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厉送的墨影不愧是匹良驹,几日的路程被大大缩短,不过傍晚,阮雪棠便赶到了夷陵叶府。
叶家老爷任太常寺卿,风光无两,然而留在夷郡的旧宅却只余几分萧索之意,宋了知上前叩门,未见有人应门,反是先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过了半晌才有个老家院开了侧门,狐疑地打量着他二人:“请问尊驾有何贵干?”
宋了知也不知阮雪棠要做什么,扭头回去看他,只见阮雪棠下马说道:“我找叶灵犀。”
老家院应是被提前叮嘱过,先是一怔,继而将他们二人由大门请入府中,自有小厮来牵马搬物,另由一名婢女引着进了内院。宋了知是第一次进入官宦宅院,只觉这座大宅古色典雅,难免生了些怯意,紧跟在阮雪棠身后。
而见惯华贵世家的阮雪棠,跟着婢女七弯八绕地走了一圈,觉得这里除了破旧,再想不出别的词了,早听说叶老爷吝啬,连家中小妾的体己银子都图谋,如今看来倒有几分是真。
婢女引他们至花园,犬吠声愈烈,中间似乎夹杂了女子的嬉笑声,这次不待婢女通传,阮雪棠自己便进入园中,宋了知不识规矩,见阮雪棠进去,他便也跟在身后进了。
宋了知一进花园,当即便瞧见几株牡丹倒在地上,花仍艳丽着,有种糜颓的美感,显然是被什么踩踏,伤了根茎。往里望去,几只从未见过的大狗正绕着一名女子转个不停,女人背对着他二人,若非笑声欢快,宋了知甚至会以为她正被犬类围攻。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回过头,倒令宋了知一惊。那姑娘约莫双十年华,单看左半边脸,用倾国倾城形容也不为过,眼眸水波横,秀眉山峰聚,与薛姑娘的可爱灵气不同,独有一种温婉之美;而另一边脸则像被刀割火灼过一般,皮肉外翻,新生出来的白肉拧成一团,在脸上隆起诡异的肉丘,眉睫早已没有,眼皮也比旁人少一些,圆眼珠就这样无遮无拦的挂在眼眶上,嘴角下撇如耄耋老妇,饶是宋了知见过不少可怖之状,也被叶灵犀的脸给惊讶到。
这一看便知并非先天如此,也不知后来遭了什么横祸,宋了知心生怜悯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这样一直盯着人家脸看有多失礼,随即移开了视线,怕触及别人伤心事。
岂知阮雪棠毫不含蓄地来了一句:“叶灵犀,你脸上的疤怎么越来越大了?”
宋了知早知阮雪棠口无遮拦惯了,以为他俩私下那些刻薄话已是极限,没想到阮雪棠语不惊人死不休,言语还能没心没肺到这一地步,立刻想要替他道歉赔罪。然而叶灵犀却如找到知己一般,手指抚上可怖的右脸,很认真的同阮雪棠说道:“可不是吗?这些日子夷郡干燥得厉害,天又转凉了,冷风一吹,我这半边脸就会裂口子,涂了脂膏也不管用。不过也没事,反正它已经难看到这个程度,再没有可以丑的地步了。”
阮雪棠对叶灵犀的脸兴趣有限,不再言语,而叶灵犀许久没找到可以聊她这张脸的知音,虽然她和阮雪棠关系不好,但眼前这人也可以勉强充数,于是继续就自己毁容的那半张脸喋喋不休,从夏天长泡说到冬天起皮,阮雪棠和宋了知在一起久了,对这类废话几乎可以自动过滤,当然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只剩老实的宋了知认认真真听完了全部。
宋了知暗自感慨叶灵犀的不容易,又认为叶灵犀堪称奇女子,毕竟很少有女性愿意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谈论自己容貌的“不足”,就好像叶灵犀根本没把自己的那半张脸当回事一般,与讨论天气趣闻无异。
