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就像那件事不曾发生过,时常黏在何垂衣身边,等腿脚方便些,就缠着何垂衣去山上游春。
他好像对一些常见的事很新奇,经常缠着何垂衣问东问西,何垂衣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对很多事都略知一二,当然不会吝啬回答武帝。
那条山路杂草丛生,武帝换下一贯的紫金衮服,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墨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用一根发带缠住,随着他迈开的步子,墨发也跟着摇晃起来,无故地增添了几分潇洒肆意的感觉。
前不久下了一场春雨,路面有些打滑,武帝踩在一处干草上,朝何垂衣伸出一只手,笑道:“路滑,别摔着。”
何垂衣闷头跟着他,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
一张意气风发的笑脸毫无防备地撞入视线,或许是不曾见过武帝这本张扬的笑容,何垂衣看着一时没有反应。
到这时,何垂衣才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龙眉横飞入鬓,深邃的杏眸没有女子的娇弱,反倒增添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此时微微弯起,倒有些温柔敦厚。
这根本不像何垂衣以往见过的武帝,穿上衮服和脱下衮服的他,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何垂衣的脑海空白了一瞬,直到武帝再次开口:“垂衣?”
“嗯?”何垂衣默默地回应。
“愣着做什么,过来。”
随着他的“诱哄”,何垂衣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武帝一把拉住,将他拽了过来。
走过那段路,武帝便将手松开。
何垂衣沉默地跟在他身上,看着他的背影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问道:“皇帝,你多少岁了?”
武帝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也没忘回答:“二十有六。”
“登基几年了?”
“十二年。”
“除了京城,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武帝皱了皱眉头,“三年前去嵇南找你,路过了不少地方。”
何垂衣震惊地睁大眸子,“你就去过一次?”
武帝解释道:“幼年时晋朝不太平,我身为太子,吃的食物、用的纸墨都需要层层把关才能送到手里,那时候出宫都要被几百个人跟着,更别说离开京城。登基之后,晋朝正处动荡之中,皇叔欺我年幼,协同他人谋反,虽然丞相助我保住皇位,但我并不轻松,就更加没有机会离开皇宫了。”
何垂衣不由道:“正因为你没有自由,就想剥夺我的自由?”
“是。”武帝挑唇一笑。
何垂衣没再吭声,武帝便问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何垂衣道:“你当皇帝的时候像个疯子,做了几天平常人,感觉有了人情味。”
武帝不禁失笑:“你喜欢我这么穿?”
“说不上喜欢。”
“那就是不讨厌?”
“不算讨厌。”
“你打算何时回皇宫?”何垂衣问道。
“你想何时回去?”
何垂衣脸色变了变,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称得上温馨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我不会和你回去。”
“那你好好想想。”武帝结束了这个话题,顺着常年无人踏足的山路向上走。
“我不用想,我不可能和你回去。”
武帝没应声,自顾自地往前走,仿佛听不到一般。
“皇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武帝的身形僵住了,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他背对着何垂衣,许久没了动静。
久到何垂衣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却开口了:“你那根笛子旧了。”
“你……”
“明日我带你下山换一根。”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虽然渣皇渣,但他也是我的儿子,我……有点点心疼他呜呜呜
他还在企图挽回捶捶,但已经挽回不了啊
他继续纠缠,只会害人害己
呜呜呜
第33章 沧海一粟
何垂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
这几日, 武帝一直在想方设法逃避这个话题, 每当何垂衣稍稍提起, 他就会用各种借口打断。
何垂衣忽然感觉力不从心,他猜不明白, 武帝究竟想做什么?他难道以为一直闭口不提, 自己就会为此赔上一辈子?
