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离开北方,到看不见山脉的地方来。没有冰雪,没有灰色的岩石,没有部队在这里集结。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像从前一样。”陶瑞尔说。她的眼目望着他,同时也在越过他而望着远方。她脸上的微笑像是虚幻透明的,显得并不真切。“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你也一样从战地上离开了。”
“我离开的缘由未必与你相同。”莱戈拉斯低声说。
“但可能是相似的。”陶瑞尔说,“只是你肩负的任务与我不同。”
莱戈拉斯沉默了。他能做的事情有限,他无法救回一棵注定会逐渐枯萎的树木,也无法将生机唤回走向衰亡的同伴身上。精灵的心中从不会缺乏对世界的热爱,而最为挚诚的爱都是与死相连的。他也曾一度深陷于这样的困境,长久地徘徊于黑暗年代,目睹森林的苍翠被吞噬、曾经的家园被侵占,无数同族葬身于北方的山脉,连母亲都留不下一座坟墓。他一度属于密林的深暗处,又远眺着灰色的岩岗。倘若这黑暗动荡还要持续千百年,他大抵也会和一些他仍记得样貌和名字的同族一般,因心上的裂痕愈来愈多而连现世的性命都难以为继,或干脆是死于一方战场。
现在陶瑞尔也变得像他了,至少他以为如此。称不上脆弱,但濒近于枯竭,像是被火烧断根茎的藤蔓,或是卧在林中的倒木。他会为她感到难过。然而在凝视他半晌后,陶瑞尔笑得更柔和了些,眼神也显得诚挚了许多。
“你变了好多。”她的声音很轻,“你在森林外边找见了什么?”
他望进她的眼,看见了他自己现前的模样。他从比森林的南部更远的南方来,跋涉过河谷与山丘,仿佛有阳光拨开枝杈、投射向一度暗不见天日的林深处,叫他筑起的冷肃防备敛去了大半。苦闷被消解,阴云被驱散,唯独留下他本来的敏锐与豁达。陶瑞尔面带关切,她像一面镜,藏在树影间,蒙上浮尘与泥土的气味,但恰好能映照出他与从前的不同。
“我找见了一些……会让我的心变得不够平静的事物。”
莱戈拉斯小声说。陶瑞尔还在端详他,面上逐渐透露出一些讶色:“它们修补了你的心。”
“我倒觉得我是将它分出去了。”他回答说。
“你将那颗心分给了什么?”陶瑞尔问他,音调中含着隐蔽的苦痛,“花朵会萎谢,树木会干枯,城池会被侵蚀,精美的造物会被埋葬和遗忘,不够恒久的生命会消逝。你知道事情总是这样运作。”
“我知道。”莱戈拉斯说。他在一瞬间想起那场雨,倾泻在树林中,将他们都淋得透湿。男人的嘴唇贴着他的掌心,让那一块皮肤变得滚烫。人类会死去,会像流沙一般消逝,而他拥抱着那更为短暂薄弱的生命,道出了传递恩赐的咒文。他应当是在那一刻就已下定决心了,不过他时至如今才又一次明确这一事实。“我将我的心分给了注定会逝去的事物,但在结局来临之前,它都会为此而欢唱。”他缓缓说,“黑暗年代即将远去,星辰的光辉将回到它应去的地方。我的心是找见了那片光。”
“所以你是寻到了你的命运。”陶瑞尔说。
他们目光相接,一度远行的精灵望着已然离走的精灵,寻求答案者望着他的镜。一颗心被分到别处,却反而因此重获生机,他们的命运自此迥然不同。一抹淡淡惋惜从莱戈拉斯心头拂过,而陶瑞尔眨动双眼,神情中的苦痛消失了。他知道她读懂了自己的选择。
“我为你高兴。”她轻声说。
他在森林的南部留到夏日。卫队在七月换班,离开的与新来的卫兵都认得王国未来的继承者,他们向莱戈拉斯问候,不止一个精灵像陶瑞尔那样发觉了他身上的改变,只是他们都不会直接向他提出。莱戈拉斯从他们望来的眼神和换班时的交头接耳中捕捉到种种猜测,几乎所有精灵都认为这是件好事。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饱经疮痍的心还有得到修补的可能吗?陶瑞尔知道些什么吗?陶瑞尔什么也没说,尽管她也不知全情,她还是在尽力为他保守秘密。她常常独自沐浴在阳光下,那时她身上濒近衰亡的气息会稍微淡些。她不会再回北境,他不会再与她并行。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那场战争之前——它带来了改变的契机,将他们引向不同的命途。