叶灵犀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见阮雪棠明显在走神,嫌弃地瞪了阮雪棠一眼,转而拉着宋了知废话,说到她自己肚子咕咕叫才算罢休,吩咐下人摆饭。
礼记有言,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三人的年纪都是七岁的三四倍了,又都未婚娶,本不该同桌吃饭的。只是这三位当中有两位不在乎这件事,而在乎的那位又没有发言权,所以三个人坐上了同一张桌子,与之陪席的,还要叶灵犀脚下一圈的大狗们,个个都吐着舌头等叶灵犀喂食。
她吃饭,五口里有三口是给了桌下的狗,活像个伺候的小丫头,偏她自得其乐,专心致志地喂狗。狗稍微吃少了一些,她便温言细语地劝道:“乖乖,多吃些,还有很多呢。”
阮雪棠咬着筷子看这荒诞奇景,觉得养狗养到叶灵犀这个份上,堪称失败至极。
不知怎的,阮雪棠扭头望着一旁给他剔鱼刺的宋了知,宋了知原本认认真真在和鱼肉奋斗,感觉到阮雪棠视线,还以为他是等不及了,放下筷子,先剥了只河虾放到阮雪棠碗中,安抚道:“这鱼有许多小刺,你先吃虾。”
阮雪棠转过头去,口中虾肉鲜甜,他忽然有些得意,觉得就养狗而言,自己比叶灵犀成功许多。
第四十一章
41
阮雪棠瞧不上叶灵犀,叶灵犀也不是很瞧得上阮雪棠,在她心中世上只有她养的大狗可亲可爱,但凡沾了人气儿的物种都再难得叶小姐青眼。
叶灵犀好狗,并且与纨绔好犬马弋猎不同,那些公子哥养狗多为斗狗打猎,犬只交由下人狗坊照顾,狗不过是他们狩猎赌博的帮手。夫人小姐们养的又多是抱在怀里的趴儿狗,图的是品相喜人,性情温顺,更也不可能亲自照料。
只有叶灵犀爱从他国弄些少见品种的大型犬,平日喂食洗澡都亲手料理,夜里这些狗儿也陪伴在她床边,可以说是时刻不离。她不求这些狗去打猎争斗,每天就陪她在花园里跑来跳去,虽然个个都身价不凡,但大材小用,最重的任务也就是捡捡叶灵犀丢出去的树枝。
给膝边一条黑白纹短毛猎犬喂了块肉,叶灵犀目光仍停在狗身上,聊闲话似得开口:“我近来听到一桩趣事,诶,你想不想听?”
她要卖关子,可惜阮雪棠不买账:“不说就闭嘴。”
他们十几岁便相识,叶灵犀早知道阮雪棠是这种坏脾气,不气不恼地往下道:“薛家借名目新投资了几家冶铁铺。”
薛家素来不肯多沾铜臭,铁铺又不是多利润的行当,那么便是另有图谋了,例如打造铠甲和武器——若是薛家决意谋反,之前薛令修告别宋了知急匆匆往广陵赶,似乎也有了解释。
果然,阮雪棠停了筷子,皱眉道:“薛家的几个老东西都死绝了?”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呀!”叶灵犀对阮雪棠现在的神情满意了,“老家伙们表面当家做主,暗地里还不是得听薛令仪的,但薛令仪那家伙你也清楚,最清高不过的人物,怎么突然图谋这样的事业了?”
因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宋了知并不插嘴,但听到薛令仪时这名字直觉耳熟,才想起那人似乎是薛姑娘家中兄长,给阮雪棠夹菜的手顿了顿,薛令修来去如一阵风,他都快记不清薛姑娘的样貌了。
阮雪棠不过是惊讶了一瞬,薛家造反的事业能不能起波澜都还得另说,所以不值得他多上心,自然也不晓得叶灵犀口中的有趣从何而来。
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外加几只大狗,叶灵犀却像担心隔墙有耳般,故作高深地压低了声音:“我想了几晚,我觉得......”
