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你个头,我追我家惜遇呢。”纪燃哼笑了一声。
“还在追,这么执着?”边上的人讶然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任惜遇也太难追了吧?”
“窑子里捞回来的私生子,越贱越要立牌坊呗。”坐在小沙发上的一人冷笑出声,“也就纪燃瞎了眼把他当块宝。”
纪燃一下把球杆丢在桌上,撂下脸说:“想打架是吧侯越?”
边上的人赶紧拦着纪燃,虚张声势地呵斥一下侯越:“又不给你当老婆,你在那儿点评个什么劲。”
侯越和纪燃向来不对付,众人攒局一般也会分开两人,但今天是纪燃不请自来,谁也不肯退,场面一时就僵住了。
纪燃难得逃出来一天,不想在侯越身上浪费时间,正要招呼人去别的桌玩,侯越忽然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不过也是,纪家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你没几天也能跟任惜遇门当户对了。”
纪燃皱眉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侯越一挑眉:“你不知道你家快破产了吗?”
“侯越你少说两句!”旁人使劲拽侯越袖子,“纪燃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回,你提那些干什么……”
“别,让他把屁放干净!”纪燃怒上心头,不顾阻拦冲到侯越面前,“什么破产?你说清楚!”
“敢情纪少爷还不知道啊,”侯越顿时得意起来,张口就道,“你爸造的房子砸死人了,公司底下现在还堵着闹事的业主和农民工呢,等你爸赔完钱坐完牢,你不就跟任惜遇门当户对了么。”
“你他妈胡说八道!”纪燃砰的一拳打到侯越鼻梁骨上,一下揍出了鼻血。侯越也怒了,扑过去和他打成一团。
侯越擦着脸上的血恨声笑:“我是不是胡说,你去你家公司门口看一眼啊!还有经理,快破产的人还能放进来,你们俱乐部是不是不想开了?”
经理带着保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劝架,不敢得罪气焰正旺的侯越,转头对纪燃赔笑脸:“纪少爷,您家里事儿也忙,要不先回去消消气?改天过来玩,我请你喝酒赔罪。”
连经理都站了队,纪燃再没理智的气焰也消下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推开给他递毛巾创可贴的服务生,径直跑出了酒吧,叫车去了公司。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街道上空无一人,可靠近纪家公司楼下,却看到许多打地铺蹲守的人,一见到车经过就追上去拍车窗,拿着横幅和大字报喊叫。
出租车司机不敢过去了,远远停在路边就叫纪燃下车。
纪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怔愣地下车走过去。他为了逃出家门,穿了一件很普通的深色羽绒服,脸上又带着打完架留下的伤。坐在路边的大姐把他当业主的孩子,拿张纸巾塞到他手里,心疼地说:“脸怎么弄的啊?快擦擦,大晚上的不要乱跑,呆在你爸妈身边呀。”
边上的人撑着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真遭罪,叫小孩子跟我们一起在马路上耗着。”
“那能怎么办啊?会塌方的房子,谁敢住回去啊。”
“你看看那些被拖工资的农民工,比我们还可怜,一年多都白干了,没工作没工资,老家的老婆孩子都养不起。”
“他们还能回老家种地,我呢?攒半辈子工资买了套豆腐渣,有家也不敢回。而且这几天请假把年假都用完了,再请公司就该辞退我了。”
纪燃呆呆地被一群人包围着嘘寒问暖,直到有人问他是哪一户的孩子,才猛地回过神:“我,我不是……”
“小燃!”有人在暗处低声唤他。纪燃回头一看,是父亲身边的助理。
助理戴着帽子口罩挤进人群,在纪燃头上扣上一顶鸭舌帽,护着他疾步往外走。纪燃看到不远的暗处隐着一辆黑车,贴着深色防窥膜,里面有光线,却没有亮车灯。
“诶?你不是那个公司里的人吗?”边上有人认出助理,大声喊道,“他们两个是黑心公司的人!”
旁边蛰伏的群众一窝蜂涌了上来,纪燃慌得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助理奋力拽着他往前走,发力的指甲差点抠破他的手臂。
车里的女人坐不住了,不管不顾地下车,对纪燃招手:“燃燃!这边!”
纪燃大脑短路,看见女人就急得喊了一声:“妈!”
“他管那个女的叫妈!”周遭人群一边哗然,随即掀起更大的愤怒,“他是老板的儿子!”
