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耜看见他出地铁站后不急着走路,反而呆呆地立在地铁站前的空地上,口罩也摘了,抄手望着地面,时不时呵一口热气暖暖手。
丁耜远远站在人流涌动最密的地方,只能时不时通过人□□错出的视角看见他,看见他冷,看见他穿得那么单薄,丁耜眼睛又红起来,他的两手也抄在西装口袋里,握成拳头,脚不能跨出一步。
十五分钟后,无所事事的丁颖一好像终于想起来走路,他把帽子戴上,开始急速地朝一个方向走。丁耜立马跟上。
“喂,大熊,我到你家小区门口了,你回来没啊?”丁颖一掏出手机在打电话,声音很响。
丁耜吃了一惊,他电话卡不是早就拔了吗?
丁耜赶紧站在大树后头拨他的电话,语音里却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丁耜再一次愣住。
丁颖一那边却好像聊得很热闹,又是说路上交通怎么样,又是念叨等你回来一定要好好聚下。丁耜反应出两个可能,要么他在假装,要么是换了一张新卡,用新卡在打电话。
十多分钟后,丁颖一把手机收起来,看了眼四周,戴上口罩继续走路。
丁耜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丁颖一刷卡进地铁,丁耜特意留意到,他没用手机软件刷。跟了他一夜到现在,除了刚才那个电话,他全程都没拿出过手机。
两人再次上地铁,这次换乘三号线,在鱼化寨下车。
鱼化寨这里也有小区,丁颖一仍旧站了十五分钟,左看看天右看看鸽子,太阳也有些升起来,驱散昨晚的雨雾,他不再呵手,应该是不那么冷了。
十五分钟满后,丁颖一向小区方向走过去,立在门口打,“李哥,今天总该到家了吧?你那云南的生意做的怎么样,是不是赚大了?”“啊还没回来啊?那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啊?我在西安就你一个最好的朋友,天天想死你了都。”“我都到你家门口了,啊?那好吧,那你等回西安一定要跟我说啊。”
丁颖一看似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丁耜是极聪明的人,他不用看很多,他只需看两个,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隔着一大片灰黑的人群,清透的天空呈现湛蓝的色彩,那个演技很好的人,他无奈地把手机灌起,就把口罩戴上,继续保持前行。
丁耜站在街心公园的林木后,远望着他,就像看天边流镀着金云的风筝,红透了的眼不住有泪水滴下。
那个珊瑚橙的身影又开始轻快跳跃起来,也不知演得像一些,拜访失败两个朋友,却心情如此愉悦。
丁耜将自己坐在街心公园的板凳上,无助地抱起拳头,把头低下,生硬地捋了又捋,最后擦掉泪水,继续跟上。
就这样,一路跟,从三号线,转六号线,六号线下,又上五号线,五号线两头的方向都坐了一次,下午一点半时,他们抵达开往桃花潭的三号线,途中去过一次一号线,然后又回到三号线......
丁耜跟着丁颖一,看他演了许多场的戏,打了很多闻所未闻的电话,进出过无数次灰扑扑的地铁站。
只有四号线他没有考虑过一次,他没有往四号线轨道交通图前站过一分钟,四号线上那个大明宫更是陌生的就像只是一个地名而已,他没看过一眼。
手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叫丁耜的联系人。
丁耜泪如雨下,默然无声地行走在不断鱼贯涌入的人群里,戴着口罩,一半已濡湿。
下午五点钟,丁颖一决定歇业,他看似终于晓得累了,走出钟楼的地铁站,立在人不多的路灯下,大大地伸一个懒腰。
丁颖一从包里取出一只新口罩换上,把旧的丢进垃圾桶,左边望望右边望望,心想走路也走了两天了,该犒劳自己一下了,便露出一点笑,顺着人流往最灯火通明的回民街那里走去。
回民街是西安的著名景点,由很多条交错纵横的小吃街构成,路上到处是美食。他喜欢的桂花糕在这里就到处都是。
丁耜疾步跟上,看见丁颖一又欢快起来,往那里走。
身上现金还够吗?丁耜心里想。
等他们走到回民街入口时,却不料这里有工作人员拦着了,一个个地放行,要求必须出示健康码。
丁耜看见丁颖一犹豫地立在那里。
他根本没有要掏手机的意思。
丁耜心里着急,心想,你把手机拿出来啊,卡插进去,就开个码而已,不会有事的。
他以为丁颖一手机上是有什么重要信息不能暴露所以不敢开机,没想到是因怕见他催问的电话而不敢开机。
却见回民街入口人头攒动,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去,黄色桂花糕的香味透过口罩传进他的鼻尖,但丁颖一就是不动。
他别扭地想了半天,不争气地掉下一滴泪珠,小孩一样负气地走了。
辛辛苦苦跑过来,却吃不到桂花糕。他怎么总是吃不到桂花糕。他真不高兴。
丁耜在后面瞧见,又红了眼睛。眼看丁颖一走得不算快,要是给他三分钟时间,能追上的,他便赶紧掏出健康码奔进回民街,飞速买了两串桂花糕。
跑出来时,丁颖一已经走到一段红绿灯底下,显示红灯还有三十秒。
丁耜举着桂花糕很快跟上,但他又没有办法把糕给他,左顾右盼,急的满头大汗。
绿灯亮起,行人穿行而过,两人也走过去。
走到对岸,丁颖一还在不紧不慢地走,丁耜终于看见一个小孩,十岁左右,模样单纯,他赶紧压低声音拉住他,“小朋友,帮叔叔一个忙。”
两分钟后,得到一串桂花糕的小朋友举着另一串桂花糕,奔到丁颖一身边,嘻嘻地笑了一声,“哥哥,耶稣圣父送祝福,给你。”小朋友把桂花糕举过去。
丁颖一被磨了两天的心突然一触,竟然有人跟他搭话。
他是很犹豫的,但小孩塞得热情,他也只好收下,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丁耜藏在街景后,露出笑意。
但他笑不过三秒,看见丁颖一路过垃圾桶时就把那桂花糕扔了进去。
丁耜:“......”
