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封臣官爵,赏臣府邸,臣身有旧疾,皇上百般为臣调理,迁就于臣,臣……都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李胄璋终忍不住自嘲讽道,“朕还以为爱卿是无心之人,所以爱卿明明知道朕如此对待爱卿,还是要将朕推开吗?”
“……臣有负皇恩。”李成艰难道。
这一刻,李胄璋的每一下呼吸都好像慢了下来,他定定看着李成,久久的沉吟,然后终于,他缓缓展开眉头,回归木然平静,李成始终跪在地上。
李胄璋突然哂笑,“爱卿是以为朕找不到别的喜爱之人,所以担心朕对爱卿不放手吗?”李胄璋看着李成发顶,“爱卿真是多虑了,就算爱卿不说,朕也不会再对爱卿新鲜几日,爱卿已经老了。”
李成喉头泛起一股涩意,他低低咳嗽起来。
李胄璋目光微动,然而他只是笔直站着,没有上前一步,待李成咳过这阵,才接着说道,“爱卿只要记得,今后种种都是爱卿今日选择,不要后悔,也就是了。”
李胄璋说着这话,目光抬起又放下,就像到了此时,也仍旧想在李成身上看出一些什么,却只见李成仿佛永远都在沉默的身影。
李胄璋闭上眼睛,这次真正的过了许久,时间都在静默中静止,睁开眼时,李胄璋眼底已再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也不再看向李成,伸手拽过一旁桌上托盘中的如意金锁,看也不看掷在脏物篓中,然后便漠然走过李成身旁,向门边大步而去。
门很快被打开又合拢,门外并未响起任何声响,片刻只闻一阵轻碎的脚步衣裾声,由近及远悉索而去,最终也都听不见了。
李成慢慢扶膝站起,由于跪的时间太久,他双腿麻木,原地静静站着。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轻轻开门的声音,管家悄悄进来看了看屋内景象,小心翼翼回道,“……侯爷,李将军来了,在后堂等侯爷呢。”
“……知道了。”李成没有回头。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
管事在身后欲言又止,方才皇上出去,面色如数九寒冰,内官们见了均噤若寒蝉,就连荣公公都一声不吭,一行人大气不敢出的跟在皇上身后匆匆去了。
侯爷从来最是谨慎,这是怎样冒犯了皇上?管事很是心焦,心想侯爷这才脱罪几天,难道就又得罪了皇上吗?
管事暗暗观察李成神色,李成却是一贯的木讷沉默,若仔细看,似乎也有一些心神不属的低沉,但他安静走在前面,实在也不能看出更多了。
来到后堂,李明启将军正等在那里,他是前几日才从边境回来,进京当天便来拜见了李成。李成现在虽然不再掌管右营,但李明启跟在李成身边多年,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在他心中李成如师如兄,自来都是无比敬重,一贯依赖恭顺的。
李明启今日前来,是为幼弟与李成长女定亲之事,此事说来也是意外之想,想当年李明启与李成皆在军营的时候,偶然机会,竟得李成青眼,将长女许配给他幼弟,只因一直在外,将这件事迁延了下来,此番回来,李明启首先便将这件事放在首位,上次拜望便议好今日来下定礼。
李明启其实仅比李成小了六岁,李成原有顾虑,若将女儿许配给他幼弟,那李明启无形中便与他差了一辈,只是李明启却毫不在意,反而十分欢喜愿意,追在后面一定要他允诺,李成拗不过他的纠缠,这才最终答应。
李成答应将女下嫁,也是深知看中李明启性格为人,与他家结亲,不管怎样女儿应不会受到任何委屈,李明启又是他喜欢信赖的部下,在李成这里,这样便也就足够,回来与夫人商量过后,也就议定了这门亲事。
只是今日皇上过来,一切皆有了变数,李成没有想过,这些日子一直困扰他的,与皇上这十多年来纠缠不清无论怎样亦不能够摆脱的关系,竟突然不知怎么便好像这样结束了。
皇上方才决绝离开,如无意外,今后应该也不会再与他有何牵扯纠葛,李成心中明白,此后他面临的将是不可料想的未知,在这个时候再想女儿与李家亲事,无疑多了许多顾虑。
只是他不知该怎样跟李明启说明这个情形,于是二人坐下后,李成只含糊道,“明启,其实定礼之事,可以不必这么着急,再过一年再定亦不算晚。”
一年时间,已足够他人看清局势,到时明启若还想结亲,他不会阻止。
李明启却不想将军突然说出这话,以为将军是要反悔,不依道,“将军,我定礼都已带来,怎可如此啊?”不管李成做了多久的宁边候,李明启总还是习惯叫他将军。
“……”李成便不语了,他也知道事情至此再说这样的话,实在难以说服劝退李明启,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对一旁管事道,“说给厨房和夫人,在花厅安排一桌酒席,我与明启将军今晚要饮上一杯。”
李明启脸上绽开笑容。
李成结束这个话题,“……明启,周运的案子怎么样了?”