众人一下子跟疯了一样挤着追上来,拉扯纪燃的手臂和外套,纪燃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劲全都没了,愣愣地被人像布偶一样扯来扯去。
刚才给他递过纸巾的大姐扑上来,抓着他不停地说:“孩子啊,你们做人不能这样的,我儿子跟你一样大,被你家房子砸得住院截肢了!你看看,我有照片,我有,你看看……”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大叠照片,因为手哆嗦得太厉害,照片全都掉了下来,混乱的废墟和手术台上血淋淋的躯体,就这么猛地扎进纪燃的眼底。
纪燃吓得面无人色,转头就跑,迎面又看见一个胸前挂着妻子遗照的男人,瞪着通红的眼要来掐他,像个地狱来的修罗。
助理拼命隔开人群,把纪燃塞进车里,里面的纪盛堂和纪夫人都在等着,人一上来就立刻命令开车。
飞驰的车上,纪夫人抱着纪燃惊魂未定,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谁让你到处乱跑,吓死妈妈了!你要是出了什么好歹,让妈妈怎么办!”
纪燃被母亲抱在怀里,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母亲一个劲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才沙着嗓子开口:“爸,妈,那些房子,真的是我们家造的吗?”
“少爷,那些是外包公司做的项目,项目老板偷工减料,出事之后卷款逃了,业主和农民工才会追到这里。”助理对他解释,“纪总也是被骗了,闹到今天这步田地,我们只能想办法尽快止损。”
“那,要怎么止损?”纪燃又花了好久才消化信息,开口问。
纪夫人说:“你爸已经安排好了,用你的名义在国外开了账户,资金基本上都转过去了,等过几天安排好,你就赶紧出国,不许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纪燃听到出国两个字,瞳孔猛地一缩:“我不想出国。”
“胡闹!”纪盛堂怒道,“你不出国,怎么把钱转出去?”
“不就是赔钱么,咱家那么多钱,还不够赔吗?”纪燃争辩。
“你知道那片住宅区有多大?一千多住户,每户几百万的房价,还有丧葬费医疗费精神损失费,几千个农民工两年的工资!”纪盛堂厉声道,“把钱全赔了,叫你妈和你妹妹怎么办?在M国饿死街头吗?”
“那我出国了你怎么办?”纪燃瞪着红彤彤的眼睛反问他,“去坐牢吗!”
“纪燃,你听爸爸说,”纪盛堂看着自己不可一世的儿子眼泪汪汪,不禁又叹了口气,缓下语气,“爸爸不是直接负责人,不会那么严重的。我申请破产,法院最多判个几年,几年之后我就能出来找你们了。可是你奶奶年纪大了,你妈身体不好,你妹妹又还小,没有这笔钱,真的维持不下去。我没有早点教你这些,是我的错,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只能靠你了,纪燃。”
任惜遇在第二天晚上,从任轻尘的口中听到了纪家在申请破产程序的消息。
任惜遇喝汤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看向任轻尘:“怎么突然就破产了?”
“纪家外包的一个项目出事了,外包老板吞钱还偷工减料,导致有栋刚建成的住宅塌了,一死九伤。外包老板卷款逃走,剩下大片烂尾楼和没拿到工资的农民工。按规定分包公司要承担连带责任的,所以纪家趁现在申请破产,打个时间差,就不用赔钱了。”任轻尘解释道。
“但他们并没有破产……”任惜遇说到一半,忽然懂了,“啊,找人多亏本几次,把钱转出去,到法院就破罐子破摔,过了风头又可以东山再起是吗?”
“理论上是可执行的,从纪家最近的动作看来,应该也是想这么做。”任轻尘道。
“怪不得纪燃说要出国。”任惜遇轻笑了一声,然后放下了汤碗,“我饱了,轻尘哥你慢慢吃。”
任轻尘目送他进了房间,没敢多说什么。虽然任惜遇面上不显,但任轻尘明显地感觉到他生气了。
任惜遇回房间才看了两道题,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纪燃的号码。
任惜遇轻吐出一口气,还是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惜遇,我是纪燃。”
“你有什么事吗?”任惜遇说。
纪燃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惜遇,你喜欢我吗?”