她拖长了尾音,阮雪棠照旧不理她,正低头吃宋了知给他挑出刺的鱼肉,幸好还有个听得似懂非懂的宋了知正期盼地望着她,等叶灵犀说出下文。
叶灵犀终于发表她日思夜想的见解:“说不定薛令仪鬼上身了!我以前就觉得他神神叨叨,阳气不足,像个病死鬼,肯定被脏东西占了身子,总不可能他看上了谁,要夺取天下讨美人欢心吧。”
阮雪棠懒得想薛家为什么如此,不过要是薛令仪真为了个美人谋反,那的确还不如被鬼上身。又觉得以往宋了知就足够烦人,现在再加个叽叽喳喳的叶灵犀,实在是吵得他脑袋发胀,冷言打断道:“你闭嘴。”
客人让主人闭嘴,这实在是很少见。
要是换了宋了知,这时早就老实了,可叶灵犀既不怕他也不爱他,全然没有听话的道理,叶小姐平常和她家狗都能不知疲倦的交流一天,怎么会轻易安静下来,见阮雪棠不搭理她,她转而去骚扰宋了知。
叶灵犀先是问过宋了知名姓,也不再往下追问他与阮雪棠的关系,反倒很大方地问宋了知:“你知不知道我脸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这话理直气壮到令宋了知以为这是什么必须知道的事,尴尬地摇了摇头。
叶灵犀笑了笑,她一笑起来,左侧明媚动人,右脸却像一团囊肿挤在一起,比灯会买的鬼面具还要诡异几分,难以分清到底是在哭在笑:“我爹娘逼着我嫁人,然后我就当着他们的面往自己脸上撒了毒药,以毁容明志。”
“啊?”宋了知没想到叶灵犀是这样勇敢果决的女子,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灵犀冲宋了知挑眉,可惜用错了方向,面容崎岖的右脸冲人挤眉弄眼,几乎是可以做噩梦的恐怖程度,她自己倒是挺得意:“是不是挺佩服我?”
宋了知并不觉得这张脸有多可怕,十分佩服地点了点头,正欲宽慰她一番,阮雪棠反是抢在他前面嗤笑起来:“叶灵犀,你可真不要脸。”
“我变成如今这幅鬼样子,分明是早就不要脸啦。”
叶灵犀只是笑,并不同阮雪棠生气,还是那个道理,她心中只有狗,也瞧不上阮雪棠。况且她的确不是毁容明志,那天她和她爹娘吵得起兴,骂到正酣处,她装模作样捧出毒药,说再逼我我就服毒自尽,结果丫鬟婆子外加她爹娘都冲上来抢药罐子,在一众混乱下,她不小心把药粉撒向自己右脸。
那瓶药,原本是预备着在当夜投向她爹娘的膳食中,她买的时候特意挑选了最毒的那种,打定主意不愿让她爹娘走得太轻松。哪知道这药效果好得出奇,居然外敷内用都可,于是叶灵犀的那半张脸也就彻底毁了。
不过在外界看来,叶灵犀的确是毁容明志,后来她和阮雪棠说清真相,对方听完后不但不加以安慰,反倒对着叶灵犀满是脓包的脸仔细打量:“这药确实毒辣,你在哪儿买的,我也去买一瓶。”
叶灵犀直接把自己手上的半瓶药送给了阮雪棠,反正她面容已毁,再没有嫁人的风险了。
看上她容貌的,自然不会再有求娶的心思;看上她家世的,也不敢娶个疯疯癫癫的贞洁烈女回家,怕哪天叶灵犀又要发作,把自己家给烧了。
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叶家一家有女百家避,她爹娘一合计,流放似得把叶灵犀被送回夷陵,不留在首都丢人现眼。
用过晚饭,阮雪棠终于和叶灵犀关起门谈正事,宋了知和叶灵犀的那一大帮狗被安置在耳房,阮雪棠他们有他们的正事,而宋了知也有自己的心事要想。
宋了知人不如其名,做不到了了常知,于是后知后觉的,终于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跟着阮雪棠一走了之,把先前拥有的一切都留在自己的小破院里。他和徐仵作告假的时候尚且以为自己只是暗中送阮雪棠回家,顶多二三月便能回来,但如今看来,他亦没法说清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了。
这样不顾一切,这样舍身忘我,像被魇住,几近疯魔,他终于知晓戏文里反反复复唱的“情”字一点都不美好,它要人痛,要人吃苦,要人辗转反侧,喜悲都不再由己,反而牢牢牵制在另一人手上。
“可是...可是......”