这也是李明启此次进京主要所为之事,见李成问起这个,李明启神色端正起来,“昨日去了军部,找了知底细的人问了,说上面意思,案子这几天就能有个说法。”
周运就是李成包庇的那名贪功冒进的将官,当时情形说起来其实并不算是贪功冒进,当时他们陷入狄夷内部,未能如料想中那样顺利脱身,天已黑透,局势不清,虽知不可冒动,但除了奋力一搏便可能全军覆灭,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在边境战事中,这样情形并不少见,只是这次周运有些急躁,计划不够周密,执行亦未相时而动,造成惨重损失,才会被人揪住不放。
李成听了一阵沉默,“……会给什么说法?”
“应是指挥失当,”李明启道,“幸亏将军无事,周运才能跟着大事化小。”
李成没有接话,李明启话中意思他听得明白,其实何止李明启,朝中诸人也早已将他们当做一体,如今他既无事,便料定他会保住他身边的人,李成也愿自己有这个能力,然而李成知道他没有,亦或许原本尚有一点,但今后,伴随今日皇上的离去,他们都将无人依傍。
这是李成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只是李成也因此不愿再与这些旧部有过多牵扯,以免将来有一日他们会为他所累。
“再问着些,有了消息,派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李成道。
“将军不是无事了吗?过几日定然便可返朝了。”李明启不以为意。
李成没说什么。
一时到了晚饭的时候,李成与李明启一起在花厅饮谈到深夜,这晚他们说了许多,大多是李明启在说李成不在右营的这段时间营里发生的事情,李成听到某些熟悉的人与事,忍不住唇角终浮现笑意,慢慢松弛下来。
这日过后,李成的生活便突然平静,再没有人来看管约束他,于是在时隔多年之后,他与夫人春花终于住到一起。
夫人春花自然十分欢喜,每日睁开眼来,便是丈夫在旁阖目而睡令人安心的面孔,想想这些年来一家人聚少离多,各种凶险变故层出不穷,数度沉浮,虽从不曾缺衣少食,但思念忧虑担心,又何尝有一天是真正安乐的,真是犹如一场梦中,如今丈夫儿女都在身边,不仅丈夫无事,又新添幼子,全家齐聚,和乐融融,对春花来说,如此真正已是再无他求了。
而在朝上,也确如李明启所说,李成不久后便返朝了,只是自他返朝,便再未上过朝,因为皇上已连续多日不早朝了。
李成这一阵子都只待在府中,未曾出门,也未见过什么人,所以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也就不知就在皇上那日自他府中离去的第二天,后宫便有新宠入驻了。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
有些事情,就算李成无意打听,也总有人说到李成面前。
何况此时满朝皆是讨论此事的,于是李成返朝当天,便知道了皇上有了新宠之事,且那名新宠不是旁人,正是当今皇后胞妹,也就是右相最宠爱之幼女。
据闻右相家这位千金,在京中王公官宦人家可算无人不知,只因她不仅才华出众,还实乃几世不出之绝色,右相对此幼女爱若珍宝,从不令她轻易见人,此番是前几日偶来宫中陪伴皇后,与皇上就此遇见,皇上当时便面露喜欢,没隔几日,便下旨令她进宫了。
“右相大人,恭喜恭喜!”
“右相大人,娘娘不日便要再次册封,恭喜大人!”
李成安静坐在议事厅一个角落,这里有扇小窗,能够看到园中景象,李成来的早,又自来甚少与人交往,所以总是自己待在一处,而多数大臣此时都聚在园中,或议政,或闲谈,右相照例姗姗来迟,只是才来,便被人围住了,纷纷嚷嚷着道贺。
李成知道他们说的恭喜是右相之女,那位新贵娘娘十日来连升位分,迅速位列四妃的盛宠。
除了李成在军部的死忠,朝中众臣一向都是审时度势,趋高踩低的,右相一派本就在朝中势大,如今再有这位娘娘,想也知道将来朝堂后宫必是右相一派的天下。
而李成出身低微,又兼性格沉默无趣,寡言慎行从不逾矩,就算在他最风光的时候,众臣都难以真心瞧上,勉强自己想去巴结,又说不上话,于此种种,自然都乐见如今这种情势。
右相于群臣环绕中微笑颌首示意,并不多说什么,侧转头来,视线与厅内的李成相交。
右相面孔冷淡下来。
李成早已习惯右相这样态度,他对着右相点了下头,便将目光转开了。
“听说皇上特准右相大人与夫人可随时进宫看望娘娘,册封之后还会随娘娘回邸省亲,啧啧,我朝可从未有哪位娘娘有过这样的盛宠!”身旁一名大臣在与另一大臣窃窃私语,说罢两人悄悄看向李成,相顾会心一笑。
李成没有转头,但他知道他们都是皇后一派,前番他的案子令这些人受挫失败,十分憋屈不痛快,如今扬眉吐气,自然要在他面前好好议论一下此事。
随着此事,皇后一派好像又渐活络起来,李成沉默不语,静静坐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明启进到厅来就发现李成独自坐在一旁,军处几位大臣在他身周,却明显不能凑近与之搭话,李明启暗叹将军还是一贯做为,边向李成走过去,“将军。”
李成看向他,“明启。”
“今日看来皇上又不会早朝了,”李明启低声道,“等下将军没有安排吧?我请将军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将军去了便知道了,”李明启笑道,“将军整日在京中,可是京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将军却不知道吧?”
