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欢迎,请跟我……来,请上车……』他说的是一辆6人座的小电瓶车,我忐忑地看着老公把箱子拎上去,心里总是有些在意安全问题。
好在高个子的家伙虽然脑子看起来有那么点问题,电瓶车开得还是很稳当,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体量最大的那所圆顶房子前。
在这种度假村,这么设置迎宾大堂也算是合理,接下来我就猜测边上那个花生形状的小楼可能是全日餐厅或者酒廊之类的——我对这个民宿有些私心的好感,心里一边计算着能接受的价格一边拉着老公往里走。
室内设计装饰很朴实,但是细部做得很好,禁烟的标记也可爱又醒目,这让我更生好感。
『没关系吧?你们王淼都没住过这么贵的酒店吧?』老公已经刷了卡,但是还在假惺惺地安慰我,『啊呀蜜月嘛奢侈一点,就当去了巴厘。』
『没关系啊。不过我们王淼估计这么贵的没少住。』这两年公司在往开发酒店度假村的方向走,我的小领导大领导满世界地游山玩水,美其名曰实地学习。
『那你可以介绍这里给他。』老公揶揄地说。
『我才不要介绍给他!啊呀你等一下!我都忘了大众点评搜一下有没有优惠……』虽然这么说,但是一般前台也很少会给我机会吃后悔药。
我一边搜一边打量前台或者说看起来算个大堂经理,是位穿着深色制服的圆眼睛的胖乎乎的中年女人,非要说容貌可能在父母辈那个年代算是可爱,但是在这种价位的酒店里——好像年纪显得有点…我瞥到一眼她胸前的铭牌。
「杨凤玉」
果然是上一辈人会起的名字…
『啊!!这个酒店是关正辉设计的!』手机软件完全没有显示什么更优惠的活动,但是我却注意到了下面关于「必须打卡的小众酒店」的网红评价。
『很有名吗?』老公不合时宜地插嘴。
我有些愣神,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前面说了部门突然被迫要牵头开发一个西部城市的度假村,百转千回地找到了在酒店业颇负盛名的建筑师KWAN先生来主持设计,我是道听途说了不少事迹,却从未谋面过,只知道他早年在北美和东南亚都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作品,十几年前来到大陆后却只参与了一两个市政公建,就因为家庭的变故而隐退了。
『不是被炸伤而是刚好开车经过被煤气罐砸到车?这也太倒霉了吧简直死神来了……』老公喃喃自语,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是啊,据说同车的另一个朋友当场殒命,而关太太以植物人的状态在医院躺了八年,可惜最后还是去世了。』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同事也十分唏嘘,忍不住互相对照了一下彼此的男朋友,『喂,如果我不能说话不能动,脸也说不定被撞得稀巴烂,你会在医院照顾我八年吗?』想起这一茬来,我就仰起头问老公。
老公似乎真的有在认真思考这种送命题,想了足足有一阵:『会的吧……但是我以为像你说的那种有钱人,可以不用停下工作吧,感觉会选择多挣点钱找人来照顾,只要静静地等着医学奇迹发生就好——发生不了也没办法。』
『所以跟你这种人聊爱情就很吃力。』我吃力地总结道。
而在妻子去世后,关正辉才慢慢地恢复工作,但是听说只在私下里做过一些小的住宅和民宿项目,没想到全不费工夫就让我给撞见了。
酒店大堂的弧形顶部开的圆形天窗,形似万神庙般把西斜的日光投进室内,在壁面留下一个耀眼的亮洞,而漫反射带来的光线照亮了边上花池里翠绿的槭树,那树边是一架纯白的斯坦威大三角钢琴,这时间没有琴师,只静静地摆在那里,我上前去看,一边感叹就算房费高企,民宿老板也确实舍得投钱。
我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仔细考察,顺便拍了好几段视频不假思索地给王淼发了过去。
我们的小屋子离大堂有些远,沿着玻璃栈桥一路走到了山边,大概是缘于屋顶的球面采光窗,独立客房在这初夏的午后显得有些闷热,我们安放好行李,打足了冷气,就跟着导览册子出了酒店溜达,沿着贯穿村落的溪水溯流而上,竟然还能路过一间颇具规模的监狱——我不禁感叹服刑人员的生活环境,路过了监狱便可以看到「老东山游步道」的标牌,一路上有些举着布幡的算命先生,大声招呼着要帮我俩算算姻缘。
江南的山林都差不太多,浓荫遮蔽了暑气,也庇佑了蚊虫,我生怕被咬,脚不能停地一路狂走,又因为走得太快而错过些野趣被老公活活叫住,白走了许多回头路,一路打闹着都没注意到我俩正站在一间开阔的古寺前头。
『你信教吗?』老公问我。
『我信马克思列宁主义科学真理教。』我小声笑着应付他,拖起他汗津津的手,迈上洁白的石阶,『进去瞧瞧,求个啥子。』
