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倦站在小院门口停了一下,下一刻,身影直接穿墙而入。
屋子里的烧水壶里水已经开了,壶嘴和壶盖的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气,水声咕噜咕噜沸腾得正旺。
任清言坐在藤椅上,双眸阖着,烧火钳放在墙边,身后垫着厚厚的毛毯。
那毛毯本来是任清言给他准备的。
时倦在这个位面死去前最后那段日子里,因为身体原因总是格外怕冷。
而天华山又地处九州北部气候常年湿冷,任清言便在屋子里给他弄了这么个灶台,还编了只藤椅秋千似的吊在天花板上,方便烤火。
任清言除去问天宗外门总长老的身份,本身也是尘世富贵之人,具体是哪方势力时倦没特地问过,但就从他能在刚刚适合入道的年纪就被家里人跳过外门考核直接送入内门测验,可见其身份估计也不会低到哪去。
他找来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差。
那时天华山刚刚入冬,外头的雨一阵接一阵。难得放一次晴,任清言便出门去了趟市集。
时倦被他安置在那只藤椅上,面前的炉子生着火,膝盖上则垫着本打发时间的古籍,一页一页地翻看。
中途疲乏感随着时间越来越重,他身子又弱,没支撑住,便躺在藤椅上睡着了。
可哪怕睡梦中也不安稳。
时倦浑身都没力气,大脑更是昏沉得厉害,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却越来越冷,可惜他不想睁眼,只能凭着本能往身上的毯子里缩了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热源蓦然靠近了。
“时倦。”
“阿倦?”
任清言半跪在藤椅的边沿,碰了碰他冰冷的手:“哪里不舒服?”
时倦的精神像是在水里浮浮沉沉,实在提不起力气。可惜耳边的声音一直在吵闹,他安静了很久,终于动了下唇,低声说出一个字:“冷。”
任清言不是普通人,哪怕对方声音小仍是听清楚了。
虽然床上有被子,可是就这么突兀地躺上去估计不会比已经待了半天的藤椅上暖和到哪去。
任清言抬抬手,一簇灵力飞入炕中,点燃已经熄灭的火堆。接着抱出被子将自己和对方裹在一起,双手紧紧拥着对方的身子。
时倦再醒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却是头一次睁眼后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暖意。
他动了下身子,这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个人,抬眸便对上一双狭长的眼。
任清言弯了下眸子:“还冷不冷?”
**
炉灶上烧水壶咕噜咕噜滚着沸水,白色水汽氤氲了满室。
任清言躺在藤椅上,漆黑的眼睫微颤。
很显然在做梦。
时倦坐在一旁落地的古钟上,低头看着自己身前垂落的白发。
【宿主,咱们会不会……】
“他们看不到。”
系统不说话了。
说起来,他跟任清言在这个位面里的初见听起来戏剧化了一点,但若真要深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巧合。
任清言是修真门派之人,学的最基本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并非是官场里那个观察,他观察的是人的周身气息浮动和面目印堂。
这一点是后来那个小个子男人抢走他掉落的古董灯盏,时倦准备去追却被任清言一把拉住才意识到的。
因为对方拉着他手腕的时候,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恰好搭在他的脉搏处。
他在切脉。
灯盏没拿稳是假的,追不上小偷是假的,甚至连后来送他暖玉的原因也是假的。
只有想知道他的名字是真的。
只是那时的时倦再怎么样,也有修为有灵力护体,真要动起手来比之普通人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去。
直到不久以前他在小木屋的藤椅上睡着被冻得浑身发冷,那才是真的连凡人都不如。
那时任清言当人形暖手宝抱着他睡了一天,等第二天就弄来了全套的羊羔毛毯,将藤椅的角落全都铺上,大有将这张椅子布置成第二张床的架势。
趴在地上的橘猫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一爪子挠向藤椅上的人。
橘猫的爪子没挠破他的衣服,但拍到小腿上的力道叫醒一个人也够了。
时倦看着任清言睁开眼,和橘猫对视片刻,接着提起火炉上的烧水壶进了里间。
房子是当初时倦的死亡确定下来后才建的,相当于临终关怀所一般的存在。
但任清言当初死活不肯承认这一点,执意把临终所布置成了婚房的模样。
可惜后来嫌麻烦,那些红艳艳的装饰又全被清理掉了。
除了进门的大厅以外,里头还隔出了两间屋子,一为房间,二为厨房。
