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拿准主意,人类已经先一步行动,替他拉起兜帽,在他的视野暗下一半时留给他一个微笑。随后人类迈向脚步声的来路,站在了更显眼的位置上。莱戈拉斯松了口气,而在他们错开身位分别站定后,那个不知为何漫步至此的同族也进入了这片空地。也许是被交谈声引来的?莱戈拉斯背对后至者站立,在静默间兀自揣摩着。这阵沉默没有维持太久,后至者的声音很快在林中响起:
“埃斯特尔?”
莱戈拉斯眨了眨眼。
“哈尔迪尔!”人类的声音应答道,“罗瑞安的哈尔迪尔——你怎么上这儿来啦?”
听得出他还挺惊喜的,语调都上扬了。
“我倒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呢。”哈尔迪尔说,“你这身打扮已经不太像游民了。那是白树的徽记吗?你正效力于刚铎?”
“如你所见。”人类换回了通用语,“米那斯提力斯的人们所认识的我叫做索龙哲尔,他们只知道我孤身一人从北方来。”
“你着实很谨慎。”哈尔迪尔说,“这里离魔多太近,谨慎是必要的。”
莱戈拉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只觉得心头有些憋闷。仔细想来,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罗斯洛立安也没什么,谅居住在那里的加拉兹民也不太在乎密林于公还是于私有没有在跟人亲善。倒是这人类身上还有多少不为他所知的秘密?当然啦,当然啦,在瑞文戴尔长到二十岁才出门去的家伙不可能跟精灵全无交情,但瑞文戴尔的常住民也就罢了,他怎么跟罗斯洛立安的使者也有些联系?
这肯定算不上是他们共有的秘密被分享了出去,只是莱戈拉斯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这杜内丹人的身世来历在某一个群体中本来就不是个秘密。毕竟再仔细想想,当他离开那方战地之前,他父亲所掌握的信息都不比他少。杜内丹人一直在游来荡去,他当然不会是在此人在瑞文戴尔之外唯一认得的精灵了。此前一直模糊的概念至此有了实感,莱戈拉斯忽然有些气馁,他拖着脚步转过身去,又一次把兜帽掀开了。
罗斯洛立安的使者立刻认出他的脸孔。“莱戈拉斯?”哈尔迪尔惊讶道,“幸会、幸会,瑟兰迪尔之子……你这是……”
“和他一起从米那斯提力斯来。”莱戈拉斯指了下站在一旁的人类,“需要我先做出更详细的解释吗?”
“我听说过刚铎境内一直留有精灵的踪迹,不急于远走,反倒像是留居在人群之中了。没想到是你。”哈尔迪尔说,“是什么令你亲自跑出来了?”
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莱戈拉斯想。“国王的指示。”他说,“他要我找到杜内丹人。”
“这是否代表幽暗密林终于又向外界多递出了一份好意?”哈尔迪尔问。
“我不能妄下定论。”莱戈拉斯回答道,“我不是作为使者留守此地的。”
他们审慎地对视片刻,而后哈尔迪尔说:“我明白了。”他们依照精灵的习惯抚心见礼。在放下手后,莱戈拉斯将目光转向那个人类。伊姆拉崔的埃斯特尔!他用眼神询问,但大抵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脾气。人类在目睹他们互相见礼时也露出了思索之色,但精灵们的寿命极长,在同为长生者的情况下,谁与谁相识都不算太过奇怪。许是想通这点,他并没有反投来问询的目光,而是温和地迎上莱戈拉斯的瞪视:
“我来说明。”
“你们在瑞文戴尔见过,对吗?”不待他给出解释,莱戈拉斯先抢白道,“毕竟在守卫边境之外,哈尔迪尔兼负着把握罗斯洛立安之外各地区动向的职责,多认得一个在埃尔隆德膝下被抚养大的家伙也不奇怪。”
“过去我游荡于罗瓦尼安时,也在森林之外碰见过他几回。”埃斯特尔补充说,“不过那阵子我们都各有任务,总是很快就分别,也没有坐下来相聚的机会。”
“很显然,”莱戈拉斯说,“我不该低估你和精灵打交道的能力。”
他微微撇嘴,自己也知道这并不值得生气。人类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接上话来。结果是哈尔迪尔顺畅地接过了话头。“这回我的任务时限很宽裕,也不急着回去罗瑞安。”哈尔迪尔说,“我们也有很久未见了。那么,黑森林的莱戈拉斯——要找地方坐下来共饮一杯吗?”