任惜遇一滞,纪燃很快又自嘲地笑道:“我是傻逼了才问你这个问题。”
“纪燃你到底有什么事?”任惜遇皱眉问。
纪燃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着你爸去报道,路过篮球场。我当时在打球,一眼就看着你了。我就心想,哪来那么漂亮的小男生,心痒想闹闹你,就要把篮球丢你脚边,结果没丢准,砸着你了。”
那是纪燃难得的失手,翻滚的篮球砸在了少年的肩上,砸得他一个趔趄,洁白的衬衫上落下了脏污。
少年闷哼一声,转头看了一眼,精准定位到纪燃身上,眼里浓浓的厌恶没来得及掩饰,直直照进纪燃的眼底。
等少年的父亲转过来询问情况,他又一下子收敛了所有情绪,变成了乖巧文静的男孩,甚至还对纪燃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关系。
但那道厌恶的视线太晃眼,叫纪燃气得发笑,又念念不忘。
欺负任惜遇,只是无聊的逆反心理作祟,但第一次冲动吻上任惜遇时的情绪,他一直搞不太明白,像是自然而然,又像是蓄谋已久。他总是懒得细想,后来想要深究的时候,又没有人教他,所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
“我……我一直没跟你道歉,我那天朝你砸球其实,就是想认识你。”
听了纪燃的话,任惜遇顿了顿,漠然道:“没什么,反正结果都一样,你都认识我了。”
“不一样,”纪燃低低的声线里压抑着很重的情绪,或许他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如果有一个好的开头,说不定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
“纪燃,让我告诉你,只要那个人是你,结果就不会有不同。”任惜遇平静地说,“因为你是纪燃,你不会把弱者当成人,在你眼里,弱者的痛苦毫无价值,无聊透顶,什么都不是。如果你学会了尊重,那么我们一开始就不会产生关系。”
纪燃轻轻叹出一口气,问他:“惜遇,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开心过?”
任惜遇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纪燃最终笑了笑道,“抱歉啊小班长,都到现在了,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喜欢你,但是好像也来不及了。”
任惜遇了然地问:“你决定出国了?”
纪燃沉默了一瞬,问他:“你会来送我吗?”
任惜遇闭上眼,过了许久才道:“一路平安。”
纪家把机票买在了除夕夜,想趁着纷乱的人流把一家人都送出去。业主和农民工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横幅和大字报拉到了机场,被保安拦在门外,闹得不可开交。
纪盛堂命令司机绕到另一个进口,并花钱安排了VIP通道。纪燃背着双肩包,戴着黑色鸭舌帽和口罩,像逃犯一样躲着人往前走。到门口时,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一片熙攘的人海,别人在离合悲欢,聚散有时,而他的惜遇不可能出现。
耳边纪夫人抱着囡囡跟纪盛堂哭着告别,奶奶拉着他催促他快走,纪盛堂站在入口目送家人,几天时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更远处,失去妻子的丈夫,断了腿的同龄少年,无家可归的人们,在怒吼,在哀嚎,在发自内心地痛恨着他们全家。他父亲保全家人做出的所谓牺牲,在他们眼里只是资本弃车保帅的吊诡技俩,就像纪家所有人视他们如洪水猛兽,而从来没为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过一样。
任惜遇说,因为你是你,结果就不会有不同。
因为你是纪燃,就不会把弱者当成人,在你眼里,弱者的痛苦毫无价值,无聊透顶,什么都不是。
如果你学会了尊重,那我们一开始就不会产生关系。
警笛声突兀地响起,便衣警察冲出来制服了纪盛堂,反扭着他的胳膊扣上手铐,推着他往外走。
纪盛堂被推搡着往出口走,被保安和警察拦在外面的愤怒的人群几乎要突破警戒线,骂出了一辈子积累的所有脏话,把手上一切能丢的东西往纪盛堂身上丢。纪夫人红着眼睛,抬手一把将纪燃的脑袋摁回来,推着他进去安检。
纪燃突然跟疯了一样,甩开母亲和助理,向出口的方向跑去。
“燃燃!”纪夫人大喊。
纪燃甩掉双肩包扔在地上,向他父亲的方向一路狂奔,浓缩了一辈子嚣张跋扈的狠劲,谁也拦不住他。
在他冲到纪盛堂身边,扯掉鸭舌帽和口罩,对着警察们喊:“别抓我爸!他欠的钱,我赔!”
纪盛堂与妻子告别都没哭,这下被自己的熊孩子气得老泪纵横,伸脚一个劲踹他,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谁让你回来的!”
纪燃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对纪盛堂笑着说:“爸,我们把钱还了,还能再挣呢。大不了倒欠几个亿呗,你儿子有手有脚的,不能还吗,干嘛去M国当米虫啊。你放心,我肯定不会饿着你老婆的。”
纪盛堂撒泼一样又跺脚又大哭,被强行推进了警车。纪燃也被一并带去警局做笔录。
在去的路上,纪燃收到了任惜遇的短信。
【新年快乐。注意安全,到了发个消息。】
纪燃眼里汪汪的泪一直忍着不肯掉,此时看见信息,噗嗤一下笑了,把泪全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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