如果是以前,何垂衣或许会,但现在, 他绝不甘心为此赔上一生。
“好。”何垂衣合眼点头,或许, 这是个和钟小石见面的好机会。
武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边走边道:“钟公公告诉我,一百年前就消失不见的沧海玉笛在雪竹镇现身了。 ”
“沧海笛?!”何垂衣大惊失色地说。
“没错, 正是巫蛊族祖先御蛊所用的沧海笛。”
“它怎么会出现在雪竹镇?”何垂衣面无人色地喃喃道。
武帝说错了,沧海玉笛并非在一百年前消声灭迹, 而是何垂衣八岁时, 师父死后, 才彻底失去了沧海笛的下落。
“听说是有人重金悬赏, 各方江湖人士出动,掘地三尺才将沧海笛找了出来。至于为何要送到雪竹镇, 我也不得而知。”武帝道。
“当年巫蛊族祸乱晋朝,沧海笛功不可没,如今你想将沧海笛送还与我吗?”何垂衣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很多。
武帝终于回过身,十分认真地看着何垂衣,郑重其事地说:“那之后,晋朝也对巫蛊族赶尽杀绝,这一百年来,巫蛊族人躲躲藏藏仍然不能幸免,可你是无辜的。”
“我不无辜!我生为巫蛊族人,就不无辜。”
“不,何垂衣,你是无辜的,你也是受害者。沧海笛原本就是巫蛊族的东西,我想还给你。”
“你就不怕我……”
武帝满不在乎地打断他:“我想让你开心。”
何垂衣蓦地睁大瞳孔,心中百味杂陈。
“皇帝,你这么做,是因为你爱我?”
听到这个问题,武帝怔愣了一瞬,没有急着回答。
隔了片刻,他才叹息道:“如果我说是,你会跟我回去吗?”
他看向何垂衣的眼神很认真,一点儿也不像玩笑话。
何垂衣坚定地摇头道:“绝不会。”
刹那间,武帝感到一阵寒冷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阴云密布地看着何垂衣,眼神仿佛能吃人。
“既然如此,你何必要问?”
何垂衣浑不在意地回看他,淡淡地说:“我不信你爱我,又不明白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帝,其实你只是享受被别人喜欢,以为用虚情假意就能换回别人的真心。你不仅贪得无厌,还自以为是,你根本没有变,你不是对玩物有了期待,只是玩物遍地都是,真心爱你的却没有一个。”
他犀利的言辞,像磨得光滑尖锐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向武帝。
“多谢告知沧海笛的去向,我会自己拿回来,不劳你费心。”
“没有朕,你拿不到。”武帝脸色铁青,但理智尚存,他并不想和何垂衣争执。
何垂衣戏谑地看着他,眼神讽刺极了。
“拿不到,便不拿。”
“我可以帮你。”武帝忽略他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
何垂衣把玩起腰间的长笛,神情耐人寻味,哼笑道:“想让我欠你更多?皇帝,不用你操劳,就算我拿不到,有人能帮我拿到。”
“谁?”武帝脸色顿僵。
“何必明知故问?”
“漠竹?”
“是他。”
何垂衣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说:“我挺信任他。”
“信任?”武帝冷冷地重复这句话,“你和他才认识几天?朕和你相识了几年?”
“不,你错了。我认识你的时间不比他长,我不信任他,难道信任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吗?”
“算了,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说了,你就会放我走吗?总之谢谢你告诉沧海笛的下落,恕不奉陪。”何垂衣无意多留,说完便转身要走。
此时,武帝却开口道:“我放你走。”
何垂衣动作微顿,嗤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不用你放我走,还了你的人情,谁也拦不住我。”
“不用,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当还了这个人情。”
何垂衣诧异回身,问道:“何事。”
武帝大步向何垂衣走去,倾身压向他,“沧海笛我会帮你拿到,我要你发誓,离开这里之后,此生不与漠竹相见。”
何垂衣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在何垂衣脸上急切地游走着,“只要你发誓,我会立马还你自由。”
何垂衣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拉开与他的距离,“皇帝,这么做值吗?”
值吗?
