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木垂眼皮,伸脚勾门口的竹凳来腿边,“云哥,在你这儿坐会儿。”
这条街上工作日比周末时收摊早,晚上十一点多的街道只有零星的灯光和人影,冷清至幽静。竹凳矮,袁木背靠玻璃柜伸直腿,近乎半躺,盯着天空。
柜台是四合的,陆倚云懒得出去,探头看了一会儿袁木。
他问:“学累了?”
半晌,袁木才说:“不累。最不累的就是学习。”
“那是被其他的累着了?这么蔫巴。”
其他事?也没多少。累?也不是。袁木只是浑身没劲,想着明天也得像今天这样过,觉得自己快要抓到生物生存的真谛。活,是不停不停一直一直无聊地度过时间。
袁木自顾自发呆,陆倚云摸摸下巴的胡茬,又问:“裘榆呢?有几天没见他来我这儿消费了。”
听见这名儿袁木才动一动,手指不住摩挲烟盒上的那层薄膜,回:“比赛去了。”
陆倚云惊讶,音调拐得差点撞上头顶树枝:“他比赛?什么比赛?”
“计算机竞赛。”袁木补充强调,“大赛。老师带队去北京了。”
“哟,看不出来,还挺出息。”陆倚云问,“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
距裘榆离开快一个星期了,要说回来......应该没几天了吧?
“怎么样,北京好玩儿吗?”
袁木愣愣地回头看他:“我怎么知道。”
陆倚云站直了,懂了:“哦,没联系啊?啧,看你们这形势,在跟前的时候——俩好兄弟,不在跟前就俩陌生人啊。”
袁木手一松,烟盒掉地上。埋头去捡,顺便把凳边的书包抓起来甩背上,准备起身走。烟盒是故意掉的,佯装捡,来躲那话茬。但没等步子迈出,袁木还是开口反驳:“没啊,谁跟他好兄弟。”
楼道里袁木的腿脚软绵,爬完十几阶没惊动层间的声控灯。之前是浑身没劲,现在好了,心脏多跳一下他都嫌费力气。袁木恹恹地插钥匙开门,听君一席话,确实有些累。
方琼和袁茶没睡,在沙发上看电视。
“明天你别起那么早了,店我去开吧。”方琼看袁木进门一声不吭,满脸疲惫地换鞋,思及这段时间他的辛苦,她心下也不太好过。
袁木蹲身把鞋整理进鞋柜,反应几秒才知道方琼在和自己说话。
“没事,店的事不多,你先把身体好好养着。”他说完就进房间。
袁木脱了外套趴去床上,眼睛紧闭,没有睡意。眼皮微颤,又睁开。翻身,白墙上有斑驳的污迹。眼神跟着那些黑黄的线描摩一遍,像漫无边际地游历完一幅无名地图。
盯着地图尽头,右手捏着黑屏几天的手机,袁木腾地翻身起床,去客厅找充电线。
不如,不如就问,他的比赛结果有没有出。
开门声如风啸,袁木毫无预兆闯出来,吓到方琼和袁茶,两人坐直了瞪圆眼睛向他看。
“哥......”
“帮我拿一下充电器,我记得你前几天借去用了。”袁木说。
袁茶马上去她卧室,说:“哥,你要万能充还是线充?”
“线充。”袁木低头看手机,发现另一只手上攥着没拆封的烟盒。从陆倚云的杂货店离开的当时他就开始做抉择:吸烟?还是给裘榆发条信息?
今天晚上只能做一件事。裤兜一边揣下一个,抉择一路,路太短,到家没能得出结果。
他抬眼看了一下方琼,方琼看着他的手。袁木垂头,将手机和烟叠在一只手里去,一句话没说,接过袁茶的充电线又回房了。
充电后的启动需要时间,袁木躺回床上,盯回天花板,从尽头往起点走。
继开机铃声之后,是几阵急促的连震。袁木滚了两圈侧身去床头柜边上,拿起手机不紧不慢地翻阅。正好词还没措好,拖延这点时间使他感到怪异的轻松。
确实有几条移动公司的套餐营销短信,还有几条忘记取订的未接来电的通知业务。所以收件箱里“裘榆”两个字在一众长号码里显得简洁端正,“裘榆”那一栏后的灰溜溜的“4”也将数目衬得很惊人。
点进后,两条彩信配他两句话。
第一张图片是夜,深蓝色,日期在裘榆离开的第二天。裘榆讲:七点半的车站很像电影里的海。
第二张图片还是夜,昏黄混雪白,日期在裘榆离开的第四天。裘榆讲:袁木,这里今天下雪了。
袁木的身体软在床里,他觉得自己是从心脏开始融化的。
许久,手机在胸口振动,牵起一片酥麻,袁木不觉。直到铃声渐强,他蒙在眼上的手臂才放下来。
袁木的移动电话其实用来接打电话的时候很少,所以他对来电铃声和来电显示都很陌生。“裘榆”两个字明晃晃的,在屏幕上跃动。跃动得强势,鼓动化成糖水的心脏重新恢复知觉。
袁木用力揉一把眼睛,按绿键接通时短暂地祈祷过。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他很怕是出事。最好是裘榆那个人在发神经。
通了,空白一两秒。
“喂。”裘榆的声音传过来,慵懒、镇定的,应该也是躺着。
怪,听起来他也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袁木张嘴呼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舍得开机了?”
