有的短,零零碎碎的蔓延到衣袍遮掩的深处,这些伤口有些是白敛囚禁我时替我上了药消去的,大多是在魔域的时候,鹤崇拿灵力温养好的,鹤崇厌恶我身上的那些印子,用了故而如今我这一身皮肉俱是洁白如玉,宛若新生一般,如此,倒也有几分看头了。
“公子,大喜的日子您怎么不笑呢?”红豆拿了一盒胭脂,点在我眉心,秀气的眉不解的蹙起。
东方未曦,我便被叫起,先是洗漱,洁净身躯,再是梳头涂脂,我的发被细细打理,挽好,束起,随后我在侍女的帮助下穿上了绣娘精心赶制的喜服。
从小衣到中衣,从中衣到礼衣,层层叠叠的十多层衣料,沉甸甸的坠在身上,颜色自洁白慢慢渐变成深沉的红色,长长的下摆及地拖曳,好似淌了一地的血。
再过不久,随着迎亲的队伍就会抵达,而鹤崇也会来接上我,将我带回魔宫,在那里,将举行我与鹤崇的结契大典。
可我又如何笑得出来。
我微微后仰,避开了她的动作,取了一盒口脂,拿指尾抹开。血气不足的唇抹了口脂,艳红如血,我掀起眼帘,冲微微泛白的窗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师兄,我总会替你报仇的。
谁也逃不了。
你等等我。
七嘴八舌在吵闹的侍女纷纷静一瞬,良久,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脏话,“真是要了老娘的命。”她们神色兴奋的交换了眼色,各自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起来。
我看向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伸出手接住一滴朝露,带着晨曦的寒气,真冷啊。
吉时已到。
魔尊派来的人也一并到了。
我整理了衣袖,走了出去。
*
鹤崇执起我的手,将我牵上他的坐骑,一头碧宁彩凰鸾,据说此兽流有上古凤凰的血脉,可谓是世上少有的魔兽,在我看来,也不过看起来比其他鸟羽毛亮丽些,体型大些,并没什么稀罕的,彩凰鸾振翅,我的人便往一旁歪了一下,却也未曾跌下鸟背,我被鹤崇扶住了,他似乎是怕我被彩凰鸾甩下去,揽住了我的肩,他瞧着与平日并无两样,我却无端的察觉他眼底似有一丝笑意。
魔城家家户户挂上红绸,从天上看去,连成一片,热烈如火,几乎要灼伤了我的眼睛。
按照流程,鹤崇接到我后需领着我在魔城绕上三周,我本以为魔尊会在绕城期间行动,然而我在碧宁彩凰鸾上等了又等,仍是无事发生。鹤崇是除魔尊宴黎外唯一一名高阶天魔,天魔一脉历史悠长,如今却只有寥寥的十几只,血脉纯净的更是稀少,不单是魔尊重视鹤崇,整个魔城,乃至魔域,都对鹤崇万分上。有拥趸他的,自认也有仇视他的,魔尊是想借由结契大典,将有二心的魔揪出来,同时诱鹤崇彻底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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