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米尔伍德公爵的府邸时总会有那么人摇头赞叹其主人的品味,这说不出是什么风格的装饰有着自身的美感,墙壁上挂着无名画师的作品,叫人以为是主人最看重的珍藏。仆人告知瑟兰迪尔请稍等片刻,他的学生正在二楼的房内阅读。
瑟兰迪尔无意打扰莱戈拉斯闲来无事的阅读,距离上课还有时间,客厅内巨大的摆钟摇摇晃晃地动着,发出响声。
公爵府内总是显得非常冷清,到访的客人据他所知也就只有居住在河对岸的格洛芬德尔伯爵,那位与莱戈拉斯交好的金发伯爵有着自己的娱乐生活,与社交圈内也能窥探一二。二人总被空穴来风的流言缠身,理由是他们过着同样循规蹈矩而又禁欲的生活,不少传闻都说这两位金发贵族其实是私奔而来的贵胄子弟,而非与家人告别后的先行一步。瑟兰迪尔对留言不置可否,而且,这与他无关。
知道瑟兰迪尔已经到了以后莱戈拉斯匆匆走了出来,在楼梯处就望见他。
客人们常常对墙壁上的画作感兴趣,问的问题无非是关于画上的景物在何处、出自何人之手这样的方面,莱戈拉斯偶尔会编造上许多不同的来历,来蒙骗天真可爱的人们。因为真正的答案会叫人觉得不过是少年贵族的胡言乱语,密林的参天树木只存留于莱格拉斯的记忆中,他的画布上所展现的不过是百分之一,可他们仍然锲而不舍地追问着那儿到底是哪儿;而瑞文戴尔的流水潺潺与华美雅致的宫殿也不能凭借人类的工艺造出来,悬然临于流水的亭台静立不动,画中人只有背影。那些都那么的真实,但只会被评价为神奇的幻想。
“早安,瑟兰迪尔先生。”莱戈拉斯走到瑟兰迪尔的身旁,对他微微一笑。
瑟兰迪尔收起停留在画上的眼神,不急不慢地向莱戈拉斯行礼。这一世他毕竟只是个普通教师,地位再尊贵,也要向贵族卑躬屈膝。莱戈拉斯是不敢承受这样的理解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瑟兰迪尔要对自己弯腰而道问候语,每一次的礼节逾越都让他很不好受,而瑟兰迪尔的坚持更是折磨。
“早安,尊敬的米尔伍德子爵。”他念出莱戈拉斯烦人的头衔,然后抬起头来,与莱戈拉斯一同行至书房。
“您听说了吗?河岸边的剧院要上新剧目了……”莱戈拉斯兴致勃勃地说着,邀请他的老师与他一同去观赏戏剧。他特意挑了一出喜剧,演员模样都滑稽可笑,说不准瑟兰迪尔会喜欢。
而他的老师仍旧面无表情,听到这句话时只是微微挑眉,随后说道:“我不会拒绝子爵您的邀请,但希望不要和我们的课程有任何冲突。”
王室的教师都带着一股傲气,瑟兰迪尔也不例外,但更多的是从小到大的优秀而造成的锐气。莱戈拉斯习惯了几千年,自然不会有任何不好的感觉,而其他人不同,他们憎恶瑟兰迪尔的锋芒太露,想尽办法挫他的威风。出入于上流社会却无法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会让人感到痛苦,而瑟兰迪尔的淡然处之则让人羡慕又想要冷笑。莱戈拉斯知晓那不过是瑟兰迪尔性格使然,他的骄傲就是最好的盔甲与刀剑,能剖开一切妄图伤害他的秽物。
曾经是王子的私人教师的瑟兰迪尔当然有骄傲的资本,而米尔伍德子爵莱戈拉斯也是一位足够出色的学生,他们都让瑟兰迪尔引以为豪。似乎在他人的眼中,瑟兰迪尔的靠山无非是王位继承人与这一位社交舞台上的新宠,但瑟兰迪尔与他们都保持着距离。莱戈拉斯感受到了那对陌生人物的有礼与疏离,于是想尽办法去缩短,但终究有着不可跨越的天堑。
“并不会的,只要老师您没有其他的安排,我们都可以启程去剧场。”
“每天都上演么?”瑟兰迪尔稍稍来了兴趣。
“我派人打听过了,最近这三个月都会上演,每天三场,但是有不同的演员。据说夜间场的舞蹈是最好的,而且由剧本作者亲自上阵扮演主角。真是有些期待呢。”莱戈拉斯表现地兴致勃勃,却又偷偷观察着瑟兰迪尔的反应。
在夜间他们还有许多消遣活动,犯不着与平民一起去看那些市井中稍显粗俗的戏剧。莱戈拉斯本以为瑟兰迪尔会出言讽刺那些剧目,像大多数时候一样,可瑟兰迪尔只是稍加思索,然后问:“您最近都有空?”