“那敢情好。”密林精灵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走出树林,用唿哨唤回了马。当他们抵达最近的城镇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许是因为这里靠近渡口,客栈里头很是热闹,不少船工和商人在扯着嗓门吵嚷,大个儿的酒杯在桌上来回碰撞。他们先在客房里放下行囊,而后在楼梯下方的阴影里找到一张不太起眼的空桌,就这样安坐下来。这里的商品跟国王的美酒库存当然没得比,不过在米那斯提力斯待了这么些年,莱戈拉斯对一般店家售卖的麦酒质量大致心里有数。
哈尔迪尔倒是随身带着酒壶,他从中匀出三小杯的量来,抢在麦酒端上来之前先招待了同桌的两位。他们简单地谈到各自的来意,都算不上是什么机密。哈尔迪尔的任务没怎么变过,在罗斯洛立安的边境不受侵扰时,他就会抽出身来行走于荒野、平原与人类王国之间,再将各地的消息带回到黄金森林,这次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走一遭。白城的使者提到雨水、河流与沿岸的城镇村庄,幸好这一年里没有真的发生更多灾祸。莱戈拉斯提了两句自己所知的密林南部的近况,也没有更多话可说。这些散碎言语足够让他们频频举杯,酒桌边的空杯愈来愈多,罗瑞安的守卫面色红润,尽管坐得还很端正,笑起来时已经不那么稳重了。
“我记得你酒量不太好。”埃斯特尔说,“过去你跟我的义兄们一起喝酒时,总是在他们也变得不胜酒力之前就开始说胡话。”
“现在你已经长到不会被他们拦在酒杯跟前的年纪啦。”哈尔迪尔感慨道,“人类长得真是快,我还记得你更小的时候……个头可能也就比矮人稍微高点。”
他边说边伸出手比划,划拉出的高度没比桌沿高太多。“也没那么矮。”埃斯特尔纠正道,“那会儿我都已经学会用剑了。”他们就互相认识的时点讨论了几句,莱戈拉斯越听越好奇。他没见过还留在瑞文戴尔时的埃斯特尔,他只能用想象力在自己的脑子里大致勾勒出那么个形象来。懂事很早,相当机灵,小小年纪就开始练武,和精灵义兄的关系也很亲近。他是从几岁起参与战斗的,才能在二十岁就有本事出外闯荡?当他更加年幼的时候,他又是什么模样?
他走了神,举杯饮酒时也更寡言。不知是不是错觉,从某一刻开始,哈尔迪尔的笑声变得有点傻兮兮的。按说杜内丹人的酒量也不差,但当莱戈拉斯回过神时,埃斯特尔已经在打酒嗝,看上去随时会一头栽到桌上。莱戈拉斯认真回忆一番,意识到他们此前的确没这么敞开来喝过,都不过是在佐餐时浅尝辄止。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游刃有余的男人喝过头。
在真的倒在桌上之前,男人紧盯着他和他手边的一堆空杯。莱戈拉斯耸起肩膀,眼见着男人身子一歪,最后拿着的酒杯随着手臂的下垂而落下地去,就这么趴到桌沿不动了。哈尔迪尔还在笑,没失去意识,不过嘴里说着的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胡话,通用语和精灵用语都混在一块儿。莱戈拉斯摇摇头,伸手探了下埃斯特尔的鼻息。他又打了个酒嗝。
“没事乱逞强。”莱戈拉斯咕哝道,“每次都这样,倒是不介意给我添麻烦。”
他把这位难得喝得神志不清的白城使者从桌边拉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肩上。还好这回不是中了毒伤又失血过多,他的动作不必太小心。他们已经在客栈里定好了房间,需要磕磕绊绊地走上楼梯才能到。哈尔迪尔要的是另一个单间,而且他还没失去意识,多半还能自己站起来走动。莱戈拉斯多看了他一眼,决定先把他留在这里。
“莱戈拉斯。”这时哈尔迪尔说,“你变得比从前更喜欢人类了?”
莱戈拉斯定住脚步。他想罗斯洛立安的外使还是敏锐,尽管这会儿也喝得醉醺醺,口吻好似在快快乐乐看好戏,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那种,非常奇怪地与兴奋打听密林外事物的陶瑞尔有几分神似——也这么状似无意地直击重心了。他没有立刻回话,哈尔迪尔兀自说了下去。“你留在刚铎,你跟杜内丹人同行。”哈尔迪尔说,“你不仅是恰好跟他同路,你还在帮忙照管他。”
“国王要我来找他,巫师要我看好他、别让他轻易弄丢小命。”莱戈拉斯说,“这足够作为理由了吗?”
