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从衣兜里摸索出一张借据,等待着宋了知签上名姓。他们人多势众,若换了胆小些的,恐怕当即会被强逼着签了,便是胆大些的,跟着他们去了官府,镇上捕快与捣子是结拜兄弟,常得他们孝敬,到时一起对官老爷做伪证,反倒落实宋了知过错,便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宋了知这种对官场曲折毫不了解的,反而连官府都不愿去,直接转过身就走,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
那几个捣子又岂会那么简单就放宋了知离去,当即围着宋了知要使拳头,宋了知虽未习过武功,但身手灵活,很轻易地躲开了,他原本好性,有些事能忍则忍,可对于这种硬要找茬纠缠的,却没什么好脸色。
那些人仍围着他不肯走,真有拳头落在宋了知身上,宋了知忙着寻条离去的路,往那矮个儿身上踹了一脚,那为首的捣子也不知宋了知踹人的力气那么大,直把人给踹飞出去,结结实实摔坏了屁股墩。
正是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名黑衣玄甲的男子骑马而来,扬鞭驱走了赵老五和那些捣子,冷声道:“还不快滚。”
那些人见黑衣男子穿的是粉底皂靴,知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本就是因无聊聚在一起酒肉兄弟,霎时便作鸟兽散。宋了知还未明白这人为何要帮自己,倒是身着淡蓝色袄裙的薛令修缓走进巷子里,笑道:
“哥哥,你可又欠我一回人情了。”
宋了知又惊又疑,他二人交谈后方知,薛令修和这位黑衣男子本在镇上最高的酒楼用膳,薛令修往栏杆外随意那么一瞥,恰就瞥到宋了知被人纠缠,他今日又是坐轿子出门的,故而托这位男子先行骑马赶来相助,自己再赶过来。
宋了知听完后,即刻像两人行了礼感谢,薛令修这次不急着让他报恩,捏起裙角如起舞般转了几圈,故意抱怨道:“道谢道谢,道什么谢啊,哥哥,你还未曾夸我今日裙子好看呢。”
宋了知对女子穿搭一应不懂,便是让他夸也夸不出个所以然来,在薛令修期待的目光下,只能尴尬地答一句:“还不错。”
薛令修也不介意他的话到底真心与否,为他二人引荐:“哥哥,这位是军中来的人物,裴厉裴将军,正忙着找他一位故友,说是在军中失散了,路过此处。”
宋了知第一次同将军这样身份的人打交道,免不得多看他几眼,只见那人比他大不了几岁,但生得冷峻,不怒自威,总给人一种压迫感。
薛令修又道:“裴将军那位故友姓阮,不知哥哥可曾遇见?”
第二十二章
22
这位裴将军长得十分正派,又说中了阮雪棠的姓氏,奈何宋了知上次被阮雪棠吓过后,轻易不敢再与别人谈起阮雪棠,装聋作哑地摇了摇头,坚决不吐一个字。
那黑衣将军显然看出宋了知的不自在,还欲追问,却被薛令修转了话题:“咱们那’错认水’还没喝的,裴将军莫不是要辜负我这位佳人?”
裴厉在军中行走许久,十分不擅长与薛令修这种口蜜腹剑还整天装女人的商人打交道,可薛令修手下商铺遍地,人脉通天,不少事须经他打点,于是将宋了知的样貌记在心中,打马转身,也不等待薛令修,独自往酒楼方向行去。
见人走远了,薛令修这才开口,那双猫儿般的圆眼盯着宋了知:“哥哥,那位姓阮的公子不会就藏在你家吧?”