“当然。”
“我很怀疑您有没有认真完成我布置的课业任务。”
“我不会怠慢您的课业的。”
走到书房那一扇厚重的木门前莱戈拉斯忽然向前走去,他为瑟兰迪尔打开门,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瑟兰迪尔对莱戈拉斯这样的表现没有任何的不适或者其他感受,他微微点头,和他走了进去。
环顾书房四周,正对着大门的墙壁被开辟做了一闪长达五六米的巨型窗户,能够看到花园内生长得欣欣向荣的兰花。其余的墙壁与书柜融为一体,造型古朴典雅,书籍整齐有序的罗列在上面。瑟兰迪尔曾随手从中拿出一本书来阅读,发现这些书籍都是年代久远的产物,纸质泛黄封面破烂,还有几本里面的语言文字都读不懂,而莱戈拉斯的解释是那是一种失落了的语言。
在那数量惊人的藏书之中,莱戈拉斯有一个特别的柜子常年保持着一尘不染的状态,小心翼翼地保留着那价值连城的孤本。闲聊时他说那是他父亲的珍藏,但最后带出来的也只有这么几本书。这一次他的确没有编造任何谎话,书本是他从密林的废墟中带出来的,还有精灵王的兰花种植笔记,那是他最后能够触及瑟兰迪尔的地方。
拿起放在桌面上的装订好了的文法练习册,莱戈拉斯把它递给瑟兰迪尔。
“图塔米洛安的文字不是这样的吧?”瑟兰迪尔指着封面右下角莱戈拉斯这几个字的精灵语书写,看似随意地问道。
人类的语言从通用语渐渐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发音与书写方式,还包括了不同的字体与,哪怕是精灵们一时间都不能立即学会一门语言。从图塔米洛安追着瑟兰迪尔踪影而来的莱戈拉斯对异国他乡的语言不适应是真的,巧合的是瑟兰迪尔恰恰精通不同国家的语言,就给了莱戈拉斯一个借口。以一般人进行口头对话对莱戈拉斯来说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但如果要他书写本国文字,那可真是难为他了。
“那是另一种语言。”莱戈拉斯心血来潮地用辛达语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发音,”瑟兰迪尔摇摇头,检查着莱戈拉斯有没有犯下错误,“不是图塔米洛安的语言,是你的故乡的发音?”
闻言莱戈拉斯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瑟兰迪尔的问题会这么的直接。他的故乡是密林王国,在那片森林里,现在连回去的道路都找不到了。而这篇大陆上还能流利地说出精灵语的,仅有那么屈指可数的精灵们,他们或者还没有消亡,或者又从唯林诺回来了,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
他拿起鹅毛笔,蘸了墨水,找另一份之前还没有写完的文法练习。
“我也不太会说这些话……不熟练。”
“您的父亲教您的吗?”瑟兰迪尔也拿起了另外一支笔,一边修改着莱戈拉斯犯下的拼写错误,一边叹道:“这可真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啊。”
窗户外的树木上有许多稍作停留的鸟儿,它们欢声笑语地交织出一曲动人的歌谣,随风而动的枝叶摇摆这影子,好像室内的气流也因此变得清新了不少。
“我的父亲是和我的爷爷都会说这种语言,他们见证了故国从辉煌到衰亡的过程……然后带着族人们迁徙到了另一个地方,扎根繁衍休养生息。”莱戈拉斯回想着他所了解的密林两代精灵王的生平,嗓音有如在叙说着非常久远的故事,精灵们的历史太过漫长,以至于他无法用简短的语句描述出来。
瑟兰迪尔没有抬头,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练习册,把错误都罗列在另外一张空白的纸上,安静的聆听着莱戈拉斯的话语。
这是莱戈拉斯少数没有虚构的话之一,是真正切切存在过并且还有人记得的。但结局终归要转入人类的时代,精灵们的故事会变得世俗化而徒增了几分悲伤。
“……到了后来,我父亲也很少说这种语言了,因为身边的人都不会说。他就教我啊,我们之间还说着。”莱戈拉斯笑笑,眼底有着一抹淡淡的哀伤,他望着窗外的绿意盎然,“我们搬到了图塔米洛安,想要开始新生活,但是却又决定来这里,结束在图塔米洛安的一切。”
毫无疑问,后半部分的真实性堪忧。
如果稍加打听,就能知道图塔米洛安的米尔伍德公爵不过是一位年轻人,他有着一头让人羡慕的金色长发,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迷人的弧度,举止优雅,谈吐不俗,而非任何年过半百固执地连语言都不肯改变的老头子。冲突就在这里,莱戈拉斯不断地用谎言来衔接谎言,只为了融入这个世界,掩藏许多蛛丝马迹。
夜间观剧的坏处是有诸多无赖之徒游荡在剧院周边,露天的剧场内抬头便能望见璀璨星空,开头的即兴小曲招来了热烈的掌声,米尔伍德子爵与他的家庭教师低调的混入人群中,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了下来。那个位置看得并不清晰,至少他们连男主角的容貌也不能辨认出来,而涌动的人群以及四起的欢呼喝彩令人分神。