“……我不想去。”李成看李明启表情,便知那所谓好玩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了,只是他不解的是,李明启并不是喜欢游玩的性格。
“……好吧,我明说了吧,是大家让我来请将军的,说将军自打回京,都不和他们见面了。”李明启虽然主理右营,性格稳妥,但到底也是青年人,尤其是在自己一直跟随的更加稳当的李成面前,总是忍不住就有些放松肆意。
李明启这样说,李成便不知如何拒绝了,虽然在他心中没有一点想要出去游玩的意思,也只能随李明启去安排。
这日果然皇上又没有出现,候满时辰,太监前来宣旨,李成与李明启等人便一同出宫了,路过右相时,右相睥睨李明启等一干人围随李成,不屑的淡淡冷笑。
右相对李成的蔑视被李明启等人看在眼里,都十分气愤,但李成默然不语,只能也跟着忍耐走过。
好在众人情绪没有受到过多影响,很快便都高涨起来了,一行人先是去了城郊某处猎场,一起骑马射箭玩了一天,直到天色将暗,才又再次进城,李成这才知道他们是要将他带到何处,原来便是京中有名的风流之地,也是名流世家公子最愿造访的风雅之地,位于城中的东湖。
说起城中的东湖,李成虽未去过,也有一点耳闻,知道京中有五成的妓家都在东湖湖畔依湖而建,且这五成的妓家里面多为卖艺不卖身、色艺俱佳的清倌人,这些妓家都有自己的游船画舫,可供游人包了下来饮酒游湖,每当夜幕降临,东湖畔,游船上,均亮起通宵烛火,丝竹声声于各处传来,掺杂隐隐的饮酒作诗谈笑声,将一片湖面点缀的繁华喧闹,犹如白昼,实无愧京中第一销金蚀骨之去处。
李成因为个性原因,且原先有李胄璋在旁边,自然是不会涉足这种地方,如今来了,一切由跟随的将官安排妥当,便一起上了一艘游船。
此时湖中游船还不算多,多数还在湖岸停靠着,就在他们上船的一刻,旁边一艘游船上一名世家子弟模样的公子看着这边轻笑道,“行止,你来看,那一船人怎么瞧着倒像是军中的,军中的人也可以来这种地方吗?”
此人话音落下,就见一名青衣公子已定定从窗扇中望了出来,与李成略微相似的眉眼,却更加年轻俊美些,只是面容不知为何有些憔悴,正是顾行止。
顾行止看着人群中的李成,仍是一贯的沉稳缄默,并未与身边人一同说说笑笑,军处的人气度上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而李成站在军处众人之中,却哪怕只是站在那里,都能够令顾行止一眼便看到他,顾行止目光停驻在李成身上,没有回答身边人的问话。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
这晚李成与这些昔日部下待到了很晚,亦被劝饮了不少酒,回到府中已是半夜,夫人春花已经睡下,他便迷迷糊糊盥洗了,脱衣倒在一旁草草睡了。
第二天一早春花醒来,看到昨晚不知几时回来的李成,便知道他喝多了,不忍过早叫醒他,悄悄起身去侧房看着乳母喂完幼子,抱着哄玩了一刻,又轻轻走回卧房,看到丈夫仍侧身向内睡在榻上,便去厨房亲自为丈夫准备早饭去了。
李成这日早朝便去的晚了些,不过皇上既不上朝,去了也是等在议事厅,也没有什么大碍。
李成因昨夜宿醉,今日身体便有些不适,不时低声咳嗽,惹得李明启看到吓了一跳,他是知道李成身体的,只不过一个侥幸恣意,便叫将军这般受罪难过,心中很是气恼自己。
一众大臣都在园中按例等候,估计再有小半个时辰,便会有人前来宣旨散朝,却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园门处一阵骚动,许多大臣都向那边围了过去,李成亦向那边看去,却发现是荣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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