“喂。”袁木吞回那口气,说,“对,之前关机,前几天一直没电,今天才打开。”
“我后来猜的也是这样。”裘榆说。
袁木纠正自己的话:“是刚打开。本来打算问问你比赛怎么样,结果突然看到你拨过来,巧得吓我一跳。”
“巧?”裘榆比他坦然,“不巧。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打给你。”他说着笑起来,“不过今天听到嘟嘟的接线声,第一下我好像也有点被吓到。”
“打给我?干什么。”
裘榆说:“记录你哪天才能记起开机。”
袁木失语,沉默那么一下,说:“是不是有病。”却和他一起笑了。
裘榆忽然直指他:“你的声音好像感冒。”
袁木撒谎:“是有一点。”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等到裘榆的回答,电话的那头突闯进一串气氛快乐的喧哗。杂乱的脚步、少年少女的笑闹,还有人不先叫裘榆的名字,直接说:快起来,我们打包了夜宵。
“等一下。”裘榆说。
不知道是对谁,于是袁木没有说话。
门锁的咔哒声响过,喧哗消失,裘榆的说话声变得清晰又空旷:“袁木。”
“嗯?”
“我后天回来。”
“哦——好。”袁木说,“你现在是——”
“厕所,坐在马桶盖上。”裘榆说,“他们太吵了。”
袁木替换褒义词:“是热闹。北京和重庆有时差吧。”
裘榆笑得咳嗽,想看袁木说这句话的神情。
裘榆说:“那是他们今天去逛天安门长城和北大清华了,刚回来。”
“你没去啊?”
“没。”
“怎么不去,待酒店里多无聊。比赛累了?”
“去了肯定也无聊。”裘榆仰着头说,“我想留着,和你一起看。”
后半夜,静得像城死了。袁木夹着烟靠在窗沿,一直回想裘榆直呼他的名字的时刻。袁木、袁木、袁木,袁木的骨头就是这样被他一天一天地喊脆了。今天他又叫——“袁木”,诱惑他,害他又说一次“好”。
第一百遍想那天裘榆在临行的大巴上——
一起去北京。
他怎么想到的?
简直是天才。
真月亮在泪眼里更美,盛在眼眶中银水似的漫开。
袁木看着它,宽容而感激地想,你要坠便坠吧。
作者有话说:第42章 章尸骨无存。微博粉见@绿山儿
第44章 此间
一月上旬,年级组织期末考试。最后一科文科综合结束后,大家在走廊碰面,一对视,彼此脸上的表情都颇为绝望麻木。倒不是题有多难,而是学校变态,考完试高三生得续两周课程,算上提前返校的时间,他们的寒假也就半个月。
黄晨遇佝腰耷背地泄气,迎面遇到俩例外,一个四平八稳,另一个意气风发。
“榆哥,考得不错?”
裘榆正和袁木说话,讲完最后一句了才转脸去看前面的黄晨遇,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还行吧。”上前两步揽人,把脖子虚锁在胳膊肘里,差点把祖国的花朵压残了,“才说要去谢你,前几天带我们拜孔子。”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黄晨遇两只手吊在裘榆的手臂上,发现扒拉不动,接着夸张地吐舌咳嗽,看向袁木,“袁木,袁哥,救救我,你的这个后桌过于客气了!”