也是在森林的包裹中,他愈发频繁地想起尚在动乱之地的杜内丹人。警兆已经消失,所以他内心荡起的涟漪另有其因。奇怪的人类,那样年轻,那样坚韧,能让分出一半的心都随之欢欣鼓噪。他在夜间远眺南方的星辰,他在梦中见到那张脸孔。你是谁?他想。流散的血脉,游民的后裔,命定的国王,智者托付其名。他在梦中伸出双手,捧住人类瘦削的面颊。他望进灰色的眼,他看见北方的游侠、刚铎的将帅与精灵的手足,他们前额相抵,他不确定自己唤出的究竟是哪一个名字。
他在晨间醒来,决定再度上路。他收拾好行囊,卫兵换给他一匹更好更快的马,他们都没问他的去向,但也都聚来为他送行。陶瑞尔不在他们之中,但当他将要走出森林的边界时,她就在那里。他让马头对准安都因河,牵着它在行步道上走得很慢。她步行跟在一旁。
“你不回去见国王吗?”陶瑞尔问。
“我给他写了信,并在信里承诺以后也会定期给他写。”莱戈拉斯回答,“如果在这一批卫兵回返宫殿之前就有信使经过这附近,拜托你转交。”
他从怀中抽出信封递到她手中。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南方的形势如何,人类面对的是怎样的困境,以及杜内丹人正在创建的一番伟业。信纸变得多而厚重,他在末尾处向父亲留下了问候。陶瑞尔接下它,抬头看他时眼里带着问询。“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莱戈拉斯说,“现在——我刚刚解开巫师的谜言,不能对其放任不管就这样归家。”
狡猾的家伙,他想。但的确不能一次将话说明白。巫师的箴言再贵重,也无法替他直接将心与命运的归处都点明出来。足以唤回生机与挚诚热爱的力量那般隐蔽又那般强大,非得由他自己察觉不可。也是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与留守于此的同族们都不再相同了。他伸手抚过她的耳鬓,她也回以相似的触碰。她的指尖比过去要凉。
“陶瑞尔。”他说,“多保重。”
而这就是告别了。现实总是阴差阳错,同一场战争的幸存者也会命途相异。他走出森林边缘,在开阔草野间骑上马,在马儿开始奔跑时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棕发的精灵静立在树影之下,嘴唇相碰似在道出祝愿。然后风将一切都带走了,他看向前路,他满心欢悦。
Chapter End Notes
本章取用的电影设定:
1.桃这个角色的存在(废话);
2.叶的年龄,取的是电影版的接近三千岁,按年表来说见过大绿林被侵蚀前的样子;
3.叶和桃的告别礼,原型是电影删减片段里护戒小队从林谷出发前叶和暮星告别的那一幕,因为根本没放进正片我也说不好那是一般通常平辈礼还是身份高贵精限定,就这样化用了。
本章的口胡部分:
1.电影叶的性格转变——之前偶然看到有人解读说霍叶的性格更像寡了千把年,和戒叶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倒错感,结合钻里精灵热爱世间事物也会因它们遭受损害而心碎的设定,姑且是进行了非常我流的性格变化解释;
2.叶和桃的对照关系——镜像对照这个解释就更我流了,我是没见过别人也这么解释的,但我真的觉得在电影剧情表达上桃的角色设置更接近于一种对应关系……两个战争的幸存者,一个走向衰亡,一个重获生机。