武帝自己都说不上来,或许是察觉到何垂衣对漠竹的不一般,他迫切地想知道,在自由与漠竹之间,何垂衣会选择什么。
他甚至忘记了,为了救活何垂衣,为了让何垂衣留在身边,他已经舍去了这条性命。
而如今,他竟然想用这条性命换来的东西,去证明何垂衣更在意自由,证明漠竹对他来说不是特别的存在。
可惜,终究要让他失望了。
何垂衣冲他无奈地笑了笑,“算了,自由我迟早能拿到,不需要发什么誓。”
武帝如遭当头一棒,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或许,何垂衣不会再属于他了!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烧红了双眼,一股从肺腑传来的痒痛之感,使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恨不得将内脏都咳出来一般。
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虚汗,剧烈的喘息抽走了他脸上的颜色,他撑着身体看向何垂衣,却发现何垂衣早已走向回路,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
突如其来的惶恐如潮水一般涌向武帝的全身,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看着何垂衣赤红的身影,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
最终,那道身影直到消失,都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武帝忽然想起,何垂衣离开皇宫那日。
自己将他扔在雪地里,他是不是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死命地祈祷他能回头看一眼,可他没有回头。
何垂衣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何事,他也并不在意。
往前走时,身后传来一道疾风吹拂草木的声音,何垂衣敏锐地回过头,却终究迟了一步。
一道人影将他扑落草地,双手缠着他的腰,双腿压在他的身体两侧,胸膛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何垂衣清晰地感觉到来人凌乱的心跳。
来人撑起身体,呼吸紊乱。
将两手撑在何垂衣耳边,垂着头仔细地看着何垂衣的脸,松散束在脑后的墨发垂落下来,带着点点细痒落在何垂衣脸上。
“漠竹?你怎么在这儿?”何垂衣放松了身体,嘴边挂着浅浅微笑。
“你管我在哪儿?”漠竹炙热的视线落在何垂衣身上,仿佛化成了实物,让何垂衣全身滚烫。
“你一直都在?”何垂衣轻声问道。
“你管我?”漠竹的呼吸十分不稳,还颇恼怒地瞪了何垂衣一眼。
何垂衣开心地笑了笑,连眼角都染上暖色,道:“那你怎么不出来?”
“你又没喊我,再说了,我出来干什么?看你和他卿卿我我?”
何垂衣双眼一亮,“你还真的在?”
漠竹的目光闪烁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在、在又如何?我不帮钟小石看着,他怎么把握机会来见你?”
“有机会了,明日我会借口下山去拿沧海笛……”
漠竹咬牙道:“那是老子给你创造的机会!”
“沧海笛是假的?”何垂衣失落地问。
漠竹本想逗一逗他,见他黯然神伤又有些不落忍,于是全盘托出:“真的。三弟之前接了个任务,带走阴风寨一百多个人,就是去找沧海笛。”
“金主是谁?”
“不知道,我劝三弟放弃了这个任务,让他把沧海笛交给我,他现在还和我生气呢。”
何垂衣惊讶地看着他,“你……为何要这么做?”
漠竹磨了磨牙,一口咬上他的唇瓣,含糊不清地说:“何垂衣,你就是个妖精。”
何垂衣低笑一声,“怎么,害怕了?”
他抬起头来,神情幽怨地说:“狗皇帝让你选,你为何不选?他让你不见我,你就不见我?你发了誓我……我还可以来见你,就不用整天跟着他。”
何垂衣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他出尔反尔我不能出尔反尔,我要是发了誓,就真的不会见你了。”
漠竹用手敲了敲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固执。”
“不是固执,我师父是这样教我的。”
“不过幸好你没发誓,否则……”他眼神幽幽地垂下。
何垂衣无辜地弯着唇角,“否则怎么样?”
“在他面前办了你!”好像不够狠,他又加上一句:“往死了办!”
何垂衣噗嗤一声笑出来,“只不过收了我点银子,你不用这么尽职尽责。”
漠竹脸色顿时一黑,“那我与你无缘无故,见不见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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