宋了知鸡皮疙瘩都要被薛令修吓出来了,偏那人还仗着宋了知手里拿满东西,将他逼到墙角用两臂将人圈住,宋了知避也避不得,又不能像踹别人一样去踹薛令修,就此被堵住了出路。真论起来,薛令修矮了他一小截,于是仰着头看他,一派天真模样,脸还带着笑,偏言语是冰冷的:“我挺喜欢哥哥的,人在不在你那处,我都愿意替哥哥瞒一回。不过裴厉不好惹,他要找的那个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哥哥若是藏了人,还是尽快把人送出去才是。”
宋了知心虚地移过视线,嘴硬着:“他要找的人不在我那儿。”
“是吗?”薛令修唇齿张合间的小舌犹如蛇信,让人无端地不寒而栗,“哥哥,欠的越多,以后一次性讨回时才越有意思。切莫忘了有朝一日,哥哥也是要还我恩情的。”
他状似亲昵地替宋了知理了理衣襟:“毕竟商人重利,从不做亏本买卖。”
那个在宋了知心里英气灵动的小姑娘形象忽地就染了层阴影,宋了知这才意识到也许薛令修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好在薛令修未多做纠缠,说完话后很爽快地放开了宋了知,笑眯眯地同人道别,拎着他的新裙子又跑了。
宋了知到家时天已黑了,隔得老远便见家里燃着烛火,阮雪棠读书的人影隐隐约约印在窗户上,宋了知心里升起阵阵暖意,今日的疲惫也忘得干净,三步并两步地回了家中。宋了知对幸福的认知很传统,只盼望着能娶妻生子,组成个小家。尽管自从认识阮雪棠后,自己离这个梦想似乎越来越远了,但看见家中有人等着自己,宋了知心中还是高兴的。
阮雪棠自然是没给他留饭菜,宋了知也懒怠起灶做饭,还是和他的干饼子过不去,跑到房里和水啃着。阮雪棠闲着没事,很有意愿看宋了知这次会不会噎着,放了书侧头看他。而宋了知原本吃得好好的,是如何也噎不住的,谁想阮雪棠忽就不读书了,只专心盯着他看,把宋了知看得是心跳如鼓,自乱阵脚,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又把自己噎住了。
阮雪棠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笨的家伙,这辈子恐怕都没笑得那么真心实意过,直把腰都笑弯了,脸上红扑扑的。宋了知则是喉咙被梗得喘不过气,也红着个脸,边咳边找水喝,好不容易才把堵在喉头的咽了下去,两个红脸对视一眼,阮雪棠笑得更开心了,简直像个大男孩。
宋了知有些不好意思,把余下的饼子通通都给扔了,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烙饼。
夜里熄了灯,他方与阮雪棠谈起今日的事情,隐去他被人找麻烦那段,只捡重要的说,三言两语把自己遇见裴厉的事给交代了。黑暗中,阮雪棠听完后又是一声不吭,似在思忖什么。
宋了知躺在地铺上犹豫再三,最终问道:“阮公子,那位裴将军当真是来找你的吗?”
阮雪棠今夜没有逗他的心情,直接承认了。
他和裴厉关系不好,所以他也纳闷刻板的裴厉干嘛要到处找自己,阮雪棠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裴厉是借着找人的名号离开军中。纵然裴厉朝中称赞有加,军营也是一片美名,行兵打仗多有建树,可阮雪棠总觉得裴厉这人阴阳怪气,十分不愿意和他交流。
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到军中时,裴厉就对他说沙场艰难,说他这样的贵族少爷受不了辛苦,把阮雪棠气得不行,以为对方是故意看轻他,遂暗自向上头参了他好几本,还做了几笔冤枉债诬陷在裴厉身上。可惜裴厉身子太正,任由阮雪棠怎么斜他影子都无用,最多也就受过几次军棍。
阮雪棠每次都小人得志地去观刑,然而裴厉皮糙肉厚,不怕挨打,连叫都不叫一声,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阮雪棠看,眸色深邃,也瞧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倒把阮雪棠盯得发毛,总提防着裴厉,怀疑他某一日会报复自己。
宋了知一听裴厉确实是来找阮雪棠的,沉默了好久,才失魂落魄地说:“那......那我明日去镇上找裴将军。”
“你找他干什么?”阮雪棠没好气问道,他现在可没心情和裴厉继续斗下去。
听了这话,宋了知坠到谷底的心又升了起来,试探着问道:“阮公子不跟他走么?”