第12章 12
他久违地做了梦。
在专注地投身于战争时,人是很难做梦的。战事会让人疲惫,让他们的身躯和精神都陷入泥沼,紧绷的时候不易入睡,一旦睡去又睡得太沉。当南境的命运压覆在他身上时,他清醒着便在不停思索这一次的出路会在何处,稍微有些空闲可以休息就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很难分心给别的事。直至敌军被击退,聚集起来的军队也各回其营,一部分退回内陆,一部分继续驻守边疆,军队的统领才再度拥有喘息的余地。
索龙哲尔来时所带的护卫都没有随他到南部的要塞,回去都城时却又有了不少同伴。一些人要去探望亲朋好友,一些人则本就是从白城来。一路走来他们就快要到了,夜间歇下前已经能远远看见白色山脉东端的城墙轮廓。城镇里有小酒馆,将士们占据了许多长桌,边举杯边七嘴八舌地谈论都城中是否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人们会在他们进城的道路上铺洒花瓣吗?立下功绩之人会获得怎样的嘉奖?民众会为英雄欢呼,能获得最多欢呼的必然是他们的领头人。将军大人!他们快活地举杯。奉命驰援南境,一路历经磨难,到时伤痕累累,却还是带领着人们走出了困境。您独自骑马叩开城门之前遇到过哪些危险、遭受了怎样的磨砺?跟我们讲讲吧,因为那注定会成为传奇故事中十足重要的一部分。
他笑着含混略过,但当晚他做了梦。梦里他还在行路,在翻越红角口,远未抵达刚铎。一道身影轻盈地走在他前头,金发编在脑后,鞋底踩在雪上。他走得慢了,精灵回头看他。精灵站在裸岩上,身形挺拔,相隔很远。一场雪在这时忽然降下,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以为自己不是在赶路,不过是徘徊在山中。灰色的山脉,白色的山脉,被迷雾所覆的山脉。他向前走,踉踉跄跄,风将他的头发吹乱,有几缕挡住他的眼。他将发梢拂开,云雾和山石间只剩下他,周遭一片死寂苍茫,他在其中身心俱疲。他从黎明走到暮时,从汗流浃背走到手足寒凉。他发力蹬上岩石,他看向更高处,在崎岖径道上,静静生长着一株白蜡树。
他走向它。树木的枝叶舒展着、抖动着,比应当出现在山脉间的植株更青翠,似不会枯败,似已经生长了很久、还将一直延续下去。他靠近它,他的影子融入树影之中,树枝变得柔软,像藤蔓般能被拨开又将他绕缠起来,而没有将他刺伤。他抬起手,想去抚摸它的枝干,他将手掌贴上树皮,他实际触到的是别的事物。他握住的是一缕发梢,顺滑冰凉,色泽却更像流淌而过的阳光。他的心跳得很快,但当更多树枝将他探来、环抱住他时,他感觉到安宁。他的躯干和四肢都放松了,他渐渐滑坐下去。抱住他的枝叶变作更温暖的手臂,他略抬起头,在树影间隐约望见苍蓝,像远山,像湖泊,像和这长久存在的树木一般不会凋敝的花。
埃斯特尔,他听见精灵的低语。做个好梦吧。
他醒来的时候,同伴们大都已经起身,边收拾行囊和武器边讨论他是不是昨晚喝多了酒。男人苦笑着摇头,待到整装上马后又隐隐记起先前的梦来,他谨慎地揣测那是否意味着什么。精灵此前也曾离他而去,那时他以为对方会一去不归,此次好歹还留下一句关于期限的允诺,像是刻意要给他一个念想。当他们逐渐靠近米那斯提力斯的城墙时,他开始思忖他们重逢的情形会是怎样的。可能是在一个安静的深夜,在一张酒桌边,一位戴着兜帽的旅者状若无事地拉开座椅坐下。也可能是在月色映照下,他忽然听得屋外传来一点动静,起身开窗便看见爬藤架下多出了一个影子。