宋了知喃喃自语,叶灵犀的大狗们受人宝贝惯了,也闹着要宋了知抱。宋了知摸完这只的脑袋,又要去揉那只的肚皮,手忙脚乱,心仍惆怅着,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边正房点了灯火,映出阮雪棠的轮廓,就像他每晚回家时见到的身影一样。
宋了知心中一片柔软,觉得自己有点傻,可是除了这样继续傻下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耳房那边堪称是情意绵长,而正房这头却是在聊杀人越货的勾当,叶灵犀身为未嫁人的女子,想要谋夺叶家全部祖业,比阮雪棠还要困难许多。
阮雪棠亦深知这点,才会同她谈起合作,好在两人不是第一次联手干坏事,聊得轻车熟路,叶灵犀这些年也不是光忙着养狗,而是借着从西洋寻狗的名头,在航道渡口积累不少人脉,否则又怎会如此轻易知晓薛家有变。
老郡王门下还有一员大将孙常业,年过不惑才高中状元,如今年近古稀,仍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他爹对孙常业有知遇之恩,阮雪棠若想瓦解郡王府,必须要往孙常业身上下手。
他做惯了栽赃陷害的勾当,原本还是打算这样对付孙常业,叶灵犀却有别的主意:“孙常业老学究一个,子嗣淡薄,几个儿子都先他故去,如今只剩个孙子留在身边,恨不得天天含在嘴里护着,前年他那宝贝孙子不小心长了个冻疮,孙常业居然打死贴身伺候的丫鬟。”
阮雪棠当然明白叶灵犀的意思,抬眼看她:“这样的宝贝,又岂是能随便祸害的?”
“咱们外人要害他,自然是难。可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少爷自己想要跑出来,总是容易一些。”叶灵犀又想卖关子,然而见阮雪棠完全没有搭腔的意思,她只能自己往下说,“孙家小公子正值干柴烈火的年纪,孙常业又把他护得紧,听说前些日子看上个丫鬟,小公子为了那丫头甚至寻死觅活呢。这时候有人助他们私奔,孙常业还不急得发狂?”
阮雪棠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个破丫头舍弃那么好的家业,但他也晓得这个计划不费功夫,还算可行:“等他们私奔出来就杀了,尸首弃在孙家门口,伪造成山匪抢劫或是二人殉情,死相凄惨些,不怕不把那老头子气死。”
叶灵犀却摇头:“让他们离去便是了,何必杀人?把孙常业气死了,新的大理寺少卿还不知会是哪家势力推上来,到时候更不合你心意,难道还再找个宝贝少爷私奔?”
阮雪棠却笑:“你有那么好心?”
“我性本善。”
叶灵犀也笑,她倒不是怜惜那对小鸳鸯,只是请杀手的费用得从自己口袋出,叶灵犀有这闲钱,宁愿给狗多买几根肉骨头啃。
她和阮雪棠十二岁那年便认识了。当时是谁家小姐闹着起诗社,叶家家世显赫,不得不把她的名字也强添进去,只是她素来和姑娘们玩不到一处,抽到花笺也做不出好诗,一开口也惹人厌,便找借口躲在人家府中的花园廊下看蚂蚁搬家,碰上了被那家小姐的兄长请来做客的阮雪棠。
叶灵犀招人讨厌,属于不自觉惹人厌型,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而阮雪棠是有心令人不痛快型,说话含针带刺,很清楚怎么惹人生气,所以也不受待见,独自在花园闲逛。
他俩都是情愫懵懂的年纪,少男少女一相逢,似乎很适合发生段曼妙姻缘,然而他俩话不投机,一番对话,除了感觉对方活该被人讨厌之外再无他言。
第二次见面,是在皇家举办的围猎当中,别家公子小姐该私会的私会,该相看的相看,只有他俩,一人拖着一具尸体刚好撞上。叶灵犀杀了总对她指手画脚的乳母,阮雪棠宰了总给他脸色的管家,又因为当时年纪都小,拖着成人的尸体总是费力,彼此都累得气喘吁吁。
对视一眼,无须更多交流,一个抬手,一个搬腿,齐心协力地将两具尸体抛于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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