阮雪棠这才明白宋了知的言外之意,撑起身子望向地铺上囫囵的人形:“你不想我跟他走?”
当然不想。
宋了知恨不得呐喊出声,可他又深切地清醒着,知道阮雪棠总有一天要离开,并不会为自己停留,况且他也不敢让阮雪棠因为自己的私心而留下。
“我明天会去找他的。”宋了知很郑重地告诉阮雪棠,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蠢货。”阮雪棠嗤笑一声,也是白日睡久了,夜里精神好,才同宋了知说这些不着边的话。
“既然那么不想我走,你就不知道求求我?说不定我就不走了。”
听完这话,宋了知鲤鱼打挺似得从地上弹了起来,先是兴奋着,心都要被阮雪棠勾出火,可渐渐地,那股火又灭了,他素来嘴笨,怎么求阮雪棠都不知晓。
他磕磕巴巴地找寻自己的优点,像是在兜售物品的商贩,不过是要把自己给卖出去:“我、我能做饭,还能伺候你,我会缝衣服,还有一身力气......”
这话说得太稚气,苍白无力,显得宋了知惨兮兮的,阮雪棠不必点灯都知晓宋了知又要露出小狗模样了。
“随便找个老妈子都能做到。”阮雪棠这是实话,况且老妈子做饭还比宋了知做饭好吃,也不会成天被饼子噎着。
“我......”
宋了知当真想不出什么了,可想到明日阮雪棠就要跟着那个黑衣大将军离开,又很是不甘。他一时急切,拉住了阮雪棠衣袖,头脑一热就开始说胡话:“我、我......”
阮雪棠由他牵住袖子:“小结巴,你要说什么?”
宋了知倒是很想学阮雪棠一样说几句狠话,吓唬吓唬阮雪棠,让他不要走,可这也只能想想了,且不说阮雪棠吃不吃这套,单说宋了知连重话都舍不得跟阮雪棠讲,又怎么敢威胁阮雪棠。
宋了知脑海里几乎都能想到阮雪棠和裴厉共骑一匹马时的情景了,头脑一热,爬到床上就往阮雪棠被里钻,手都碰上阮雪棠裤子了。
他几乎算是色胆包天了,阮雪棠双手死死攥着裤腰,也不是很能接受宋了知从小结巴变小色鬼的转变,当即把人狠狠踹下了床!
“你疯了?!”
阮雪棠正骂着,哪知宋了知又贴了上来,壮起胆子抱住他,想学上次一样为阮雪棠口交:“阮公子,我还可以做这个...你别走。”
说到最后,宋了知都带哭腔了。
可惜阮雪棠对宋了知没什么温情可讲,再度将人踢下床:“够了,睡觉!”
阮雪棠觉得被他那么一闹,自己肚子都给气疼了,为防止这家伙半夜发疯,阮雪棠又说:“你也不必去找他,那家伙是来寻仇的。”
宋了知老实下来,灰头土脸向阮雪棠道了歉,心里却是高兴的,这才乖乖去睡觉。又过了几日,他在街上偶遇薛令修,故作无意地问起裴厉,听到他已经北上寻人后才安心。
自裴厉之事后,宋了知总担心还有类似事情发生,连镇上也不大去了,每次都在镇上把十天半月的物质买完,平日就光在小院和义庄往返,期间接的那几单瞎子活都是问斩的官员,家属给的银钱都不少,宋了知因此发了笔小财,生活渐步入正轨,竟是和阮雪棠如此相安无事地共渡了近三个月,恍然间已至盛夏。
阮雪棠嫌屋里闷热,常坐在院内屋檐下纳凉,宋了知特地去找人制了把竹躺椅,让他可以躺着小睡。那日柳庭风静,阮雪棠正躺在竹椅上看书,因近日食欲不佳,宋了知正在厨房尝试制作酸甜口的新菜式。
阮雪棠也不知晓宋了知到底在鼓捣个什么玩意儿,厨房传来的油烟味闻着有些恶心,他刚往厨房走去,想让宋了知把菜倒了,谁知刚走到宋了知身后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已是看不清东西,竟直接昏了过去,还好宋了知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才使他不至于摔在地上。
宋了知是当真吓坏了,第一反应就是去摸阮雪棠额头,但也没有发热的迹象,宋了知只能先将人抱到床上。
他不是大夫,诊个发热高烧还行,像这种无缘故的晕倒他是如何也分辨不出病症的,急忙跑去镇上,抓着上次那位看着很容易驾鹤西去的老大夫便往家里赶。
途中他嫌老大夫走得慢,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将人背在背上,几乎是绑架一样将大夫弄回小院。老大夫这下是真离驾鹤西去不远了,连喝了好几杯水,才在宋了知紧张的目光下给阮雪棠把脉。
宋了知好不容易才把阮雪棠从鬼门关拉回来,见老大夫神情凝重,宋了知连呼吸都忘了,颤着声问:“可是不好了?”