跟曾经去过的那些古寺不一样,这所簇新的寺院里很热闹,石凳上坐着头顶斗笠背着农药包的茶农,端着大桶茶缸在休息喝水,吹牛打屁。
吴语相通,我竟能听得懂几句。
又因为几位茶农在聊我们入住的酒店的所有者,所以我假意在研究功名簿,竖起一边耳朵八卦了起来。
大意是明天出嫁这位名人新娘,幼年时在村里有一位青梅竹马,而后来一个生意人来到了村里,生意人的儿子也爱上了这个姑娘,为了这个姑娘留在了村里,甚至开起了民舍,民舍越开越大,终于成了现在的体面样子。而这位村中海伦却一路求学,离开了村子,漂洋过海,终于荣归故里,却带着一个二婚的男人,涅拉奥斯和帕里斯她都没选,这时候离乡多年的那位竹马同学跟年轻的民舍老板才达成了和解。
总而言之,惋惜,惋惜。
言而总之,不值,不值。
在我结婚时,亲友众人纷纷祝福,大意除了早生贵子,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最好是这样,但是既然人心这么柔软,那就有可能流向不同的方向。
『快走。』拿着相机一顿瞎拍的老公从正殿的台阶上跑下来,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他酷爱拍景,相机里却鲜少有我,而寺里的放生池清澈又空旷,我已经想好几个不落俗套的动作想让他给我拍几张。
『我听来烧香的人说,这位菩萨求子很灵,』这些年老公有些微微发福,跑不了两步就喘起来,『咱俩可别让菩萨看见。』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始笑:『哈哈哈哈这也太迷信了吧……你不求菩萨做的事,菩萨也分不出精力帮你啊。』
『万一呢——』这家伙满脸都是汗,看起来认真的样子非常逗乐。
『你也装得太像了吧!为什么要演得这么紧张啊——我们明明都已经结婚了啊。』我笑着打他,反正也不痛,他不痛我也不痛。
『我还以为你讨厌小孩子。』老公抹一把汗,发福的脸上一双圆眼睛显得很无辜。
『是不太喜欢小孩子没错——但是如果,如果跟你生的话,也没什么吧,万一像我呢?』我已经不会害羞了,大言不惭地告诉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跟谁生都有可能像你吧!』但是笑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
夏天的昼格外长,我们玩到村路落暗,盖上一片深蓝颜色才回到酒店,而酒店竟然没有全日餐厅,所有住客的晚餐都单独约定送到房间。烹饪和摆盘都算得上乘,只是我怀念村口的烧麦才留了两分肚子,这两分盈余也都落进了老公肚子里。
房间没有开灯,碗碟只借着桌子中间的烛光闪闪发亮,而从房间顶部的圆形窗洞,能隐隐地看见夏夜的银河,这在长三角已经属于非常罕见的景色了,我盯着看了会儿觉得有些寂寥:『饭菜都送来房间的话,就好像只是我俩在家里吃饭罢了。』
『……』我猜老公想说菜式手艺远远强过我。
『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家里吃饭了。』没想到他这么说。
似乎也是。
老公在鹅厂干着996的工作,我——我几乎24小时待命,时不时被领导从被窝里叫起来改图,就算是蜜月的假期——
「嗡嗡」
我把领导的微信置顶了,生怕错过重要的讯息。
「老东山那家酒店?上个月去过,暖通做得不够好,你仔细看一下问题出在哪。」
我的领导不应该叫王三水,应该叫王八蛋。
『回去以后,一起在家里吃晚饭吧?』老公戳了戳我的额头,『晚一点也可以,叫外卖也可以。』
『好。』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想了想索性直接拿去充电,把手机留在房间里,拉着老公去酒廊坐坐。
酒廊就在大堂后侧,吧台呈弧形,围在琴台背面,视野有些受限,但是既然蜜月,我放弃了观赏吧台小哥哥,选了台卡座坐进去,点了杯白州②配绿茶,而我的亲亲老公说我一定会醉的,于是给自己点了杯可尔必思。
琴师姗姗来迟,抱着一大册琴谱。
我大概有近30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活人了,特指男的。
琴师一头乌黑柔顺的卷发,有些长,在脑后扎成一个揪揪,微微有些艺术家的意思。他穿得很宽松,白T恤下面套着丝麻质地的短裤,小腿很长,趿着拖鞋,总的来说偏瘦,下颌锋利,嘴唇很薄,鼻梁挺括,要是上学那阵子好好学语文,我一定能摘一个媚眼如丝之外的词来讲,但是我没有好好学,我只能说琴师看着琴键的眼神很是温柔,就像看着幼童,或者看着爱人。
只可惜,这家伙的琴艺和长相算不上匹配,他弹得很业余,简单的轻音乐、流行歌,时不时还有些错音,他本人倒不怎么在意,甚至会停下来,摸摸鼻子,又挠挠头,再继续。