虽说修真界一直有辟谷丹的存在,可惜时倦后期的身体压根接纳不了灵力,就像一只满是裂纹的玻璃杯,无论往里头倒多少水最后总会流出来,甚至还会因为压强让那杯子碎得更快。
任清言当初不仅开辟出这么间厨房,甚至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套厨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宗门天才兼尘世大少爷,对着菜谱研究了一个星期以后,之后哪怕扔了菜谱,竟然也能像模像样的做出一桌子吃食。
时倦来到厨房,恰好看见对方站在灶前,面前摆了只紫砂壶,装茶叶的铁罐揭了盖。
滚烫的水倒入茶壶,几滴溅出了壶外,落到他手背上。
时倦沉默地看着他手背上的水珠。
任清言估计也看见了,不甚在意地擦了一把,放下铁壶,小勺夹了撮深绿色的茶叶。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
时倦看着他将茶壶端出去,放在了临窗的小木桌上。
他拉开两张椅子,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时倦来到桌前的空椅子上,垂眸就看见对方手背上原本被热水溅到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
一只紫砂杯被放到对面的桌沿,杯子里的茶盛了七分满。
任清言又倒了一杯给自己,低头抿了一口。
他盯着茶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总喜欢刚泡出来的茶?不觉得苦吗?”
时倦安静地看着他。
沸水泡的茶当然会苦,之前说过好多遍了。
任清言放下杯子,眼中被腾腾的热气一染,像是跟着散去了某种又冷又硬的东西:“阿倦。”
他瞳孔中映出木桌另一端的模样,一杯茶,还有一把空空荡荡的木椅。
再无其他。
任清言望着对面,许久以后,眼里才慢慢浮现出难过:“阿倦。”
微哑的嗓音掺了苦茶的涩味,像是被塞了口发烂的青梅,呛得人几乎落下泪来:“我好想你。”
时倦听见他低声道:“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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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问天宗。
宗门里很热闹, 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在欢庆,因为魔域少主的死,连带着修真界的一大浩劫跟着消散。
时倦随着任清言来到问天宗时已临近傍晚, 走的是山下的大门。
道路两旁站在宗门的弟子, 道上设有阵法。
守门弟子一眼便认出来人,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又在两米外戛然而止, 眼中多少带着点激动:“任前辈!”
任清言没有看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向山道。
两个弟子踟蹰地追上去:“前辈等等……我们给您开道……”
任清言停下脚步,回过头, 扫过两人的目光又轻又浅,像是雨中夹出细细的风。
两人头皮一麻,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他道:“不要跟着我。”
山路蜿蜒, 因为天气冷, 两旁只稀稀落落地缀了些白色的野花,看着娇娇弱弱的, 像是风一吹就能全倒了。
时倦踩在地面散落的阵石上, 抬眼便能看见眼前那人的背影。
这并非他第一次走这条路,况且他现在也连人的范畴都算不上,任问天宗在修真界名声多大防护多好, 那对他也没什么效力。
这大概是他死后唯一的方便之处了。
记得他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问天宗还是十年前,恰逢宗门招收弟子, 整片问天山脉连同下方的街巷人来人往,酒肆饭馆开了满条街。
问天宗有规矩,招手的弟子年纪在六岁以上十六岁以下这个区间,除非天赋异禀年纪可向下破格, 可但凡超出十六岁,管你先天资质再好他们也是不收的。
时倦来到这里的时候正踩着录取的年龄线。
穿过宗门这条山路就是宗门唯一的考核。谁能从中走至顶峰,谁就能被录取。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不知在阵法的作用下看见了什么,哭哭啼啼地往回跑,转身就撞上身后的时倦,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呜……”
时倦伸手将她扶起来:“摔到了?”
小姑娘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打了个哭嗝,呆呆傻傻地道:“……大姐姐?”