“珠滚玉盘,往来流利,触之圆滑......”
不待老大夫说完,宋了知连忙追问:“是什么病,严不严重,有没有治的法子?”
老大夫起身,向宋了知作了一揖:“恭喜公子,此乃喜脉。”
第二十三章
23
阮雪棠醒来的时候,宋了知正要把大夫送走,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老大夫老眼昏花,看不出阴柔的夫人其实是个男子,却能看出宋了知脸色难看地要命——但这也要装看不出来,一把年纪为了赏钱,独自一人的喜气洋洋,嘴里倒豆子般蹦出的吉祥话加起来比小山还高,已然预祝到未出世的孩子高中状元了。
宋了知被祝福声和内心的悲怆裹挟着,麻木地付了诊金和赏钱,给多或给少都没注意。满脑子都是阮雪棠,骄傲的阮雪棠,要强的阮雪棠,裤子脏了都不肯让别人看见的阮雪棠,宋了知常因此受辱骂,可他乐于维护阮雪棠的自尊,他认为阮雪棠本就该是天上的龙或凤,理所应当地看不起众生。
老大夫数钱时眼最不瞎,宋了知显然是给多了,他闷口不说,讨巧道:“待老朽回去开几副安胎的方子......”
“去拿堕胎的方子!”
阮雪棠在屋里听了分明,在痛苦之前先有了主意,就像在战场上,别人砍了他一刀,在呼痛前的本能反应是扭断对方脖子。他赤足就下了床,平常的洁癖全不顾,急切地要杀掉肚子里的敌人。
宋了知见阮雪棠这样的光景,显然离疯魔不远了。要是大夫不负责开药,恐怕阮雪棠敢自己剖开肚皮把孩子取出来。
他又想起阮雪棠当初连买药都不肯暴露自己半点,现在若是被大夫看见了,他现在在气头上还不觉得,等气过去了,说不定又是怎么样的懊恼。宋了知替阮雪棠委屈,阮雪棠还没气出好歹,他先为阮雪棠红了眼睛,带着厚重鼻音把人劝回床上,说自己来交代。
阮雪棠因为才醒过来,手脚都没力气,真就被宋了知半推半劝地又送回了床上,隔着窗户听宋了知同老大夫说话。
“下胎?......老天有好生之德,旁人都是求安胎的药,怎么偏要作孽的方子。”
“总有些难处不足为外人道的。”宋了知声音压得低,怕屋里的阮雪棠听见后不好受。他又掏出些银子送到大夫手里:“您就想想办法吧,只求一样,别伤着人的身子,少些痛楚。”
老大夫收了银子,暗自认定宋了知同阮雪棠是无媒苟合的关系,闹出私孩子才急着堕下来。见到此状,他难免拿乔:“下胎本就是耗根本的事,怎可能不伤不痛?此事甚是凶险,做不得做不得。”
待宋了知那儿又掏出些银两,老大夫终于放了话:“妇人落胎本也不难,只以红花佐以五行草便可。只是老朽先前把脉,尊夫人体质似有不足之兆,还需再请一回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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