丁颖一防御心重,不可能相信来历不明的东西。丁耜这点是漏算了。
丁耜跟在后头走着,看见丁颖一又去了洒金桥,他总算在那里找到个不用出示健康码的路边摊,热腾腾地吃了一盘炒河粉。丁耜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看着,露出欣慰的笑。
吃完炒河粉,丁颖一戴上口罩又开始东张西望。夜色这么快降下来,又到了每天最难的熬夜环节。
今天是真走不动城墙了,这是搞马拉松训练吗?他是脑壳有坑才会又跑一遍城墙?
吃饱了的丁颖一就底气足一点,思路也正常些,拍拍口袋,手机的存在感很强,但还是不打算拿出来,他默然望马路发了会呆,决定继续找个墙角睡。
丁耜从路边超市拎着面包出来,看见丁颖一已经开始走路,他边拆面包袋边跟上。
丁颖一手抄口袋在大街小巷胡乱转悠,吃饱了就感觉不到腿疼,就有劲头转悠。他想起来自己回来这么久,还没把夜里的西安好好看过呢。
无意中走进一条黑巷子,左侧的康铂酒店店招放着绿光,右边除了一间幽微逼仄的裁缝铺有光,其余全是黑压压的老房子。他心下害怕,便又退出去,急急走回灯明火亮的大路。
丁耜在后面暗笑,抄着手,继续跟。
沿着主干道一段,转到大约九点半,丁颖一实在走不动了,开始考虑哪个墙角比较暖和。
丁耜看见他的目光,心头惊讶极了,难道晚上就想睡墙角?不会吧。
上次跟他坦白,也没说过睡墙角。
却见丁颖一果真是奔着墙角去的,他一连勘探了三个墙角,每个都要先站过去蹲一下,感受避风性好不好,以及够不够隐蔽。丁颖一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即便窘迫到睡墙角,也要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
丁耜的脸越来越冷,看见那个衣衫单薄的人艰难地坐下,拱一拱身体,抱着腿勉强就能眠息的样子,他的眼睛又酸了。
丁耜可以忍住不问他爸爸的事,但对于眼前的状况,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看见丁颖一乖巧地闭上眼,确认暂时不会起身离开,丁耜快速地走远,寻找附近有没有可供人休息的地方。从他们所站的路口辐射出去,商店很多,网吧也有,但都要健康码。最后,丁耜看见有一家全家便利店,这是24小时的便利店,进去买一个东西,就能趴在那儿呆很久。
丁耜故技重施,又找了一个小孩,去站到丁颖一的跟前脆生生地喊:“哥哥,那边街口有一个全家,你可以去那里睡的。”
丁耜躲在街角后看,却没料丁颖一实在太困,一旦眠下就不想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了一眼小孩,“谢了。”并无动身的意思。
街口人影渐渐稀少,冬月的寒风更显得入骨冰凉,他要是在这种地方睡一夜,怎么吃得消。难道上一次,也有过这样的晚上吗?