剧本内容非常简单,无非是穷苦人家的臭小子恋上了某位出身高贵容貌倾城的贵族女子,使进花招去逢迎那位少女,鲜花与口哨缺一不可。
人声鼎沸的剧场中瑟兰迪尔仅就女主角上台时做过一句评价,就莱戈拉斯挑选剧目的品味作出善意的嘲弄。莱戈拉斯在暗影中兀自轻笑不语,仿佛早已知悉每一幕将会发生些什么,那些场景在脑海中反复上演,光影变幻交叠,人海欢腾与他无关。
朗诵着长诗的歌手以优美的嗓音俘获了场内的观众们,年轻的米尔伍德子爵瞟了一眼身旁的家庭教师。他看起来已经完全进入到了剧中人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莱戈拉斯的反常,而莱戈拉斯早已心猿意马,不住地收起自己无法克制的目光。自制力在瑟兰迪尔的跟前,也只有被粉身碎骨的份儿。
落幕时场内的女士们都落下了感动的泪水,感叹着剧中青年的爱情遭遇,为他疯狂而无望的爱而感到悲伤,却完全忘了假若自己遭遇这样荒唐的故事,也会是同样的反映。陆陆续续起身离开的观众们与身边的人交流着剧情,而剧作者满意地站在舞台上感受着这属于自己的辉煌时刻,一身亮色戏服在灯光下变成昏沉的黄昏中绚烂的彩云。
凭借形成判断时间对莱戈拉斯来说接近于本能,他知道天色已晚,应该与教师告别了。
站在剧院门口,人群像流水一般向四周散去,街道依旧熙熙攘攘,可却渐渐归于寂静。公爵府的马车已经在路口恭候多时了,马夫摘帽行李,循例问了一句:“尊敬的子爵,请问您还想去什么地方吗?”
“您要回家了吗?不如让我送您吧。”莱戈拉斯问瑟兰迪尔。
原本四处张望着街道上的景色的瑟兰迪尔回过神来,勾起浅浅的一抹笑,因在夜里而显得模糊不清。
“多谢您的好意了,子爵,但我可以自己回去。”瑟兰迪尔的宅邸与米尔伍德公爵府当然有很大差别,那只是坐落在普通街区一栋普通得不能更加普通的房子,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好像风一吹就能够倒下,颇与他王室教师的身份不符,可他的安之若素也令人佩服。
公爵府邸在河岸边,与瑟兰迪尔的住所处于相反的方向,莱格拉斯的殷勤并不需要做到如此明显的地步。既然瑟兰迪尔都拒绝了,莱戈拉斯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权当这只是师生之间小小的娱乐。既没有甘醇的美酒也没有盛大的烟火,他们告别在黑灯瞎火的街头,知晓明天又会见面。
当格洛芬德尔第一次得知莱戈拉斯要学习绘画时,他便对自己孤独的友人致以毫不留情的挖苦。莱戈拉斯的手只适合握紧刀柄或是拉弓瞄准,而不是颤抖着在画布上留下五色斑斓的油彩。
他以天地万物为自己的模特,有着足够的耐心去打磨每一幅作品,像是那些古时一心沉迷于自己作品的工匠,全然忘却了世间的时光流逝。准确的说,莱戈拉斯学习绘画是从幼年开始的,那是王子的课程,他不能拒绝,但最后他也仅能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轮廓,涂抹上一些不合时宜的颜色。他的父亲对此总是有些怀疑孩子的艺术细胞,却又把那些画布作为珍藏放进了宫殿深处,与那些价值连城的财宝一起。
尔后很多很多年莱戈拉斯都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更多的是当他拿起笔时,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画些什么。他的手久久停在空气里,仿佛凝固了的冰雪。
耗时一个月莱戈拉斯的作品是一头出现在迷雾中的鹿,身姿似是转身,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森林。那比以前他信手涂鸦出来的东西要好得多,他想得到来自瑟兰迪尔的赞美,可又被自己这个念头泼了一盆冷水。那个会称赞他的父亲已经不见了,在很久以前,和那些画一样不见了。
“我以为你会画瑟兰迪尔。”
当时格洛芬德尔停留在莱格拉斯的画室中,心想这与其说是画室不如说是密室。室内摆满了莱戈拉斯闲来无事雕刻的小木雕与头像,还有未被装裱好而受潮的画作。
春日里处处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随手一摸墙壁上都是冷冷的湿气。
莱戈拉斯用了一个世纪来磨练自己的绘画技艺,他常常在街头停驻,把自己打扮成流离失所的落魄画家,一句赞美就愿意为路人留下一幅画。众生百像走马观花,他都不记得自己为多少人作过画了,但最多的,仍旧是瑟兰迪尔。
莱格拉斯的衣袖被粗暴地挽起来,露出结实的肌肉,而手上沾满了油彩。摆在他面前的画布初现轮廓,叫格洛芬德尔猜测那是人像。不消多想他便明白了,这画室里有大半都是瑟兰迪尔的肖像,各种姿态各种神情,一时间乱人眼目,而莱戈拉斯此刻专注的,也是想要把瑟兰迪尔的模样复刻到画布上。既然无法把瑟兰迪尔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就把某一个瞬间留下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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