时倦纠正:“是哥哥。”
小姑娘抽抽噎噎:“哥,哥哥你好漂亮,你比我们村子里的翠花姐姐还漂亮。”
时倦:“……谢谢。”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哭声停了:“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时倦低头看着台阶:“你为什么要哭?”
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因为……因为爸爸没有了,有大熊打到他,他身上好多好多血……妈妈一直抱着我哭,我们站在屋顶上,那里好高,妈妈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一起去死……”
脚下的阵石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发出了光芒,空气隐隐扭曲起来。
小姑娘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时倦垂眸看着女孩的眼睛:“都是假的。”
小姑娘泪眼婆娑:“……呜?”
“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你妈妈抱着你说要一起死了?”
“……是。”
“是不是摔一跤看到我妈妈就消失了?”
“嗯。”
“刚刚是不是又看到妈妈了?”
小姑娘脚下被台阶一绊,揪着对方的衣服,胳膊被稳稳扶住了:“……对。”
“好好看路。”时倦松开扶她的手:“但我和你妈妈只可能有一个真的,我是真的,所以你看见的妈妈是假的。”
小姑娘脑子茫然了好一会儿:“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下文。
“嘘。”时倦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姑娘眨眨眼,望着他的动作。
山道上因为阵法原因绝对算不上明亮,反倒光线暗,一不小心就能被石头绊成狗啃泥。
时倦:“怕黑吗?”
小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两旁树影婆娑的山林,身子颤了颤:“怕。”
时倦手指指向前方:“上去吧,前面有光。”
山上雾很重。
任清言站在半道上,有点发怔地望着路边参天的古树。
那次在山道上的考核本来只是件小事,一般各峰前来挑选弟子的长老和首席弟子压根不会关注,除非惹出事儿来才可能打开留影石,平时就只需要在山顶尽头聊天喝茶等着预备弟子们走上来。
时倦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除了他和那女孩之外,现场其实还有第三个人。
任清言一个宗主亲传弟子,原本随着宗主过来只是观摩看热闹,也不知道他半途起了什么兴致,跟宗主报备一声就钻进了灵路,在山腰那棵古树后头看完了时倦和女孩从相遇到分别的全程。
时倦待到女孩走出灵路,正准备出去,身后便响起一道含着笑的嗓音:“原来你对谁都那么好心?”
他转过头,望着树下。
灌木丛沙沙轻响,任清言站在那,练功服穿得规规矩矩,头发也绑得整整齐齐,偏偏说起话来语气和他面上给人的感觉半点不像,总叫人想起街头拎酒拈花的少年郎:“来问天宗?”
时倦应了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近:“问天宗弟子?”
“弟子?”任清言咀嚼着这个词,笑着道,“算半个。”
他走到对方面前:“知道问天宗招收的年龄标准吗?”
时倦:“踩线,没超。”
“那你跟我一样。”任清言挑起狭长的眼,“问天宗招人条件很严苛,十六岁在这里是踩线,所以之后测试灵根的环节要求更严,但在别的地方却可以放宽很多。就算进了,未来资源倾斜程度也不一样。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林梢被穿林而过的风吹得簌簌作响,将长发吹得纷乱飞扬。
时倦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对这里很了解。”
“只是常识,但凡对修真界有点关注的人都能想到。”任清言道,“不过你猜的也没错,我对它的了解比绝大多数人都多。要不要提前跟我打听打听?如果你真那么想来这里的话。”
时倦摇摇头:“不要。”
任清言嗓音稍扬:“为何?”
风声渐止。
“现在问了,以后还得还一份。”时倦说着,嗓音一静。
任清言站在最顶上的平台,比他高了级台阶的高度,将他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回去,指尖恰好维持他皮肤上空隔了半厘米的距离:“你为什么总这么规矩?”
时倦沉默,实在不明白对方是怎么从他身上看出这种特质的。
“你来我往,一报还一报。”任清言唇角稍稍弯起,“别人给你的你不想要,你欠别人的却一定得还。虽说修真界里都讲究因果报应,但它之所以有报应两个字,是因为它是天道的规则。不是人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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