边上的卡座陆陆续续有人坐进去,却也很默契地秉持着隔桌而坐的社交礼仪,一曲毕了,老公见我托着腮看了许久,终于吃味地拿走了我手里的酒杯:『喂这哥们儿有这么好看吗?这位女士,请自重啊。』
『不好看吗?』我反问他,『我一直很好奇,从客观的审美来看,我们女人认为是帅哥的家伙,你们男的看起来如何?』
『还行吧……感觉一定是整了容。』老公的声音很轻,他说得很笃定,但是语气倒是很心虚。
『没有吧。』如果那位先生眉弓上没有一道突兀的伤痕,我倒也愿意这么怀疑。
老公为了遮掩嫉妒心,强行转了话题:『不过琴弹得还可以。』
我差点一口酒喷他脸上,强行咽下去,憋着声咳了起来。
男人真的是,瞎话张口就来。
也有的男人喜欢多管闲事。
『请问你还好吧?是点的酒太烈了吗?』邻桌正在等待的住客站起来,蹲到我身边,抬起头关切地问。
这位住客只有一个人,拉杆箱上挂着套着布套的西服,他在前台停留了片刻就直接穿过大堂来到廊吧,孤身坐在了我们隔壁。
我咳得停不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公,老公心领神会地摆摆手:『她就是呛到了,不碍事。』隔着桌子他不能挤到我边上来宣示主权,声音倒是客气又抗拒。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您免费换一杯。』男人自说自话地站起来,大步走向吧台,拿了酒水单回来,连着一杯柠檬水一起推到我面前。
我忽然想起在山脚庙宇听过的那个故事,想起那个为了女人留在村里「生意人的儿子」,快速观察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他头发很硬,发丝间冒着几根银丝,搓着厚重的发胶也难以服帖,睫毛像头发一样浓密,肤色很深,身材却很好——就像是在搞什么户外运动,我心里大呼LUCKY的同时,指了指酒水单上推荐的特调:『请问先生你是这里的老板吗?——唐突地问一句,关正辉先生是您的朋友吗?是这样,我是一名设计师,很是仰慕关……』
『对不起,我只是老板的朋友。』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希望我脸上表情没有垮得很明显,『至于关先生,我也不是特别熟悉。』
他招呼来吧台的小哥,帮我做了一杯玫红色泛着着雪白泡沫的鸡尾酒,便坐了回去,搞得我一肚子问题无处发泄,还不好当面跟老公讨论。
『好喝吗?』老公小声地问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了鸡尾酒过去尝,『呜哇——』
『你好幼稚。』我评价道。
『比起你们王淼,人家是不够成熟啦!』我的领导只是老公常用来假装吃醋的一个道具,用得随心所欲。
『这么好的地方,有帅哥有美酒有琴声——麻烦你不要提那种人,太倒胃口了。』我吐了吐舌头,装出被恶心到的样子。
我一语成谶,老公刚说出「王淼」两个字,帅哥就不弹琴了。
而他收起琴谱,径直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朝边上那桌走过去。
『啊呀果然还是西装吧?明明让我当伴娘的时候差点吓死,不知道能不能穿下。』琴师的声音很低,跟脸比有些违和,他大喇喇坐下来——隔着椅背,就跟我的老公背靠背了!我倒有些希望能跟老公完成瞬间换位子的超能力。
『王淼真的是单身吗?按理说他这种有钱的钻石王老五很受欢迎吧?——虽然没我帅。』老公还在喋喋不休我公司里的八卦,末了还不忘操作一番拉踩。
但由于方才我听到的似乎分明是「伴娘」,我忍不住竖起来耳朵听邻桌的故事。
『还没吃饭吧?我让玉姐给你去拿了盘点心。』我仍然认为「运动员」就是店老板,尽管他不承认。
『我不吃,我在减肥啊。』琴师耸了耸肩。
『你已经太瘦了啊!』我同意「运动员」的观点,『明天肯定很累,今天怎么的也要吃饱吧?』
明天……是指举村欢庆的婚礼吗?
『最近太散漫了,都没怎么动,担心西装穿不进。』说到「散漫」,倒是很精确地总结了琴师的弹琴状态和水平。
『不会的,吃完回去试一下。』我的逻辑有些掉档,如果说「运动员」是老板,那琴师约莫就是什么裙带关系了,毕竟这个水平也可以做琴师……
『明天几点接亲啊?今天得早点睡啊——话说回来,一饼,今天你是住下的吧?』
玫红色的酒液混进了雪白的泡泡,泡泡变成了粉色,又一个一个地爆裂开来。
「运动员」没有骗我,「一饼」是故事里那位村里少年,那么相对的,他的朋友「阿闻」,也就是强迫客人欣赏他的幼稚琴声的那位才是酒店老板。
酒液甜美,我把「白州」推给了老公,时不时瞥一眼邻桌,两位友人讨论着婚礼的流程,琴师见缝插针地干掉了两块小蛋糕,然后前后起身离开了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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