丁耜心里很乱,远远地看着那个不能靠近的身影,生平从未有过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到底在躲什么?躲又不像躲的样子,反倒故意兜圈,不敢回家似的。都是为了保护他吗?都是为了......远离大明宫。
丁耜被冷风狂吹,身上却热极了,他想要往前走,又被阻止不能往前走,猝然扶着街道的墙壁歪下身子,手撑额头,两眉都皱出波纹。
干脆把领带扯了,也去一个墙角坐着,和丁颖一隔不多远的距离。
夜深,一点钟时,丁耜实在看不下去,风太凉,他真的会着凉的。
他疾步起身,奔向丁颖一,把他一把抱起,冲向全家便利店。
丁颖一睡得很沉,一点知觉也没有。
小熊宝宝的香味从颈间散发出来,丁耜闻到几乎鼻酸。这香水的留香其实不长,但因日日闻惯,即便只有一点余香也能捕捉出来,寒风中的刹那相触便变得如此沁人伤感。
丁耜抱着他冲进便利店,店员吃了一大惊,“先生,抱歉,我们这里不可以留宿的。”丁耜把丁颖一放去桌边趴好,过来点开自己的支付码,“扫我,二百块,让他在这里呆一晚上。”
店员惊讶地,“先生,抱歉,真的不可以的。”
丁耜:“五百块,一千块。”
店员被他吓到,最后还是扫了二百块。丁颖一趴的桌子紧靠着落地窗,丁耜过去替他把帽子戴起来,袖子拉一拉,完全遮住露在外面的手,在一点半时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便利店。便利店对面有个黑暗的小巷,他便坐去了那里,能随时看见丁颖一,丁颖一却看不见黑暗里的他。
这样的一天,便在这里结束。
☆、许愿树
早上六点,丁颖一迷迷糊糊地在开着暖气的便利店窗户下醒来。
脑袋还有点懵,不过他没多想,没去深究自己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回国的这一年生活变化太多,他愿意把自己变得含糊点随便点,人不苛责自己,世上会少很多麻烦。
丁颖一顺便在便利店买了一只三明治和一杯水,走到路边不算讲究地漱了两口,吐掉,开始晃晃悠悠地进食。
丁耜在对面的阴影里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眼是自己的宝宝这么活泼明媚地走在大路上,一瞬间心情变得很好,微微弯起嘴角,也站起来。
两人照旧那样一前一后地走。
今天丁颖一累了,不想玩角色扮演,他也拿不定能不能回大明宫,回头看了好几次,总是感觉有人跟,但就是看不到人影。
想了半天,又坐地铁回大雁塔底下,干脆坐在那里看音乐喷泉看一整天。
丁颖一揣着手,伸着腿,他的腿能从第一个台阶伸到第三个台阶,旁边的游人都在侧目。
丁耜则坐在他的斜上方一块石头边,能俯瞰到丁颖一,丁颖一望不见他。
丁耜是做不出伸腿晒太阳这种事的,他只是板板正正地靠在那里,至多左臂膀稍歪下来,撑住地板,眼睛微闭,也学丁颖一一样享受阳光。
两人便这么隔着百来米距离坐了一整天。
丁耜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来,也许是长期呆在会议室,很少有机会晒太阳的缘故。晴朗冬日的太阳是如此的令人惬意,他奔走了这么多年,说起来是得到很多东西的,可是就连这个,也直到今天才晓得。
闭目晒太阳的功夫,有时丁耜会稍微出神,想到除去丁颖一以外的东西,比如他的奋斗,他的梦想。可是很快这些东西又消散。沧海桑田这一类的感叹不属于他这类人,他只会朝前看。
傍晚时,丁颖一抽出一根烟来点。点燃后,咬在嘴里,看夕阳自大雁塔的檐角划过,慢慢往下坠。
他想了一会,拍拍身子站起来,重回地铁站。丁耜也跟着。
丁颖一像一个流浪汉在外面闲逛时,最想的还是回家,倒不是那个烂泥院的家,而是小时候有爸爸的家。
爸爸小时候带他去过骊山,他们在山上开车,吹口哨,下车漫走山间,去许愿树底下用望远镜望月亮。骊山,也和家差不多了。
晚上八点左右,丁颖一抵达骊山。脚已经没昨天酸了,盘山公路也不累人,慢悠悠地沿路走上去,迎着冬日干爽的山风,有一种市区体会不到的清静。
今晚意外的有几颗星缀上天幕,亘古的混沌好像被人劈开,塞进一点光明和希望,丁颖一在公路边上停下一阵子,抬目仰望,有些惊奇。
站在这么清爽的夜色下,丁颖一终于想起打量打量自己。他低头看去,只见珊瑚橙卫衣的边边角角都蹭上了灰,下摆也被坐出了两道折痕,帽子连接处那里还有一股雨水没晒透的霉味。白球鞋被长途跋涉糟蹋得不复纯白,黑色的牛仔裤倒是状况良好,受过什么伤也看不出来。
他觉得轻松得很,拍拍口袋,继续朝山上走。
丁耜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骊山这一带处于郊区,山根那里虽然聚着宅院,到底是星点萤火,照亮不了整座山,丁颖一在路灯下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最黑暗的那一带,这里一个人影也没了。
到上次歇脚抽烟的半山腰处,他看了一阵子,发觉今天腿脚良好,还可以再走,便继续上山。记得山顶有一个小庙,也不知现在有没有了,如果还在,他打算就靠在庙外过夜。
两人无声地又走了二十分钟,丁颖一终于抵达山顶。
却见小庙还在的,庙里却没灯,也不知有没有人。
系满红丝绸的许愿树还在那个位置,距离山崖半步远,人只要靠过去,势必看好脚下路,一个不稳就有可能掉崖。
庙里没有灯火,几十步外有一盏路灯照明,所以这里景象大致还是看得见的,丁颖一觉得自己掉不下去,便放心大胆地朝树走过去,扶着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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