他还可以想象很多种可能性。莱戈拉斯可以静悄悄地在黎明前来,也可以像首次现身时一般大闹一场。这样想来,就人类的年岁而言,他们相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连在对再度相会的情景进行假设时都有许多真实经历可供参考。莱戈拉斯会在秋日里回来吗?还是在一个落雪的冬天?也许是当他又一次独站在城墙上时,他放眼望向原野,便看见在阴沉天色下的一片灰绿之中,远远有精灵的辉光缓步而来。他想了很多,直至被城门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冲散心思。白城的百姓如士兵们的期待一般,用花瓣铺洒他们将要经过的道路,从居所中探出头来大声高呼英雄的名字。
他们的头、肩、披风和马鞍上都落了花瓣,一些将士的亲人们等候在通往广场的台阶两侧,在他们经过时抛来亲吻。执政宰相在广场上等候,当众宣读对归来之人的褒奖。在举办更为正式的庆典之前,他留出了让英雄们与家人好友团聚的时间。于是那些留守在城中的心存挂念之人都拥上来,快乐地拥抱、亲吻那些神采奕奕的父亲、丈夫、儿子。
索龙哲尔本想悄悄退到一旁,然而他被更多人推搡回人群中央。他在这里没有家人,但曾经与他一同作战的人们都敬爱他,受他庇护的人们也愿为他奉上自己的祝愿。他被无数双臂膀拥抱过,他被挤在他们之中,他们为他欢呼了最响亮的一次,然后有人起哄要将他举起抛接一回。他试图躲避,但反抗得并不认真。他被士兵们举到空中时笑得有些无奈,他望着天空,很是晴朗,的确是一个适合欢庆的日子。他听着参与这场胡闹的人们在齐声数数,一、二、三——
他离地而起,又很快落下。他得在被拉进又一个拥抱之前重新站稳脚跟。有谁搀了他一把,非常及时,握得很稳,为他避免了向后跌倒的厄运。他正欲道谢,他就被那双手臂不由分说地拉了过去。他还被簇拥在人群当中,难以脱身,在更远的地方,团聚的人们在互相亲吻。他没有站定太久,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受其引导而去的,还是被汹涌人潮推向了那个怀抱。而对方也迎向他,在兜帽盖过的一小片阴影下,他看见白皙光洁的额脸,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他被那双蓝眼睛望着,笑意落在他自己眼中,化开一片涟漪,激起一阵胸腔中的擂鼓。他们躯干相贴,精灵的手臂紧锢住他。你来了,他想。在这一次的凯旋之日,和白城的民众一起守在这里迎接英雄。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好像只要他再在这拥抱中多停留片刻,他就会忍不住渴求更多。呼唤,祝愿,一个吻——像他们临别时那样。抓住手肘,或捧起脸颊,藏匿在这一小片影子里,短促但炽烈。那令人理智动摇的一刻很快过去了,对方将他松开,任他被推向别处的欣喜之人。他张开嘴,在那个身影隐没于人群之前喊出:
“你是什么时候——”
又一阵欢呼压向他,让他暂时失去了对自己声音的把控。待他能再定睛望去时,精灵已经不见踪影。然而他心潮澎湃,喜悦充盈周身,更甚于获得嘉奖的重要时刻。
他们在晚间再度碰头。宴会已经结束,索龙哲尔独自回到居所,如他所构想过的场景中的一种,精灵正静静立在爬藤架下,抬手抚摸一片垂落的绿叶。莱戈拉斯只穿着一条银袍,月光倾泻在他的衣袖与长发上。他听得脚步声,便扭头看向石路。索龙哲尔迈进院子,脸上绷不住要欢笑。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并不比你早太多。”莱戈拉斯说,“在前往广场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回来确认我的房间是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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