“你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哈尔迪尔反问道。
这与你不相干,莱戈拉斯想说。这与谁都不相干,除去他自己。他没必要和一个喝醉的精灵较真,哈尔迪尔都不见得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说什么。他垂下眼睑,没有再应答,拖着喝倒的人类上了楼。
人事不省的麻烦家伙被他扔上床。他们淋湿的斗篷晾在窗边,外边没再下雨,吹拂进来的风也是干燥的。莱戈拉斯替人拔掉靴子,把他的腿也往床铺中央推了推,正欲转身离开时,发现这人不知何时抓住了自己的一绺发梢。他握得很紧,即使呼吸已渐渐均匀、明显是坠入了梦乡,也没有放松半分。
他的下颌上还留有几滴麦酒,淋过雨又变回半干的头发也一团糟。他睡得很沉,不似在荒野中、在行军时那样容易警醒,让精灵想起他在战事结束时的放松沉眠,以及他被伤损折磨到疲惫不堪时的狼狈与脆弱来。莱戈拉斯可以掰开这些作乱的手指,后退到另一张床铺边上去,但也许他是不必这样做的。埃斯特尔在梦中嘟囔着什么,或许是在发出无意义的喟叹。他总是在为一些事而忧心。
他还抓着那绺头发。
“……脏兮兮的人类。”莱戈拉斯低哼道。他坐到床沿,倚靠在床头,任人那样攥着他的发梢不放,吹灭烛火后安静地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第14章 14
他又做了有关于山脉与树木的梦,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睡得太安稳,醒来时脑袋还很痛。他醒时天已经大亮,就他的正常作息来说已经很迟。男人费劲地眨眨眼,他倒没有失去喝倒之前的全部记忆,只不过具体是在什么时刻失去的意识这点值得商榷。
以后还是不要跟精灵拼酒量了,他痛下决心。哪怕是看上去并喝不过他养父的两个亲儿子的哈尔迪尔,截至他原地昏倒之前也都还好端端地坐着。这样想来,当年他在桌边对着酒杯跃跃欲试的时候,埃洛希尔和埃尔拉丹及时拦住他或许有一半是在为了他的面子着想。他在洛汗和刚铎没有哪一次在喝酒时被寻常人类放倒过,这多多少少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认知——错误还是及时被纠正来得好。
密林来的精灵就更夸张了,灌酒时说干就干眼皮都不跳一下。就在他倒下之前,莱戈拉斯都还是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好像他们喝下去的东西跟清水没有很大差别。他之前是没跟莱戈拉斯一起喝到这么疯过,不然也许早该多生出些警惕来。莱戈拉斯……男人又眨了眨眼,发觉浮现于自己眼前的面容并不只是源于自己的思绪牵引。莱戈拉斯就坐在他身边,在晨光里盯着他看,表情显得很难捉摸。
“早上好?”精灵礼貌地问候了一句。
男人陡然一惊,差些大叫起来。他已经醒酒,也意识到自己正好好躺在客房的床铺上,但他完全没有自己是怎么从酒桌边挪到这儿来的印象,这意味着肯定有谁替他收拾残局。一旦恢复清醒,他的脑子就转得很快了,这会儿已经开始琢磨这到底算不算是自己表现得最失态的一回。应该不算,单纯的喝多了肯定没有到处挂彩还一身泥来得惨。但说不准是最傻的一回,取决于判断标准。似乎经常负责收拾残局的那个“谁”还望着他,有一绺头发的弧度不太自然,没有正常垂落而好似被朝一边拉拽着。男人顺着望去,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左手上。
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缝,又看了看莱戈拉斯:这个多半是负责把喝昏头的他拖上楼扔上床还被他拽着头发脱不了身就这么干坐了一夜的精灵,一夜下来都没扇他两下把他弄醒或直接折他手指头,甚至到现在还没发作。这说出去谁能信,瑟兰迪尔都不会信。他的理智已经跟上事态发展了,但情感上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的手指掰开?”他迷惑不解,“你的力气比我还大些呢。”
“反正我也用不着躺下睡觉。”莱戈拉斯轻快道。
“首生子的优势。”男人嘀咕道,“老实说有点让人恼火。”
“次生子的嫉妒。”精灵回敬道,“听上去特别不知好歹。”
嗯,没道谢没道歉就这么抢白一通是挺不知好歹的。男人先是在心底认了错,又不禁苦笑起来。“其实你没必要管我睡在哪的。”他小声说,有些心虚。
“而你大可不必抓着我不放。”莱戈拉斯指出,“现在还没放。”
男人立刻撒了手,滑而凉的金发从他指节间溜走了,他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他为自己辩解道,“不过是养成了习惯……”
“什么样的习惯?”莱戈拉斯问。男人噎住了,精灵反而笑起来,隐约显出几分咄咄逼人。“从前你也没怎么像这样亲近过我啊。”
男人深呼吸了一次。现在他彻底清醒过来了,也弄明白了莱戈拉斯同样表现得亲近与严厉的理由。先前他们忙着跟哈尔迪尔叙旧,然后是喝酒,然后是一边喝酒一边叙旧,一时间谁也没空追讨罗瑞安的使者现身之前发生的事——直至现在。别犯傻了,他谴责自己。别再这么笨嘴拙舌,好像真被酒精麻住了舌头似的。“……习惯于陪伴。”他试图组织起更妥当的措辞,来说明自己并不是对精灵先前的剖白毫无感想、也不是不愿给出回应,“你要说亲近,也许我是想……”
他的舌头还是有些不听使唤。他的手探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又不敢真的去碰精灵的手臂,以免显得太冒犯。现在他不仅不确定该说什么话,还不知道手该往哪放了。莱戈拉斯一直注视着他,当他的手僵在半空时,忽然“噗哈”一下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男人咕哝着问。
他眼见着精灵面上的些微严厉消失了。所以莱戈拉斯要么没有真的在生气,要么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已经把脾气压得七七八八。莱戈拉斯扬起眉毛,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颧骨。“笑我自己是为无谓的事情心烦意乱了。”莱戈拉斯说,口吻间有些戏谑,眼神却很认真,“你与谁都有些交情,这才更好。当你要迈上荣誉之路时,同伴越多越好。我不会是你唯一的同行者,我所给出的誓约的分量也不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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