袁木攘开长来人行道上的树枝,等他们走过了才放下,落一两步在身后装模作样地:“我感觉我也考得还行,也想谢谢你。”
考试不用上晚自习,裘榆和袁木慢慢悠悠地并肩在回家路上,闻到飘香的路边摊便停一停,吃一路。到家时不到五点,胃饱了一大半。
裘榆给裘禧带了一把烤串,进门时她缩在椅子上看电视。他把烤串放玄关柜上,塑料袋哗啦响也不见裘禧作反应,才后知后觉人在发呆。
“拿过去吃,再放凉了。”裘榆换了鞋先去卧室放包,“电视不看就关了,吵人还费电。”
裘禧听见裘榆说话就回神了,猛地站起来,追过去跟着她哥屁股后面跑。
裘榆握着门把手转头看她:“往我这里凑什么。玄关柜上。”
裘禧闭息看他,没有出声。
裘榆看不懂裘禧的眼神,但余光瞥到另一个房间,霎时全明白了。
主卧床上的棉被敞着,裘盛世背对他们侧躺在一角。男人裹着臃肿的外套蜷在床的最里边,占据窄窄的一条,不知道有没有睡着。他的头发剃光了,剩青白交杂的一颗。
裘榆看着那个连背影都很显老态和萧索的人,第一眼竟有些恍惚。这和前些日子出轨家暴的是同一人吗,那些事有真实地发生过吗。
他摁开自己的门,不紧不慢地对裘禧说:“不用管,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又问,“妈呢?”
“妈妈去买菜了,一会儿要请小茶一家来吃晚饭。”
裘禧手掌挡嘴,还支支吾吾想继续跟他说点悄悄话,许益清回来了。她手里提满菜,扬一扬,示意裘禧来接。眼睛一直看着裘榆,要躲不躲的,倒像是不得不。
许益清勉强笑着:“考完了?”
裘榆面无表情地与许益清对视。
突然对之前裘禧的那个眼神有所体会。此时看着许益清,他也明确不了自己究竟想表达哪一种情绪。他搞不懂的,却寄希望于许益清,希望她懂,然后来告诉他,教他该如何面对。
裘榆垂眼,嘭一下关了门,隔绝视线。
过了一会儿,裘禧擅自开门进他卧室。
裘榆坐在书桌前将头扭正,不再无意义地盯着那面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白墙。
“敲门。”他说。
裘禧“哦哦”两下,重新退出去:“哥,我进来了。”
“不准。”
裘禧:“......”
她还是把门抵开一道缝,声音探进:“妈妈叫你去厨房帮她看着锅。”
“她呢?”
“也在厨房。”
“你去。”
裘禧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张圆嘴巴:“哦。”
她背着两手站在锅前,偷偷瞟妈妈切菜的侧影。厨房里两个人一言不发。裘禧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那些想和哥哥说的悄悄话,对妈妈是讲不出口的。
床上那个男人是她和哥哥的爸爸,同时是妈妈的丈夫。那么就意味着面对那个男人时,她和哥哥永远站在一起,而妈妈不是。妈妈在他们俩身后,也有可能是在他们身前。
她胡思乱想着,听防盗门又是嘭的一下。
裘榆出门了。
裘榆提着一袋鲜虾回家时,裘禧又在看电视,这次是瘫在沙发上。他看她那个放松的姿势,心口莫名松了一下。
许益清在炒菜,炖锅底下依然开着火。
裘榆把虾放菜板上,淋水洗手。
许益清把吸油烟的排气扇关了,方便和他讲话时候声音清楚一点:“怎么买虾了?我不会做虾啊。”
因为这个家里历来没人爱虾,许益清便没钻研过。
“我来弄。”
许益清惊讶:“你会弄?要怎么弄?”又说,“你要什么配菜,我帮你备好。”
“回来就回来了,我不会说什么。但他要再在这个家里做乌烟瘴气的事情,但凡影响到裘禧和你一点点,我把我的命赔给他也要再送他进一次医院。”裘榆说,“我想过了的,他是你丈夫,你要和他怎么相处轮不到我决定,我确实也管不着。”
他低着头把袋里的虾倒去大碗,接道:“但不是我爸爸了。”
裘榆说完,垂头看着炒锅中滋滋冒油却没人翻炒的菜,伸长手把许益清头顶的排气扇重新按开了。
袁木听袁茶说晚上要去裘榆家吃饭的消息,讶异之余十分想不通,不年不节的日子为什么要聚餐。疑惑持续到袁木在裘榆家门口看到屋里的裘盛世时得到解释。
什么聚餐,聚什么餐,分明是为裘盛世回到这条街开的告知会。主题是大事化了、不计前嫌,届时举杯一碰,是没事就好,和和美美最重要。
袁木心头慌忙,旋即去找裘榆的眼睛。
而裘榆老早就在瞧他,这时提双拖鞋弯腰放他脚下:“穿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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